第七章1(1 / 2)
第七章1
熙熙攘攘的醫院走廊上,奔走的醫護人員和病患家屬中間,那個神色淡定得近乎漠然的男人此時看起來分外地紮眼。
幾分鍾前的醫院廣播通知,所有人都聽見了。
多數人或焦急著或叫罵著想推搡到臨時檢查室外麵。
唯獨男人拿著手機,聲音不疾不徐地與對麵的女孩兒通話。
全過程中他的眼神都沒有一點波瀾,連旁邊排著長隊等待檢查的路人都忍不住回頭來看。
就在有人暗自感慨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強的時候,他們突然聽見男人毫無征兆地發了火——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話忘到腦後了?
工作能比你的命重要?」
說完這話時,原本倚牆垂眼站著的聞景已經繃起肩背的肌肉,目光也有些駭人。
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傳來女孩兒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然後聞景聽見那個聲音柔軟卻堅定:
「但你重要。」
聞景怔住。
這一瞬間他竟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像連說話的能力都喪失了似的。
「我不能扔你一個人在那兒,聞景。」
「……」
說完上句之後,大約是已經進了電梯內,話筒裡變成了一片寂靜。
醫院長廊上的眾人清楚地看見,那個身高腿長的男人重新靠回牆上,細密烏黑的眼睫慢慢壓下深藍的瞳仁。
空餘的那隻手抬了起來,修長分明的指節遮住了眼。
他微微仰起下頜,像是聽了什麼這世上最叫人愉悅的事情,於是便遮著眼睛在一群陌生人間,無所顧忌地笑了起來。
像個瘋子。
卻莫名叫人移不開眼。
等蘇桐那邊的電梯打開,光明重見,信號也再次連通。
聽見對麵低啞的笑聲,蘇桐都沒忍住疑惑地拿下手機看了屏幕一眼。
確定來電顯示是聞景而不是莫名其妙串了線,蘇桐才無奈地問:「你笑什麼?」
「因為高興啊!」
笑過之後,男人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帶著點磁性的沙啞——
「你這算告白吧,桐桐?」
「……不算。」
蘇桐拒絕承認。
「我說算,就夠了。」
聞景仍舊語氣愉悅。
「……隨便你,」蘇桐說。
她隨即正色,「我這就過去,你現在是在——」
「別來了。」
「我都說了我不可能扔你一個人在那兒的,聞景,你別勸我了。」
「我不勸你,」再次聽見「告白」,男人又好心情地笑了笑。
然後他側過身,望著這漫長而擁擠,時不時還能聽見暴躁吵鬧聲音的長隊——
「你來了也沒用的。」
蘇桐心裡一沉。
「為什麼?」
「我剛剛沒告訴你……醫院裡不止發現了劉峰這一例。」
「——!」
蘇桐腳步戛然停住,麵上血色刷的一下褪了個八九分。
聞景分明聽見了女孩兒加急的呼吸聲,他有點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全院各科加起來,應該有十三例,病征相同……預計也都是耐藥性菌株感染。」
蘇桐瞳孔縮了起來。
過了很久她才咬住微微戰栗的下唇,本能地扶住手邊的牆體。
冰涼的牆麵給了她一點支撐和清醒。
蘇桐慢慢吐出一口氣。
然後她一字一頓,聲音繃得生緊。
「……院內感染。」
「對。」
「因為藥敏試驗的結果還要幾天才能出來,在這期間,這間醫院已經進入警戒封閉狀態——不能進不能出。
所以你就算來了,也隻能等在醫院外麵。」
蘇桐聽見自己咬的齒尖微栗的聲音。
「可我沒有生病,免疫力也沒問題,我也許可以——」
「桐桐。」
聞景打斷她的話音,溫柔卻不容拒絕:
「藥敏試驗結果既然沒有出來,那麼導致這次感染的菌株到底是已知菌株還是新生變異菌株、是通過接觸感染還是空氣感染——這些都無法確定。」
「所以你知道,他們不會讓你進來的。」
「……」
蘇桐扶著牆麵的手摳緊了,像是恨不能摳進牆體裡。
指尖白得跟她此時的臉色一樣,快和那刷了白色膩子的牆麵融為一體。
她當然知道。
越是知道越是不安——慌得整個人的理智都好像盪然無存。
萬一……
蘇桐的手猛地攥緊,到此時才發現手心不知何時出了一片黏膩的汗。
她甚至沒敢順著自己那個「萬一」往下想。
而在此時,手機裡沉重的安靜被對麵的笑聲打破。
「桐桐。」
「別擔心。」
「……」蘇桐氣得咬牙,又無可奈何。
「你怎麼現在還笑得出來?
你都一點不知道怕的麼?」
「原本確實不知道啊!」
電話這邊,聞景單手插著褲袋倚在牆上,望著長廊窗外的眼眸罕見地有點放空。
「……我以為自己死都不怕,那還有什麼可怕的?」
蘇桐心裡抽緊了下,「你……」
對麵沉默了會兒,笑了,帶著說不出來的意味。
「這方麵,你可得算是我的老師。」
「什麼?」
「第一次怕得要死就是你教給我的,在q市。」
聞景說著,腦海裡再一次掠過那天酒店裡見到的提著匕首的黑影。
片刻後他嘆了一聲,低下眼,「這次也是。」
「……」
「我要是出了什麼事,誰能替我護好你?」
「……」
聞景這邊剛說話,就聽見對麵啪嗒一聲,掛斷了電話。
這一瞬間他都有點蒙。
他承認,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確實有這樣的擔心,但更多還是想趁這次機會,徹底把女孩兒圈進自己的地盤裡。
然而考慮過諸般種種,聞景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得到一個直接被掛了電話的答案。
半晌後,他苦笑了聲,把手機收了回去。
孫仁這邊哼著小調兒坐到辦公室裡的根雕茶海後麵,用茶匙取了點事先切下來的普洱,剛洗了一遍茶,還沒沖第一泡,辦公室的門就被人叩響了。
公道杯停在半空,孫仁的好心情也戛然破碎。
他皺著眉看了眼鍾表。
算算上午已經沒啥日程安排,他就知道門外分明是個沒按流程來的。
正在孫仁思考要不要裝作不在——畢竟這洗茶都結束了,再乾晾會兒這茶肯定沒法喝——然後他就聽見門外響起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師父,是我。」
孫仁:「……」
手裡的公道杯往茶海上一擱,孫仁無奈地拿起旁邊的手巾擦了擦水。
「進來吧。」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神色肅然的女孩兒走了進來。
孫仁嘆氣,「小蘇你可別擺這副表情唉,師父我這聽的壞消息夠多了,少你一個也不缺。」
沒等蘇桐接話,他又搶了句,「再說,你這出去還沒有二十分鍾吧?
就不能讓師父我消停消停麼?」
「抱歉,師父。
私立醫院那邊……出了點事兒。」
孫仁反應寥寥,還拿起剛煮好的水沖了第一泡。
他晃了晃公道杯,然後抬起頭問:「什麼事?
——難道是那家人沒交住院費就跑了,醫院找你算賬來了?」
蘇桐沒接這個玩笑話。
「不是。」
「那家醫院剛進入封鎖狀態,發生了院內感染。」
「……」
孫仁手裡的公道杯一抖,滾燙的茶湯就濺到了他的手上。
孫仁皺起眉把杯子放下,水都沒顧得擦,「怎麼回事?」
蘇桐把醫院那邊的情況簡單給孫仁復述了一遍。
孫仁聽完之後眉心擰起個疙瘩來。
沉吟片刻,「要真是這種情況,那台裡之後肯定要派人過去采訪報道。」
說著話,孫仁隨意間抬起頭,對上蘇桐的視線。
然後他表情一僵,「你別跟我說,你要……」
蘇桐沉默了兩秒。
「師父,還是我去吧。」
「不行!」
孫仁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他難得冷下臉來,「那可是還沒藥敏試驗結果的超級細菌,要萬一是空氣傳染的,我不是把你往火坑裡送嗎?
!」
「采訪記者會配發防護服進入。」
「那也不行!要是有防護服就完全沒危險,還做什麼封鎖!」
「師父,」蘇桐苦笑,「那您覺得,台裡會派誰去呢?」
孫仁臉色一滯。
——派誰去?
最有可能就是本來就在醫院內進行追蹤采訪的蘇桐。
一想到這兒,孫仁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就走到辦公桌旁邊,飛快地翻起那一遝資料,最後拎出采訪目的地最遠的一份。
「正好我這兒有個報道需要人去跟,你今天下午……不,現在就出發。」
孫仁的手伸在半空,蘇桐卻沒去接。
她目光緊緊地盯著那份資料,盯了好幾秒以後,她抬起頭。
臉上笑容不知何時褪了個乾乾淨淨。
目光澄澈見底。
「師父,我不能走。」
「……」
孫仁額角青筋一跳,手裡的資料都被他捏出了褶皺。
台裡出了名油滑且老好人的孫仁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看起來都帶著點猙獰——
「你們現在這些後輩,一個個是不是都被那狗屁的個人英雄主義洗腦了?
!」
「你都不看看眼前這是個什麼事兒,就敢往上沖?
你都不怕萬一真倒了黴,那你——」
「我怕。」
蘇桐突然開口,打斷了孫仁的話。
然後她抬頭看著孫仁,笑著說:「我特別怕,師父。」
「剛剛往回走的一路,我就在想,萬一這是個傳染性的變異菌株呢?
萬一它的死亡率跟當年肆虐全國的病菌一樣呢?
萬一我進去了就出不來了呢?」
連問了三句,蘇桐收起笑,認認真真地看著孫仁重復了遍。
「我真的特別怕,師父。」
「可是怕就可以不去了嗎?」
「對,我確實可以按您說的,現在就帶著這個任務走,走得遠遠的,台裡叫都叫不回來,隻能找別人頂替。」
蘇桐聲音平靜,「那然後呢?」
「……」
「如果這個去的人沒事,我會覺得自己是個空會把誌向掛在嘴邊的膽小鬼,事到臨頭就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而如果這個人出了事——」蘇桐話聲一頓,深吸了口氣,微笑,「我這輩子都會做噩夢——夢見對方是替我出事的。」
女孩兒臉上原本溫婉的微笑,此時卻帶著咬牙切齒的味道。
孫仁眼神裡情緒變來變去,最後氣到無法地抬手點了點她——
「你這到底是被誰養出來的理想主義?
誰給你放的這麼高的道德底線,啊?
要是被你媽知道——」
「這不是理想主義。」
蘇桐垂下視線,「從小就有人告訴我,這社會險惡,別給自己招惹事情,看見麻煩和危險得學著躲——先保護好自己再考慮別的嘛!」
她尾音輕飄飄的,說完還抬起眼側了下頭:
「不過師父,『大人』們說的,就都是對的了麼?」
「我記得我大學前在商場裡打工,那是家麵包店,去的第一天商場裡的人給我發了一張消防安全的卡片,告訴我怎麼操作滅火器、怎麼逃……其他我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卡片上說,作為商場員工,一旦發生火災,應該先疏散顧客,再自行逃生。」
說到這兒,蘇桐驀地笑了。
「我那時候就想,憑什麼啊……拿著一個小時幾塊錢的工資,我們就比那裡動輒出手幾位數的客人們命賤了麼?」
女孩仰起臉,認真地看著孫仁。
「師父,您說這是憑什麼?」
「……」
孫仁的瞳仁抖了下。
這一刻,他近乎狼狽地在這個隻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麵前躲開了目光。
蘇桐也沒強求,她收回視線,繼續說。
「這個問題我常常想起來,但是很慚愧,到好多年以後我才想明白了。」
孫仁嘴唇動了動。
這次他吐出兩個字來。
「……責任。」
蘇桐笑了。
「是啊……前兩年有句話特別火,叫『欲加王冠,必承其重』。
好多人把這句話看得特別高特別遠,但我覺得它真沒那麼不接地氣也沒那麼悲壯。」
「——不管你戴的是王冠,還是拿著工資簽著合同的服務生的帽子,責任就是責任。」
蘇桐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去。
她直視著孫仁,目光不退不避。
「就像商場裡麵包店的服務生麵對火災該在顧客後麵跑,就像端著槍的警察不會說我害怕子彈所以我先離開,就像即便傳染肆虐醫生護士也都得站在病人麵前——」
「該是我的責任,我怎麼能扔給別人然後逃掉?」
「真逃了,剩下一輩子都會睡不好覺的吧,師父。」
「……」
孫仁終於惱羞成怒又狼狽不堪地拍著辦公桌站起來。
「我是攔不住你了——去吧去吧,趕緊走!可也別叫我師父了——你這一句一句跟大嘴巴子往我臉上抽有區別麼?
!」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大茶杯灌了口涼茶壓了壓火:
「我可沒見過跟你這樣似的不肖的徒弟——我是管不了你了,隨便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蘇桐眼神一鬆,點了點頭。
「謝謝師父!」
她轉身往外走。
到了門口,拉開了辦公室的房門,握著門把手的時候蘇桐猶豫了下。
然後她背對著屋裡開口。
「十幾年前的大地震後,還有高等級的餘震不斷的時候,台裡要派人——很多人都找了各種借口推辭,最後是師父您自己申請去的地震前線吧?」
「……」
辦公桌後的孫仁愣住。
那是段陳年往事了,他沒想到蘇桐竟能得知。
然後他聽見女孩兒輕聲地笑。
「我知道師父是擔心我,但如果換到自己身上,肯定要去的,對麼?」
孫仁沒說話,眼神閃了閃,算是默認了。
蘇桐玩笑著搖搖頭。
「那師父您可太『自私』了,這不是讓自己徒弟做壞人麼?」
握在把手上的指節一用力,蘇桐拉開門走了出去。
身後孫仁卻突然開了口。
「負責任不一定得到認可,小蘇。」
「你隻知道我當時自己申請去了前線,僥幸拿了點名氣又安全回來,卻不知道回來以後,我受過多少人冷嘲熱諷。
說我沽名釣譽的有,說我理想主義的也有——這兩年我看見你常常就覺得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所以我不是教你做壞人,我隻是有時候真的會動搖……」
孫仁嘆氣。
剩下的話卻合著涼透的茶灌回到心裡去。
門外的蘇桐沉默了下。
然後她開口:
「師父,不是我們理想主義——而是有些人既無道德底線,又要擺出一副知世故懂進退的說教姿態來掩蓋心虛。」
「更可怕的是,他們欺人最後成功自欺,還沾沾自喜要把這樣的想法傳到後代去。」
說完之後,蘇桐掩上門走了。
快到醫院時,她接到了孫仁的電話。
「小蘇,想負責會一時沖動,但真擔責可能會是很累的事……你考慮清楚,真要去嗎?」
「要的。」
蘇桐笑笑,看著醫院正門。
「畢竟,還有人在那裡等我啊!」
……
這家私立醫院規模並不大,病患和家屬的數量也就有限。
這一點給進來做消毒和安全防護工作的人員減少了許多工作量。
在通過廣播實時宣告當前進度和情況以減少恐慌的同時,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的身影也開始頻繁出現。
所以當兩個一高一矮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走進長廊裡的時候,麵有疲憊地休息著的眾人並沒有多餘的注意力分過來。
但也有人除外。
聽到多出來的腳步聲,聞景本能地掠過去一眼,視線剛收回一半,他的背脊就僵了下。
他緩緩扭頭看了回去。
目光從走在前麵的高個手裡提著的黑色設備包,落到後麵那個身形嬌小一些的人身上。
這樣看了幾秒,男人的瞳子裡像是兀地點了一把火。
他倏然騰身站起,大步走向來人。
那眼神凶煞得叫前麵拎包的攝影師本能地停下了腳步。
蘇桐拍了拍那人手臂,隔著口罩開口。
「台裡已經聯係醫院安排好采訪了,你先去等我,我五分鍾後就過去。」
「好的。」
那攝影師忙不迭地應了,慌忙從另一側繞開。
沒了阻礙,兩三個數的工夫,聞景就站到了蘇桐的麵前。
他氣得臉色黑沉,抓住了女孩兒套著防護服的手腕,把人拉到了一旁的樓梯間——
「我不是說了不讓你來?
!」
男人盛怒之下力氣大得駭人,蘇桐連點掙紮的餘地都沒有,就被拉著轉過半圈直接抵到牆上。
堅硬的牆壁磕得她月要背都疼。
蘇桐不由著惱,抬起頭來睖了聞景一眼。
隻可惜對方眼神比她凶得多,睖到一半,蘇桐自己先縮了。
她側開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我這不是……戴防護了嗎?」
把這身堪稱簡陋的防護服打量了一遍,聞景眸色更沉。
「就這破布料,能擋得住什麼?
!」
蘇桐素來是言語上不輸於人的,被吼了兩嗓子之後她也忍不住回嘴了。
「該擋住的自然擋得住,擋不住的,我逃到天涯海角也會找上來,沒什麼差別。」
「……」
聞景被氣得眼角都抽了下。
深藍的瞳子一瞬不瞬地緊緊噙著蘇桐的身影。
若是擱在常人身上,大概這會兒早就被男人這目光嚇住了,偏生蘇桐眼都不眨,不退不讓地和聞景對視。
兩人之間一時僵持。
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分鍾,男人薄唇微動。
低啞深沉的嗓音逸出:
「你是不是非得氣死我?」
聽出了話語間拚命壓抑著的洶湧怒意,蘇桐目光一閃。
她轉開眼,「我都已經進來了,你說再多也沒用了。」
「……」
知道這是事實,聞景抿起唇,弧度薄成了鋒利的刃。
眼神也一般無二地冷冽清寒。
蘇桐嘆了口氣。
「於公,你是我的線人,是因為我才被牽連進來,我不能棄你不管;於私……」
蘇桐話音停住,男人也恰在這裡瞥過視線。
蘇桐一撇嘴,「於私你心裡清楚,我不贅言。」
「我不管你於公於私——你現在自己轉頭走出去,或者我把你拎出去。」
蘇桐:「……」
她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個男人脾氣這麼——叫人牙根癢癢呢?
聞景卻冷著眼,好像看不到女孩兒的怒氣。
黑壓壓的眼睫抵著深藍的瞳,聲音也低沉。
「我給你三個數的思考時間。
三——二——」
沒等對方喊「一」,蘇桐驀地開口。
「你感染了嗎?」
「……」
聞景眼睫往上一掀,露出兩點深藍的眸子,帶著凜冬的涼意。
「結果沒出。
不要轉移話題,你還剩最後一秒的——」
話音沒說完,他就見女孩兒一把摘了口罩,另隻手勾下他的後頸口勿了上來。
那一瞬間聞景是來得及反應的,但他遲疑了。
就遲疑了那一秒。
一秒之後,女孩兒柔軟的唇瓣已經與他的唇貼覆在一起。
帶著熟悉的、緊張的、微微戰栗。
「……」
聞景的瞳孔狠狠地縮了一下。
理智回籠,他本能地推開了女孩兒。
對上那雙漾著水紋似的杏仁眼,聞景語氣都咬牙切齒地發狠——
「你可真是不怕死,嗯?」
有點慌的蘇桐很快就鎮定了情緒,她甚至有閒暇彎起唇角笑笑。
「我怕一個人死。」
話音一落,蘇桐在男人的眼睛裡看見了某種積攢壓抑到臨界點而倏然爆發的情緒。
沒等她讀透裡麵的復雜含義,一個戾氣而熱烈得不留餘地的口勿覆了下來:
「——好啊!」
「那一起。」
十分鍾後,因故「意外」遲到的電視台記者帶著她的線人一起去了負責接受采訪的主任辦公室。
院內感染,還是耐藥菌株感染的問題嚴肅,蘇桐簡單翻了翻自己準備好的采訪稿件,就給了攝影師示意,表示可以進行拍攝了。
因為感染確定得突然,蘇桐沒來得及做太多準備,便中規中矩地問了一些與控製、應對、後續準備相關的問題。
對方顯然也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對答如流,卻幾乎全都避重就輕。
在這種敏感問題上無法過於犀利,一招不慎就會觸及甚至撥動民眾情緒,所以蘇桐即便看得出對方的敷衍,在沒有充足準備的情況下,也隻能無視。
沒用半個小時,采訪結束,蘇桐向對方告了謝,就帶著做好的記錄和攝影師以及聞景一起離開了主任辦公室。
「可真是根老油條啊!」
一出主任辦公室門,提著設備包的攝影師就諷刺了句。
深入「險地」隻得到這樣隔靴搔癢的采訪,別說蘇桐,攝影師顯然都有怨言。
蘇桐慢慢地吐出口氣,安撫地笑笑。
「別急,會找到突破口的。」
攝影師眼睛一亮——
「你有什麼發現了嗎?」
「是有幾點。」
「快說來聽聽!」
「隻一些懷疑,尚不確定。」
蘇桐說,「第一點,他的應對太沉著了。」
「你是說不緊張?
要不說他是老油條嗎?
我猜醫院裡特地挑了這麼個『人才』。」
蘇桐:「不隻是不緊張。
從他的一些微表情和動作來看,他對於這次感染並無太大的恐慌,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從容——有點反常的從容。」
攝影師回憶了下,「好像確實是噢……那還有什麼疑點?」
「防護服。」
蘇桐皺起眉,「作為接觸病患最多的醫護人員,他甚至連個醫用口罩都沒戴。」
「額,或許他隻是個文職?」
「在這種情況下,文職也會至少準備個口罩吧?」
「也對……還有其他的嗎?」
「最後一點。
你注意到我們周圍有什麼味道了嗎?」
「味道?」
攝影師疑惑不解地看向蘇桐。
手插褲袋壓著眼睫走在後麵的男人終於忍不住,他撩起眼皮瞥了那攝影師一眼。
「消毒液。」
蘇桐唇角微彎,「對,消毒水的味道——醫院裡的每個角落都有,但剛剛的主任辦公室裡,除了蘭花香,我什麼也沒聞到。」
聞景接話,「這三點分開看不算什麼,但加在一起,放在現在這個情況裡,就指向了一個可能——」
蘇桐抬眼,和聞景對視,「他知道這次院內感染不會傳染到自己身上。」
聞景眸帶冷光,「甚至有可能,劉峰根本不是他們發現的第一個病例。
隻不過因為電視台的記者——也就是你在關注劉峰的狀況,他們不得不在這個時候主動將院內感染的事情放出來。」
蘇桐:「他們想先一步控製輿論、混淆視聽。」
「……」
旁邊的攝影師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隻覺得自己夾在中間顯得格外低智以及多餘。
你一言我一語地分析完目前狀況,聞景和蘇桐相視一笑,並肩往來路走。
蘇桐:「這樣來看的話,我們必須得在他們攪渾這潭水之前,搞清楚他們想要遮掩的那個目的。」
「隻怕已經被他們藏起來了。」
「還好有一點可以利用——」蘇桐似乎想到了什麼,心情很好地轉向聞景,「現在,知情人都被封鎖在這家醫院裡。」
聞景提醒,「你小心院方有準備。」
「誤導與否,我應該還是能分辨清楚的。」
蘇桐說。
「你想從哪裡下手?」
蘇桐:「當然是源頭。」
聞景挑了下眉,「那幾個病人?」
「嗯。
不過重點還是要放在他們試圖混淆掉的我最開始的關注人身上。」
「劉峰。」
「對,如果是院內感染,作為和醫院對立且住院時間最短的,他一定是那個突破口。」
聞景點點頭,微俯下身笑問了句。
「分工嗎?」
「……」蘇桐仰起頭看他,想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好。」
聞景就著這個姿勢側過頭,從女孩兒口袋裡抽出一根錄音筆。
「劉峰交給你,剩下的我來查。」
蘇桐點頭,「不明情況,你小心些。」
聞景直身往前走,邊走邊勾著唇揮了揮手裡的筆。
「領導放寬心。」
「……」
後麵的「領導」似乎想到了什麼,臉頰紅起來了。
……
「見院長?」
辦公桌後麵,看著時隔幾天再次站到自己麵前的年輕女記者,主任露出了一個壓著嘲諷的笑容。
這會兒攝像機隻在那攝影師手下提著,主任也不怕自己被錄進去,表情早就沒了之前的和善。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蘇桐打量了一遍。
「小姑娘,你還是個實習生吧?」
他笑得意味深長,「這麼個受苦受難的活兒,被指派給你,你還真以為自己臨危受命呢?」
不等蘇桐開口,他一拍真皮坐椅的扶手,借力站起身,繞過皮椅轉了半圈才停下。
「我肯再見你第二次已經是很配合你們的工作了,你還想見我們院長?
……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這話一入耳,拎著攝像機的攝影師有些忍不住了。
他向前踏出半步張嘴就要說句什麼。
隻是話未出口,蘇桐就伸手攔在了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