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瘋狂年代(1 / 2)

加入書籤

中國,1967年。

「紅色聯合」對「四?二八兵團」總部大樓的攻擊已持續了兩天,他們的旗幟在大樓周圍躁動地飄揚著,仿佛渴望乾柴的火種。「紅色聯合」的指揮官心急如焚,他並不懼怕大樓的守衛者,那二百多名「四?二八」戰士,與誕生於l966年初、經歷過大檢閱和大串聯的「紅色聯合」相比要稚嫩許多。他怕的是大樓中那十幾個大鐵爐子,裡麵塞滿了烈性炸藥,用電雷管串聯起來,他看不到它們,但能感覺到它們磁石般的存在,開關一合,玉石俱焚,而「四?二八」的那些小紅衛兵們是有這個精神力量的。比起已經在風雨中成熟了許多的第一代紅衛兵,新生的造反派們像火炭上的狼群,除了瘋狂還是瘋狂。

大樓頂上出現了一個嬌小的身影,那個美麗的女孩子揮動著一麵「四?二八」的大旗,她的出現立刻招來了一陣雜亂的槍聲,射擊的武器五花八門,有陳舊的美式卡賓槍、捷克式機槍和三八大蓋,也有嶄新的製式步槍和沖鋒槍——後者是在「八月社論」發表之後從軍隊中偷搶來的(注:1967年8月《紅旗》雜誌發表「揪軍內一小撮」的社論,使沖擊軍區、搶奪軍隊槍支彈藥的事件愈演愈烈,全國範圍的武鬥也進入高潮。)——連同那些梭標和大刀等冷兵器,構成了一部濃縮的近現代史……「四?二八」的人在前麵多次玩過這個遊戲,在樓頂上站出來的人,除了揮舞旗幟外,有時還用喇叭筒喊口號或向下撒傳單,每次他們都能在彈雨中全身而退,為自己掙到了崇高的榮譽。這次出來的女孩兒顯然也相信自己還有那樣的幸運她揮舞著戰旗,揮動著自己燃燒的青春,敵人將在這火焰中化為灰燼,理想世界明天就會在她那沸騰的熱血中誕生……她陶醉在這鮮紅燦爛的夢幻中,直到被一顆步槍子彈洞穿了月匈膛,十五歲少女的月匈膛是那麼柔嫩,那顆子彈穿過後基本上沒有減速,在她身後的空中發出一聲啾鳴。年輕的紅衛兵同她的旗幟一起從樓頂落下,她那輕盈的身體落得甚至比旗幟還慢,仿佛小鳥眷戀著天空。

「紅色聯合」的戰士們歡呼起來,幾個人沖到樓下,掀開四二八的旗幟,抬起下麵纖小的遺體,作為一個戰利品炫耀地舉了一段,然後將她高高地扔向大院的鐵門,鐵門上帶尖的金屬柵條大部分在武鬥初期就被抽走當梭標了,剩下的兩條正好掛住了她,那一瞬間,生命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柔軟的軀體。紅色聯合的紅衛兵們退後一段距離,將那個掛在高處的軀體當靶子練習射擊,密集的子彈對她來說已柔和如雨,不再帶來任何感覺,她那春藤般的手臂不時輕揮一下,仿佛拂去落在身上的雨滴,直到那顆年輕的頭顱被打掉了一半,僅剩的一隻美麗的眼睛仍然凝視著一九六七年的藍天,目光中沒有痛苦,隻有凝固的激情和渴望。

其實,比起另外一些人來,她還是幸運的,至少是在為理想獻身的壯麗激情中死去。

這樣的熱點遍布整座城市,像無數並行運算的cu,將「文革大革命」聯為一個整體。瘋狂如同無形的洪水,將城市淹沒其中並滲透到每一個細微的角落和縫隙。

在城市邊緣的那所著名大學的操場上,一場幾千人參加的批鬥會已經進行了近兩個小時。在這個派別林立的年代,任何一處都有錯綜復雜的對立派別在格鬥。在校園中,紅衛兵、文革工作組、工宣隊和軍宣隊,相互之間都在爆發尖銳的沖突,而每種派別的內部又時時分化出新的對立派係,捍衛著各自不同的背景和綱領,爆發更為殘酷的較量。但這次被批鬥的反動學術權威,卻是任何一方均無異議的鬥爭目標,他們也隻能同時承受來自各方的殘酷打擊。

與其他的牛鬼蛇神相比,反動學術權威有他們的特點:當打擊最初到來時,他們的表現往往是高傲而頑固的,這也是他們傷亡率最高的階段;在首都,四十天的時間裡就有一千七百多名批鬥對象被活活打死,更多的人選擇了更快捷的路徑來逃避瘋狂,老舍、吳晗、葛伯贊、傅雷、趙九章、以群、聞捷、海默等,都自己結束了他們那曾經讓人肅然起敬的生命。

從這一階段幸存下來的人,在持續的殘酷打擊下漸漸麻木,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精神外殼,使他們避免最後的崩潰。他們在批鬥會上常常進入半睡眠狀態,隻有一聲恫嚇才能使其驚醒過來,機械地重復那已說過無數遍的認罪詞;然後,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便進入了第三階段,曠日持久的批判將鮮明的政治圖像如水銀般注入了他們的意識,將他們那由知識和理性構築的思想大廈徹底摧毀,他們真的相信自己有罪,真的看到了自己對偉大事業構成的損害,並為此痛哭流涕,他們的懺悔往往比那此非知識分子的牛鬼蛇神要深刻得多,也真誠得多;而對於紅衛兵來說,進入後兩個階段的批判對象是最乏味的,隻有處於第一階段的牛鬼蛇神才能對他們那早已過度興奮的神經產生有效的刺激,如同鬥牛士手上的紅布,但這樣的對象越來越少了,在這所大學中可能隻剩下一個,他由於自己的珍稀而被留到批判大會最後出場。

葉哲泰從文革開始一直活到了現在,並且一直處於第一階段,他不認罪,不自殺,也不麻木。當這位物理學教授走上批判台時,他那神情分明在說:讓我背負的十字架更沉重一些吧!紅衛兵們讓他負擔的東西確實很重,但不是十字架。別的批判對象戴的高帽子都是用竹條紮的框架,而他戴的這頂卻是用一指粗的鋼筋焊成的,還有他掛在月匈前的那塊牌子,也不是別人掛的木板,而是從實驗室的一個烤箱上拆下的鐵門,上麵用黑色醒目地寫著他的名字,並沿對角線畫上了一個紅色的大叉。

押送葉哲泰上台的紅衛兵比別的批判對象多了一倍,有六人,兩男四女。兩個男青年步伐穩健有力,一副成熟的青年布爾什維克形象,他們都是物理係理論物理專業大四年級的,葉哲泰曾是他們的老師;那四名女孩子要年輕得多,都是大學附中的初二學生,這些穿著軍裝紮著武裝帶的小戰士挾帶著逼人的青春活力,像四團綠色的火焰包圍著葉哲泰。葉哲泰的出現使下麵的人群興奮起來,剛才已有些乏力的口號聲又像新一輪海潮般重新高昂起來,淹沒了一切。

耐心地等口號聲平息下去後,台上兩名男紅衛兵中的一人轉向批判對象:「葉哲泰,你精通各種力學,應該看到自己正在抗拒的這股偉大的合力是多麼強大,頑固下去是死路一條!今天繼續上次大會的議程,廢話就不多說了。老實回答下麵的問題:在六二至六五屆的基礎課中,你是不是擅自加入了大量的相對論內容?!」

「相對論已經成為物理學的古典理論,基礎課怎麼能不涉及它呢?」葉哲泰回答說。

「你胡說!」旁邊的一名女紅衛兵厲聲說,「愛因斯坦是反動的學術權威,他有奶便是娘,跑去為美帝國主義造原子彈!要建立起革命的科學,就要打倒以相對論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理論黑旗!」

葉哲泰沉默著,他在忍受著頭上鐵高帽和月匈前鐵板帶來的痛苦,不值得回應的問題就沉默了。在他身後,他的學生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說話的女孩兒是這四個中學紅衛兵中天資最聰穎的一個,並且顯然有備而來,剛才上台前還看到她在背批判稿,但要對付葉哲泰,僅憑她那幾句口號是不行的。他們決定亮出今天為老師準備的新武器,其中的一人對台下揮了一下手。

葉哲泰的妻子,同係的物理學教授紹琳從台下的前排站起來,走上台。她身穿一件很不合體的草綠色衣服,顯然想與紅衛兵的色彩拉近距離,但熟悉紹琳的人聯想到以前常穿精致旗袍講課的她,總覺得別扭。

「葉哲泰!」紹琳指著丈夫喝道,她顯然不習慣於這種場合,盡量拔高自己的聲音,卻連其中的顫抖也放大了,「你沒有想到我會站出來揭發你,批判你吧!?是的,我以前受你欺騙,你用自己那反動的世界觀和科學觀蒙蔽了我!現在我醒悟了,在革命小將的幫助下,我要站到革命的一邊,人民的一邊!」她轉向台下,\「同誌們、革命小將們、革命的教職員工們,我們應該認清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反動本質,這種本質,廣義相對論體現得最清楚;它提出的靜態宇宙模型,否定了物質的運動本性,是反辯證法的!它認為宇宙有限,更是徹頭徹尾的反動唯心主義……」

聽著妻子滔滔不絕的演講,葉哲泰苦笑了一下。琳,我蒙蔽了你?其實你在我心中倒一直是個謎。一次,我對你父親稱贊你那過人的天資——他很幸運,去得早,躲過了這場災難——老人家搖搖頭,說我女兒不可能在學術上有什麼建樹;接著,他說出了對我後半生很重要的一句話:琳琳太聰明了,可是搞基礎理論,不笨不行啊。

以後的許多年裡,我不斷悟出這話的深意。琳,你真的太聰明了,早在幾年前,你就嗅出了知識界的政治風向,做出了一些超前的舉動,比如你在教學中,把大部分物理定律和參數都改了名字,歐姆定律改叫電阻定律,麥克斯韋方程改名成電磁方程,普朗克常數叫成了量子常數……你對學生們解釋說:所有的科學成果都是廣大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那些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不過是竊取了這些智慧。但即使這樣,你仍然沒有被「革命主流」所接納,看看現在的你,衣袖上沒有「革命教職員工」都戴著的紅袖章;你兩手空空地上來,連一本語錄都沒資格拿……誰讓你出生在舊中國那樣一個顯赫的家庭,你父母又都是那麼著名的學者。

說起愛因斯坦,你比我有更多的東西需要交待。1922年冬天,愛因斯坦到上海訪問,你父親因德語很好被安排為接待陪同者之一。你多次告訴我,父親是在愛因斯坦的親自教誨下走上物理學之路的,而你選擇物理專業又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所以愛翁也可以看作你的間接導師,你為此感到無比的自豪和幸福。

後來我知道,父親對你講了善意的謊言,他與愛因斯坦隻有過一次短得不能再短的交流。那是l922年11月l3日上午,他陪愛因斯坦到南京路散步,同行的好像還有上海大學校長於右任、《大公報》經理曹穀冰等人,經過一個路基維修點,愛因斯坦在一名砸石子的小工身旁停下,默默看著這個在寒風中衣衫破爛、手臉汙黑的男孩子,問你父親:他一天掙多少錢?問過小工後,你父親回答:五分。這就是他與改變世界的科學大師唯一的一次交流,沒有物理學,沒有相對論,隻有冰冷的現實。據你父親說,愛因斯坦聽到他的回答後又默默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看著小工麻木的勞作,手裡的煙鬥都滅了也沒有吸一口。你父親在回憶這件事後,對我發出這樣的感嘆:在中國,任何超脫飛揚的思想都會砰然墜地的,現實的引力太沉重了。

「低下頭!」一名男紅衛兵大聲命令。這也許是自己的學生對老師一絲殘存的同情,被批鬥者都要低頭,但葉哲泰要這樣,那頂沉重的鐵高帽就會掉下去,以後隻要他一直低著頭,就沒有理由再給他戴上。但葉哲泰仍昂著頭,用瘦弱的脖頸支撐著那束沉重的鋼鐵。

「低頭!你個反動頑固分子!!」旁邊一名女紅衛兵解下月要間的皮帶朝葉哲泰揮去,黃銅帶扣正打在他腦門上,在那裡精確地留下了帶扣的形狀,但很快又被淤血模糊成黑紫的一團。他搖晃了一下,又站穩了。

一名男紅衛兵質問葉哲泰:「在量子力學的教學中,你也散布過大量的反動言論!」說完對紹琳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紹琳迫不及待地要繼續下去了,她必須不停頓地說下去,以維持自己那搖搖欲墜的精神免於徹底垮掉。「葉哲泰,這一點你是無法抵賴的!你多次向學生散布反動的哥本哈根解釋!」

「這畢竟是目前公認的最符合實驗結果的解釋。」葉哲泰說,在受到如此重擊後,他的口氣還如此從容,這讓紹琳很吃驚,也很恐懼。

「這個解釋認為,是外部的觀察導致了量子波函數的坍縮,這是反動唯心論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而且是一種最猖狂的表現!」

「是哲學指引實驗還是實驗指引哲學?」葉哲泰問道,他這突然的反擊令批判者們一時不知所措。

「當然是正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指引科學實驗!」一名男紅衛兵說。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科幻相关阅读: 我被係統托管了 混沌丹神 風流青雲路 向往之文娛之王 米豆體驗屋歷險記 我的夫君是反派大佬 褚爺夫人是大佬 赤之沙塵 黃河鎮妖司 重生後隻想給霸總擋爛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