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吊死鬼(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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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二皮直勾勾地盯著我,蹲在水中一動不動,他臉上的皮膚如同浸泡多時的屍體,又腫又爛。我上前一步要拉他,他卻像發了瘋一樣的往後退去,嘴裡不斷地嘟囔:「我送,我送,我一定送,不吃,我不吃……」

我怕他犯了失心瘋,也顧不上那麼多,連跨了兩大步,將楊二皮牢牢地按住,朝岸上大叫:「楊老板出事了,快來人幫忙。」

楊二皮那兩個夥計原本在岸邊觀望,一聽當家的出事,非但不上來幫忙,反而轉身往林子裡跑。阿鐵叔和豹子二話不說朝我這邊跑來,邊跑邊問怎麼回事兒。

我看了看楊二皮,此刻既不喊也不鬧,如同失去了心智一般,頹坐在水裡。他手中握著的東西早就不見了,四下也沒有燈,我怕他亂來,一直半扶半按著,也騰不出手去尋找落水的東西。

「楊老板怎麼爛了?」豹子手中舉著探照燈,他一看楊二皮的臉,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他結巴道,「不,不會是被人用了,藥……」

他「藥」字剛剛出口,阿鐵叔已經一掌呼在他腦門上:「別瞎說,先攙到岸上,讓香菱瞧瞧。」

火光下,楊二皮的臉散發出青銅器一般的鏽色,臉頰上腫了大片,個別地方破了洞,裡頭流出又稠又黏的腐汁。我見豹子並不願意上來接人,就和阿鐵叔聯手,一人一邊,叉住了楊二皮的左右臂,將他拖上了河岸。一出水就看見香菱挎著醫藥箱在岸邊接應。她和查木將楊二皮扶到鋪設了防水布的臨時「床位」上,四眼遠遠地跑來問我怎麼回事兒。我指了一下楊二皮,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二皮臉運的貨可能不乾淨。」

四眼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反問:「他走私?」

「具體的我也沒看清,不過箱子裡裝的東西挺邪門。他那兩個夥計呢,跑哪兒去了?」

「他們進林子了。」四眼指著我們身後密不透風的樹林說,「我看他們滿臉大汗,齜牙咧嘴的模樣,還以為是拉肚子了呢!」

「這事沒這麼簡單,我們得通知阿鐵叔,叫他留心。」我說完又回到岸邊,阿鐵叔一聽有人進了林子,神色大變。他大呼危險,兩手一揮,豹子和剩下兩個養馬人,立刻翻身上馬,朝林子裡追去。我問他怎麼回事兒。查木黑著臉解釋:「你們漢人不懂規矩。這片林子是月苗寨的外圍要塞,一般人入夜之後是不準通行的。林子裡到處都有暗哨,沒接到寨裡土司的通知,一旦發現有人……就直接射殺,喊都不用喊。」

「這還不是最糟的,」阿鐵叔凝神道,「我們剛才壞了漁燈,給寨子裡帶來了經濟損失不談,更破壞了雙方長久以來的友誼。那兩個漢犢子要是再一闖,回頭更不好解釋,鬧不好會破壞兩族人民的友誼。」

我沒想到一入苗地就會平添如此多的忌諱。又想到那兩個貿然闖進林子的夥計可能凶多吉少,當場急出了一腦門子冷汗。查木說:「要不我也追過去,我阿哥是寨裡的民兵,守夜的人大多認識我。」

「人越多越亂,豹子他知道進退,要是追不上……那隻能怪他們命短,我們斷不能一錯再錯連夜闖寨。丫頭,你瞧瞧楊老板這是怎麼弄的,其他人就在林子口紮營,一切等豹子他們回來再說。」

香菱將楊二皮的衣領剝開,一股膿水夾雜著惡臭一下子湧了出來。原來他爛的不僅是臉,就連身上也開始發瘡。「你們都讓開點,我要給他檢查一下。」她一開口,圍在楊二皮身邊的人紛紛後退,阿鐵叔也拉著我退到邊上。四眼問做身體檢查,為什麼不能有人在場。查木快嘴答道:「才不是一般的體檢呢,香菱姐要看看他身體裡是不是有『藥』。」

我已經無數次聽人提起過「藥」,也知道這是當地居民對蠱物的通稱,隻是不知道香菱要如何分辨楊二皮是否中了蠱,如果她真有這樣的本事,說不定我們不需要深入苗區找那位名不見經傳的白眼翁,隻要她指點一二,就能了解圓形蟲的來龍去脈。因為好奇,我特意選了一個比較刁鑽的位置,透過人牆偷看香菱對楊二皮進行體檢。小丫頭先是從隨身攜帶的荷包裡掏出一枚五角綠葉,然後放在口中嚼碎了,最後將碎葉糊在楊二皮的人中位置。

我不知道她這樣做的目的何在,隻好耐心等待,看她下一步的動作。香菱一直盤腿守在楊二皮身邊,一絲不苟地盯著老頭的臉,那神情好像一眨眼就有什麼寶貝要飛了一樣。不一會兒工夫,香菱忽然彎下月要湊到了楊二皮麵前。我伸長了脖子想看她在做什麼,卻被阿鐵叔大喝了一聲,要不怎麼說為人不能做虧心事,經他這一嚇,我差點跳起來。阿鐵叔瞪了我一眼,比畫了一個掉腦袋的手勢。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說苗蠱果然忌諱頗多。很快,香菱就站起身朝我們走了過來,我見地上的楊二皮未有什麼改觀,急忙問她結果。香菱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手,說:「你們看,是青魚。」

我起先隻當自己聽錯了,再仔細一看,隻見香菱手中握著剛才嚼爛的葉子,一條又小又怪的青色魚苗慢慢地從爛葉裡鑽了出來,說不出的詭異。我和四眼麵麵相覷,不知道這是個什麼玩意兒。馬幫中的人卻各個如臨大敵,有人呸了一聲,喝道:「我早說這貂皮佬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看,他染了藥,還敢托我們運貨。這裡麵肯定有陰謀。」

其他人紛紛議論起來,都說楊二皮不是個東西,不應該再替他送貨。阿鐵叔麵色如鐵,他橫掃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楊二皮,嘴唇上下抖動,最後一跺腳,喊到:「不管怎麼樣,先紮營。香菱,楊老板暫時交給你,好好照顧。」

為數不多的養馬人立刻炸開了鍋,有人不願意,說隊伍裡有人中藥,這是晦氣到家的事情,會傷了其他人的福壽。這些養馬人平日裡都極其義氣,為了兄弟放血插刀全不在意,偏偏對苗地的蠱物忌諱頗深,寧可冒阿鐵叔的怒火,也要將楊二皮踢出隊伍。

阿鐵叔握起拳頭,我當他要揍人,不料抖了幾下又鬆開了,想來是不願意對自家兄弟們動粗。香菱忽然拍手,對著眾人道:「你們這樣嫌棄他身上有藥,莫不是在暗示,也要把我趕出去!」

香菱出生在用藥世家是眾人皆知的事,她這麼說是故意讓他們為難。果然幾個漢子都不敢得罪香菱,忙連聲說「不」。

「既然沒有意見,那都散了,餵馬,紮營,等豹子回來。誰再提丟下貨主的事,誰自己來領鞭子。」阿鐵叔乘機接過了話頭,他一揮手中的馬鞭,大夥立馬散去,拾柴的拾柴,打樁的打樁,紛紛動手布置營地。

阿鐵叔環視了一下,對我苦笑道:「世道不同了,人心握不住,隊伍不好帶啊!哈哈哈哈,讓你見笑了。」

我沖他擺擺手,問有什麼能幫忙的。他看了一眼香菱和查木,對我說:「自打接了這批貨,我就渾身不對勁。可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自己沒什麼,就是擔心這兩個小家夥……胡老板,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出了什麼紕漏,希望你能看在林大夫的麵子上,照顧他們一程。」

不知為何,我從阿鐵叔言語間聽出一股難言之隱,邊點頭答應邊安慰他說:「不過一時背運,太陽總是要升起來的。睡一覺,明天自然好了。」

這時,樹林中響起了急促馬蹄聲,阿鐵叔苦笑:「隻怕這一夜,連覺都沒得睡了。」

我順著聲音的來源望了過去,隻見豹子和另一個同伴從漆黑的樹林中一躍而出,他們騎的馬不斷地嘶鳴,馬背上各扛著兩個人,看樣子都暈過去了。

豹子下馬,他滿頭大汗,快步朝阿鐵叔跑了上來:「他娘的,要不是老子的馬快,四個人都要死。」

原來豹子他們進去樹林之後不敢驅馬,怕聲音太大暴露了目標,到時候吵了守夜人,別的不說,先一通硬弩鋪天蓋地地一射,躲不躲得過都夠戧。豹子追著那兩個夥計的痕跡一路跟到了樹林深處,他知道再追就要出事,果斷決定後撤,不想前頭卻忽然出來了「嗖嗖」的箭雨聲。他知道這是守夜人的機關被觸動了,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救人,卻看見有人影朝他們的方向移動,仔細一看正是先前逃脫的漢人夥計。那倆家夥被嚇得屁滾尿流,慘叫連連。豹子看不過,一馬當先沖進林中,左右開弓,拽起兩人就跑。

「沒出息的東西,後來就暈了。」豹子將二人從馬背上扯了下來,大喝他們,「別他媽的裝孫子,快睜開眼睛,說到底怎麼回事兒。你們當家的,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那兩人早就被一連串的事情嚇破了膽子,他們支吾了好一會兒,連比畫帶解釋,我聽了半天,還是雲裡霧裡,隻知道楊二皮這批貨是要送去撫仙湖,而且是大主顧的意思。楊二皮曾經對他們幾個手下說過,這批貨物關係到他楊某人下半輩子的生活,要是有了閃失決不輕饒。奇怪的是,他這趟出門既沒有帶自己的得意門生,更沒有讓他的寶貝兒子陪同,隻挑選了一些外幫的人跟隨。這兩個夥計,一個叫阿蠻,一個叫老幺,都是槽幫新進的人丁。我好生奇怪,既然是如此重要的買賣,楊二皮怎麼會隻招一群酒囊飯袋同行,這不是擺明了給自己找不自在嘛!

大夥都不說話,等著阿鐵叔發話。他沉吟了一下,開口說:「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怎麼鬧都沒意思。大家該乾什麼乾什麼,把窩子紮起來,避開漲水的河灘,聚到樹林入口處。至於這兩個人,豹子,他們都放在你的帳篷裡,好好看管起來。大家按平常的分配,都忙起來吧!」

阿鐵叔說話極富感染力,我們眼下分明疑雲叢叢,他幾句話的工夫就把大家給打發了。我從貨馬上取了一些紮帳篷用的工具,跟四眼兩人紮起了自己的帳篷。馬幫紮窩之後大家各自散去,我和四眼聚在帳篷裡討論剛才發生的一幕。

「你也看見了?」

「廢話,那麼顯眼的東西,化成灰我都認得。」

四眼點點頭:「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那裡頭藏的……真是黑粽子?」我回憶了一下當時的場麵,楊二皮的反應太過激烈,我沒來得及仔細辨認水裡的殘肢是不是從粽子身上掉下來的,不過那股特有的腐臭味,差不離是從屍首裡散發出來的。我說:「楊二皮現在都快爛成梭子了。咱們胡亂推測也不是辦法,反正眼下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不如再開一箱出來瞧瞧他們運的到底是什麼?」

四眼說私自拆看他人物品是違法的,我問他然後呢,四眼扶了一下眼鏡,嚴肅道:「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咱們不能過於迂腐。我個人認為你的意見是可以接納的,並且打算在行動上予以支持。」

「你丫屁話越來越多了。想看就承認唄。別天天掉書袋,這裡是苗疆,不是華爾街。」我帶著四眼扌莫出了帳篷,先看了看那幾個養馬人的動向,發現有幾個已經趕著馬放食去了。香菱在篝火旁燒水,阿鐵叔跟豹子兩個人則坐在他們的帳篷門口,一邊閒聊一邊抽煙袋。至於存貨的大帳就設在樹林邊上,我估扌莫著楊二皮那兩個夥計現在必定是守在他們掌櫃的麵前,不會花心思去看管那一堆黑箱子,現在四下無人,正是去查看貨物的大好時機。

四眼不知從哪裡找了一塊兒黑布頭,叫我把臉包上。說待會兒就算被人碰見了,沒有證據也奈何不了我們。我拗不過這位大律師,隻好接過布頭胡亂紮了一通,隨後兩人貓著月要、背著火光迅速地潛進了存放黑箱子的大帳裡頭。

為了防止被外麵的人發現,我們沒有帶上手電,而是將大帳背對營地的一麵開了一道小口,引了一點兒月光進來用作照明。這座囤貨的帳篷是由四根主杆和一張巨大的防潮帆布搭建而成,看上去雖然簡陋,但在潮濕高溫的雲貴地區卻十分實用。整個帳篷大概有四五平方米的樣子。楊二皮的貨箱就堆放在帳篷正中央,先前碎裂的那口箱子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知道是被馬幫還是楊二皮的人收了去。原本十口大箱,眼下隻剩九口,三三一壘排列得十分整齊。我們想偷偷打開其中一口,隻好兩人一疊爬到最上麵一層去一探究竟。我先蹲在地上,將四眼抬了上去,而後依托木箱之間細小的縫隙作為墊腳處一躍而上。四眼爬在箱頂問我拆哪一箱。我左右看了看,覺得沒啥大的區別,就挑了一口最左邊的黑木箱。

「這箱子上有蠟封,不好弄。」四眼挑了一下箱口的封條,「現在拆了,回頭肯定有麻煩。」

我想了想,問四眼要了打火機:「你擋著點光,我把蠟條邊緣烤化了,這東西就是個擺設一揭就開,回頭再給他們糊上去就是了,再說一路顛簸,有個別地方破損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和四眼跪在箱頂上,一個放風,一個拆箱,很快魚頭紋的蠟封就被烤軟了。我用刀子一挑,將它整個剝了下來擱在一旁。最麻煩的要數那些左一層右一層的防水布,我都開始懷疑楊二皮運的其實是一箱山芋乾,他就是怕乾貨遇潮才會如此重用防水布。四眼說:「你快別亂猜,我都快笑死了。」我搖頭說你定力還不夠,要多向王凱旋同誌學習,在對待這些樂觀向上的問題上,他一向優於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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