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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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繡林小城,地處湘鄂之邊長江之濱,相傳三國時漢劉備「掛錦在山,結繡如林納孫夫人於此」,故名繡林。三國古城,兩省通衢,逆江而上,經荊州、宜昌,可達成渝,順流而下,過嶽陽、武漢,可抵滬寧沿海,歷來便是水陸交通五方雜處之所。

沿江堤蜿蜒著一條小街,叫作衣鋪街。因靠近江邊碼頭,南來北往的船客商人都在此停船上岸,打尖歇腳,街上人流如川,買賣興隆,極是熱鬧。

街上有一家裱褙店,古舊的門麵,樸素的招牌,門楣上釘著一塊木板,上書「古愚齋裱褙室」六個大字,隸書,結體方整,厚重古樸,風格自成。門裡擺著一張櫃台,牆上掛著幾幅已經裱褙待取的字畫,一個少年夥計手拿雞毛撣子,勤快地打掃著店麵。隔著一道竹簾,裡間擺著一張方桌,放著界尺裁版杆帖、軸頭、糊刷、裁刀等裝裱用具,一位麵容清臒的長衫漢子端坐桌前,正對著掛在牆上的一幅書法立軸凝神皺眉,用心思索。

此人姓汪名瀚灝字古愚,是這裱褙店的店主,家傳的裱褙技藝到他手裡更是推陳出新,日臻完善。汪瀚灝裝裱技藝精湛,經驗豐富,行事認真,凡經他之手裱褙的書畫冊頁,絕無開裂走形生蟲黴變之弊,年長月久畫麵如初色澤依然,就連北京城的書畫名家也常常慕名前來,以求一裱。

但這一回,汪瀚灝卻被一幅殘損嚴重的書法立軸給難住了。

這幅書法是江陵名士餘子生送來請他修補的。是一幅鄭板橋的行書,生宣紙本,縱六尺有餘,橫約三尺。行書自作七絕《懷濰縣》二首,正文四行半,落款二行,引首鈐白文篆書「鄭板橋」方印。

正文曰:

相思不盡又相思,濰水春光處處遲。

隔岸桃花三十裡,鴛鴦廟接柳郎祠。

紙花如雪滿天飛,嬌女秋千打四圍。

五色羅裙風擺動,好將蝴蝶鬥春歸。

紙地、墨筆、風格無懷疑處,倒是真跡,隻可惜保存不善,天地頭已被人裁割,字幅上部約一尺方圓的褙紙已經剝落,隻剩畫心現數處破洞。由於殘破,被人用新宣紙以糨糊粘連,卻已嚴重錯位。主要殘損涉及兩行首部,即第二行首的「隔」字與第三行首的「柳」字局部殘缺,「隔」字殘損尤為嚴重。又經人為折疊攜帶,橫豎斷裂十數條。在畫麵左邊沿的落款處,有一條自上而下的水漬痕,濕透紙背,已是第一礙眼的缺陷。

餘子生曾攜此作三進省城,請裝裱名家修復裱褙,重金托請之下,竟無人敢接。絕望之際,聽聞繡林古愚齋有位能令「死畫」起死回生的高手,遂登門求助。汪瀚灝接下了這單生意,言明三日後來取。及至展開細看,才知自己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此作殘損嚴重,破洞百出,想要完全修補復原,真是難於登天。

三日之期,今日已是最後一天,汪瀚灝對著這幅書法苦思兩日,竟不知從何下手。

經過反復思索,日近正午,心中才有了方案。

他取下此作,鋪在預先鋪好水油紙的案上,先去水漬痕,將殘破處對上破茬,固定好位置,再將畫麵朝下,畫背朝上,上麵鋪上兩層毛巾,以沸水沖數次。再將褙紙一層層揭掉,動作必須輕柔,不能傷及原作。補上破洞後,將備好的新製稀漿刷上,刷漿時將錯位處補正。然後將主要斷裂處打上嵌折條,補漿,托以薄淺色紙,蒙上兩層高麗紙,刷平後將畫麵翻過來,將水油紙揭去,晾乾。然後整修畫麵,將殘破處補好,破口處用利刀刮平,再用細砂紙磨平,使整個畫麵看不出重紙痕跡。

最後一道工序是全色、接筆。此工序至關重要。「全色」是修復舊畫的術語,指將殘破處經修補、磨、刮之後,顏色變淺的地方,以色塗之以求與整個畫麵色調一致;接筆是指有筆跡處由於殘破使筆跡斷裂,需添以墨、色使筆畫連續。全色為濕全、乾全、特乾全三種。全大麵積的無筆跡畫麵需反復塗若乾遍,使與畫麵他處色調接近。當出現很小的淺點時,即接近成功,這時可采用乾全,乾全時毛筆水分較少,顏色相對較重,用的毛筆也需精細。蘸濃墨水能一次塗成,但易造成與他處墨水色不統一,全墨處會發亮顯新,必須以淺墨水一遍遍地塗上去,以求墨水色一致。

這一忙,連晚飯也忘了吃,竟一直忙至深夜。當作品乾燥後從紙牆上取下,用刀剔去作品兩側多餘的紙邊。在作品背後褙紙上打蠟並用石頭反復摩擦褙紙,使其變得柔軟光滑。最後重新安裝天杆地杆,為作品綁紮畫繩和畫帶,修復即告完畢。

翌日一早,餘子生前來取貨,見到作品已修復完畢,畫麵古樸,豐神獨具,與原作絕無二致,看不出絲毫修補過的痕跡,頓時驚為神技,掏出十塊大洋雙手奉上,以充酬資。汪瀚灝道修補書畫,一律五元,童叟無欺。收下一半,餘下的原數奉還。

送走餘子生,交代夥計兼學徒小趙好好看店,就到望江樓吃早餐去了。

吃完早餐,已是巳牌時分,踱回店裡,已經有人坐店裡等著他。來人自稱姓遊叫遊鴻猷,南口鎮人,日前在團山寺一古玩店以五十大洋購得一幅文徵明的畫,特來請汪先生法眼賞鑒。

原來汪瀚灝不但善於裱畫,更精於鑒畫。他鑒畫,善望氣,凡書畫名家,作品都有一股「大氣」,亦即「氣韻」,溢於畫麵,而偽作則多數運筆呆板粗俗、匠氣十足,無「大氣」可言。古人物畫要觀其顧盼語言,花卉果品要觀其迎風帶露,飛禽走獸要觀其精神逼真。山水畫要觀其山水林泉清閒幽曠,屋廬深邃,橋約往來,石老而潤,水淡而明,山勢崔嵬,泉流灑落,雲煙出沒,野徑迂回,鬆偃龍陀,竹藏風雨,山腳入水澄清,水源來脈分曉,這樣的畫即使不知出自何人之筆,亦為妙手佳作。若人物似屍似塑,花果類瓶中所插,飛禽走獸隻取其皮毛,山水林泉布置迫塞,樓台模糊錯雜,橋約強作斷形,境無夷險,路無出入,石無立體之效果,樹無前後左右仰俯之枝。或高大不稱,或遠近不分,或濃淡失宜,點染沒有法度,或山腳浮水麵,水源無來路,雖然落款為某某名家,亦定是贗品。

當下汪瀚灝接過遊鴻猷的畫,戴上手套,徐徐展開。那是一幅文徵明的《茅亭揮塵圖》,設色絹本,立軸,鈐印:文徵明印。吳湖帆題簽。圖畫描繪的山川險峻,氣勢宏大,山間屋宇,環境幽深,人物對溪而坐,閒雅之氣溢於絹素。遠處高山聳立,樹林茂盛,畫麵高曠。

遊鴻猷見他良久不語,不由得有些著急,湊上前來問道:「汪先生,此畫如何?是真是偽?」

汪瀚灝收回目光卷起畫卷道:「據汪某的經驗,文徵明作品的真偽問題比較復雜,其中臨仿、偽造、代筆等情況均有。鑒定文徵明作品的真偽,可從以下幾點入手。其一是署款,他42歲以前名『壁』,後開始以字行,改名『徵明』;44歲以後全改,故42歲以前均署名『壁』,其字從『土』不成『玉』,44歲以後大多署名『徵明』。二是畫法,其本人真跡於工細中寓清剛,稚拙中具功力,平中有奇,力中有行,寓文人畫的筆墨意味於其中,若工而板、秀而弱,過分板滯、尖峭、細弱、平庸,就可能是代筆或偽作。三是掌握同中之異,許多代筆人是文氏的門生、弟子甚至子女,仿學很像,但畢竟有所區別,如弟子錢穀用筆較粗,兒子文嘉較側重疏簡。數月之前有人拿了一幅文氏的《虎山橋圖》來求鑒,我觀彼畫布景過於煩瑣,用筆細碎、刻露,勾線工板,顯出行家習氣,斷為贗品。」

遊鴻猷聽到從他口中吐出「贗品」二字,更是急得頭冒大汗,忙問:「那我這幅……」

汪瀚灝重新展開畫卷,邊看邊道:「這幅《茅亭揮塵圖》署名『徵明』二字,當屬文氏中晚年作品。文氏山水畫有早、中、晚之變,40歲至60歲師法趙孟頫、王蒙、黃公望,無論青綠或水墨,均以工細為主。觀此畫用筆嚴謹,筆法工細秀雅,格調清古,當屬真跡。」

遊鴻猷如獲至寶,再三道謝,付了酬資,抱著《茅亭揮塵圖》歡天喜地地走了。

待他出門走遠,一直站在旁邊觀摩學習的夥計小趙開口說:「師父,文徵明是畫山水的大名家,坊間多偽作,真跡流傳至今的不多。一幅《茅亭揮塵圖》,怎的隻值50塊大洋?難道是這遊鴻猷撿了個漏?」

汪瀚灝搖頭笑道:「非他撿漏,其實這幅畫是贗品。」

小趙睜大眼睛問:「是贗品?」

汪瀚灝點頭說:「這畫是今人臨摹做舊的,雖與真品無二,教人難以分辨,但那鈐印……」

小趙問:「鈐印怎麼了?」

汪瀚灝道:「臨摹復製的印章多少都會與原印有所不同,作偽者很難在石頭上刻出完全相同的文字。文徵明的印章我見過,篆文自然、流暢、清晰,印色鮮艷而不火,但這幅《茅亭揮塵圖》上所鈐之印,其篆字筆法略顯軟弱呆板,印色火氣,印框稍大,還故作殘以充真,當屬翻刻的印章。名畫易仿,鈐印難造呀。」

小趙又長了一番見識,點著頭說:「能把文徵明的畫臨摹得如此神似,倒是難得。」

汪瀚灝若有所思地嘆道:「是呀,他的畫技又長進不少呀,再往後,也許連我也辨不出真假了。」

小趙問:「難道師父知道這幅假畫是誰作的?」

汪瀚灝微微一笑,道:「放眼湘鄂一帶,作偽能作得如此神形皆備幾無破綻的,除了伊先生,還能有誰?」

小趙一愣,恍然大悟似的說:「原來是秋雨亭畫室的伊先生。師父為何不當麵戳穿他?」

汪瀚灝道:「聽說伊先生妻子新亡,正是用錢之時,唉……」一聲長嘆,透著些許欽服,些許惋惜,些許人世間的無奈。

2

伊先生姓伊名秋雨字雨亭,原籍山東泰安,因逃避官司,三年前攜妻女流落到此,在衣鋪街街尾開了一家秋雨亭畫室,以賣畫為生。

伊先生的畫,人物、山水、花鳥無不涉及,尤以山水見長。初時兼習南北二宗,後舍南專北,受宋代馬遠、夏圭影響較多,並加以變化,勾勒皴擦均求收效得宜。中年時,已超越南北宗之局限,形成自家風範。山水畫意境雅淡致遠,結構嚴謹,筆法挺勁;花鳥作品清逸雅致,較之山水,筆法偏於柔秀。

雖畫技不俗,風格自成,人也勤奮,無奈時人厚古薄今,加之又是外來戶,畫室生意清淡,慘淡經營,僅能糊口而已。

伊先生的女兒叫小枝,今年15歲,在北門中學念書,課餘隨父習畫,已小有所成。伊先生的妻子梅氏身體纖弱,到衣鋪街的第二年就因病臥床不起,生活起居全由伊先生照顧。

伊先生略通醫術,初時自己動手為妻子治療,未見起色,隻好轉看西醫。醫院的醫生說隻有長期服用西藥才能控製梅氏病情。當時西醫在中國還是稀罕物,西藥也較中藥貴許多。妻子一病倒,伊先生單靠一支畫筆支撐全家,就有點入不敷出捉襟見肘了。

正是困頓之時,忽有一古畫商人找上門來,請他臨摹一幅《韓熙載夜宴圖》。《韓熙載夜宴圖》為南唐畫家顧閎中所作,昔為清雍正朝重臣年羹堯所藏,年羹堯獲罪抄家後,歸入清宮,是乾隆珍愛的名跡,後歷經嘉、道、鹹、同、光、宣六朝,均為大內所珍藏。清朝敗亡之後,此畫遂流落民間,卻不知怎的輾轉到了這畫商手中。

伊先生愛惜羽毛,本不屑為之,畫商把價碼一加再加,最後開出60大洋。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伊先生想到病中的妻子正需花費,隻得違心應承,接下了這單生意。

《韓熙載夜宴圖》共有五段,集故事畫、風俗畫、肖像畫之所長,雖情節復雜,人物眾多,卻安排得賓主有序,繁簡得度,為歷代收藏者所珍愛。想要臨摹得神形兼備,以假亂真,殊為不易。

數日之後,畫商依約前來取貨,見伊先生臨摹之作人物衣紋精練完整,細部刻畫不爽毫發,如須眉的勾染、衣服的花紋、器物的結構、屏風的裝飾,都極其精工,和諧統一。即便與原作對照鑒別,亦完全一致毫無破綻。大喜之下,爽快地付給伊先生100大洋,以示其賞識之意。後來畫商把這幅臨摹之作拿到天津古字畫市場,竟賣了3000大洋。

伊先生得了100塊大洋,預計已能付清妻子的藥費,便不想再作馮婦,畫商再來找他,概不接待。

可惜老天無眼,不遂人願,後來梅氏病情惡化,需到醫院動手術,手術費用至少得幾百大洋。伊先生不忍看著結發妻子躺在家中活活待死,隻好放下清高,回頭再找那書畫商人,低三下四,說了不少好話,接了十餘件活兒回來做。

古書畫作偽的方法很多,歸結起來不外是摹、臨、仿、造、代筆以及對真跡的改頭換麵。

伊先生擅長的是臨擬,但又不是把原作放在案子前麵邊看邊臨,這種對臨固然比勾摹要靈活,可是又容易失掉形似,甚或露出臨寫者自己的麵目來。他臨寫時先取透明紙,依原本形象輪廓,用濃墨約勾出部位,取下後,再將紙絹蓋在濃墨勾出的稿本上,然後看原作臨寫,可謂半摹半臨。用這種方法臨摹出來的作品不但筆意宛似,而且不失神韻,極難鑒別。

梅氏及時動了手術,西醫雖然厲害,卻也無力回天,僅僅隻為其延長了半年壽命,半個月前,梅氏終於撒手人寰,徹底解脫。作為一個丈夫,該做的伊先生都做了,天意難違,伊先生也無甚遺憾。隻是家中困頓,竟無力葬妻,隻得連夜臨摹了一幅文徵明的《茅亭揮塵圖》,換了十來塊大洋,置了一副薄木棺材,請了道場,將妻子葬了。

後來聽說有人將這幅《茅亭揮塵圖》送去古愚齋請汪瀚灝鑒定,竟都沒能瞧出破綻,心中很有些自鳴得意。

妻子一走,伊先生再無牽心之事,遂金盆洗手,斷了與那無良畫商的往來,一麵精心照料女兒,一麵躲進畫室,潛心作畫,畫技更是日臻成熟,畫室的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

第二年初春,天上仍然飄著雪花,凍雲低垂,春寒料峭。正月間,人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慶中,突然一陣密集的槍炮聲,轟開了南北城門。

日本兵打進了繡林城。

繡林城地處湘鄂之要沖,歷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抗戰期間,日軍曾數進數出,數支日軍曾在不同時期進入繡林城燒殺搶掠,繡林百姓深受其害。

這是城裡第一次鬧日本兵,全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混亂,大街上整天都能聽到零星的槍聲,城外不時還有炮火聲傳來。

伊先生也有些危懼,關了畫室,待在家裡。學校停課了,小枝不能上學,他便關起門來,一麵用心教女兒作畫,一麵畫自己想畫的畫。

日軍在城內實行戒嚴,整日荷槍實彈,嘰裡哇啦,滿城亂竄,四處殺人。進城才一個多月,就已經槍斃了一百多人,說都是八路的人。這樣一來,城裡更是腥風血雨,人人自危,即便是大白天也無人敢出門上街。

這一日,天上下著瓢潑大雨,天很早就黑了。伊先生給女兒點評了一下白天的習作,便讓她去睡。自己鋪開宣紙,想畫一幅早已構思好的山水圖。剛拿起畫筆,街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把他嚇了一跳,手腕一抖,畫筆掉落下來。重新拾起,好好的一張宣紙早已髒了,再也無心作畫,嘆口氣,扔下畫筆,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無事可做,就拿了一本書,在油燈下讀起來。

剛讀了兩行字,忽聽「篤篤」兩下,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伊先生神情微變,悄悄走到門後,問道:「誰?」

門外之人壓低聲音說:「在下汪瀚灝,有事求見伊先生,請開門一敘。」

伊先生一怔,開門一看,門外一人一傘,錚然立在風雨中,果然是古愚齋的汪瀚灝。

「汪師傅!」

「伊先生!」

兩人相互拱手見禮。伊先生側身說:「外麵風大雨急,野狗亂竄,汪師傅請屋裡坐。」

汪瀚灝道聲謝,進了屋。伊先生急忙關上大門,滿城風雨都被擋在門外。汪瀚灝把傘收了,放在牆邊。

伊先生和汪瀚灝雖同城相處,久聞對方大名,相互欽敬,但在街上碰麵也隻拱拱手,叫聲汪師傅伊先生,並無來往,更無深交。今日汪瀚灝深夜來訪,未免使伊先生頗費揣測。

兩人到了廳裡,重新見了禮。汪瀚灝從懷中拿出一軸用白布包好的畫卷,道:「伊先生,我這裡有一幅畫,想請您看看。」說完,把畫卷徐徐展開,放在案上。

伊先生起身一看,卻是一幅《怒貓圖》,宣紙上畫著一隻黑貓,躬身倚在門後,雙目怒睜,瞪視門外,射出凜凜寒光,身子向後微坐,正欲撲出。門外有什麼東西,畫上沒有點明,但可以想象,能令黑貓如此發怒的,定是鼠輩宵小了。畫麵兼工帶寫,貓以工筆細細雕琢,神形畢肖,凜然威猛,背景則墨漬橫流,勾、點、染結合,粗獷豪放,兩者相融,相得益彰。落款寫著「雍正乙卯秋七月八日近人汪士慎寫於巢木書堂蕉陰之下」。

伊先生不由得擊節贊道:「世人都道晚春老人善畫梅、蘭、竹,尤以畫梅著稱,殊不知畫貓亦是一絕。你看這幅《怒貓圖》,突出怒貓怒目怒氣,靜中有動,氣氛劍拔弩張,凜然之氣力透紙背。筆法洗練,技巧嫻熟,布局嚴謹,形神兼備,實乃一幅不可多得的傳世名作呀!」

汪士慎乃清代大畫家,「揚州八怪」之一,字近人,號巢林,又號晚春老人,精於詩詞、書畫、篆刻,54歲先一目失明,仍以詩書自娛,67歲雙目皆失明,又堅持用手扌莫索著寫狂草,後人評說「工妙勝於未瞽時」。

汪瀚灝拱手道:「伊先生謬贊了,這幅《怒貓圖》乃我汪家歷代傳家的鎮宅之寶。尤其我汪家近幾代皆以書畫裱褙為生,伊先生知道,裱褙書畫最懼鼠咬蟲蝕,若養貓防鼠,又恐貓兒不聽話,到處亂竄撕咬書畫,所以都將此畫懸掛堂前,用以威懾蟲鼠。凡此畫所掛之處,安安靜靜,絕無鼠輩出沒。」

伊先生恍然大悟道:「原來汪師傅是前清大畫家晚春老人汪士慎的後人,雨亭倒是失敬了。這貓雙目炯炯有神,自有一股凜然之氣溢於畫外,難怪蟲鼠之輩避之不及。有此神畫鎮宅,自是全家安寧了。」

汪瀚灝麵露憂色,搖頭嘆道:「國難當頭,家哪又能得以安寧?如今豺狼當道鬼子橫行,這幅畫竟被強盜看中,百般威脅,限期來取。唉,祖宗傳下的這幅《怒貓圖》,隻怕就要毀在我這不肖子孫手中了。」

伊先生眉頭一皺,道:「光天化日,竟有這種強搶豪奪之事?」

汪瀚灝長嘆一聲,道:「家門不幸,此事說來話長。」呷了口茶,接著說,「古愚中年喪妻,膝下隻有一子,名喚文進,汪某教子無方,平時對他嬌寵慣了,此子長大之後不學無術,整日裡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汪某通過朋友給他在警察局謀了一份工作,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一天沒一天地乾著。日本人進城之後,他不知怎的竟與日軍少佐山田信雄扯上了關係,搖身一變,成了「中日親善協和會」會長,成天帶著鬼子兵像條瘋狗似的四處咬人,搞得怨聲載道,人人側目。」

伊先生明白他的心境,出言勸道:「子大不由父,古愚兄也不必耿耿於懷,鬼子兵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雖然來勢凶猛,但現在全國上下抗日情緒高漲,新四軍正向長江中下遊挺進,小日本隻怕已威風不了多久。鬼子兵一走,令郎自會醒悟。」

汪瀚灝道:「但願如此,可眼下……唉,這個不爭氣的狗東西,他聽說山田信雄是個中國通,尤愛收藏中國書畫珍品,為了升官,竟跑去告密說自己家中有一幅《怒貓圖》,乃稀世名畫,價值不菲。山田一聽便垂涎三尺,想要據為己有,命他帶著兩個鬼子兵來通知我,要我將畫準備好,三日後來取。」

伊先生氣得臉色煞白,拍案而起,道:「這樣賣國賣家的兒子,不要也罷。」

汪瀚灝滿臉悲愴地道:「家門不幸,想不到我們汪家竟會出一個這樣的民族敗類。假如這幅傳世之作真的落入日本強盜手中,我汪瀚灝百年之後,又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

話至此處,他忽然扭過頭來,看著伊先生道:「所以事到如今,汪某也隻好厚著臉皮,前來求助雨亭先生了。」話音未落,竟朝著伊先生納頭便拜。

伊先生不知何故,慌忙起身雙手托住他道:「汪師傅言重了。雨亭對汪師傅敬重已久,國難當頭,祖宗留下的好東西能保一件是一件,假如真能幫到汪師傅,雨亭自當盡力絕不皺眉。隻是雨亭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身處亂世,自顧不暇,又如何能幫到您呢?」

汪瀚灝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裡透著希冀之光,道:「伊先生,實不相瞞,古愚此來,是想請先生為我臨摹一幅《怒貓圖》交給山本信雄,以期能蒙混過關。」

伊先生聽他說出「臨摹」二字,心中一動,抬頭看他,隻見他目光坦盪,謙和中透著銳利,似能洞察一切。忽有所悟,失聲道:「原來雨亭那點伎倆,早已為汪師傅所察。」

汪瀚灝微微一笑道:「其實《韓熙載夜宴圖》《茅亭揮塵圖》等,都有人拿來給汪某看過。伊先生技法高明,將幾幅名畫仿得神形畢肖,足以以假亂真,幾乎連汪某也差點沒辨出真偽來。」

伊先生麵色微紅,神情頗不自然,道:「人言古愚齋的汪師傅有一雙火眼金睛,是真跡還是贗品,一望便知絕無差池,果然名不虛傳。汪師傅既已看出伊某作偽,為何不當麵戳穿?」

汪瀚灝哈哈一笑道:「汪某與先生雖無深交,卻常有同好買了先生畫作到古愚齋來裱褙,在下得以多次拜讀先生大作。先生的畫,人物、山水、花鳥無不涉及,尤以山水見長,先生喜用線而不用墨,線描往往以一管中號狼毫畫到底,流暢疏秀,在用墨上,由濃入淡,隨濃隨淡,加上勾雲、勾水、留白處理,給人以風起雲湧、山飛海立之感。我與先生可謂神交已久,知道先生潛心砥礪風骨傲然,若非急難之需,絕不會做此種欺世盜名之事。再說先生那幾幅臨摹之作神形兼備,惟妙惟肖,與原作幾無二致,有句行話說得好,真的不一定好,假的不一定壞。誰知若乾年後,先生的仿作不會成為珍品呢?」

「古愚兄!」伊先生眼眶微紅,握住他的手,心潮起伏,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雨亭兄!」汪瀚灝也握緊了他的手。四目相對,良久無聲。

「砰!」遠遠的街上,又傳來一聲槍響,於這雨夜裡聽來,格外使人心驚。

伊先生一指桌上那幅《怒貓圖》,問:「山田信雄幾時來取畫?」

汪瀚灝道:「三日之後。」

伊先生說:「有三天時間,已經足夠,那就請古愚兄三日之後一早來取畫吧。雨亭的雕蟲之技瞞不過古愚兄法眼,但要應付山田信雄這種附庸風雅之輩,還是綽綽有餘。」

汪瀚灝朝他深深一揖,說:「那就多謝雨亭兄了。」

待他一走,伊先生立即展開那幅《怒貓圖》,仔細觀摩起來。又拿出自己收藏的汪士慎畫冊,用心揣摩這位名列「揚州八怪」之一的大畫家的風格、筆墨、色彩、構圖、章法、畫法、印章、紙張、裝裱、題跋等特點。

汪士慎本是安徽歙縣人,30歲時到揚州賣畫,得到名士馬曰璐、馬曰琯兄弟資助,經常出入小玲瓏山館。汪士慎的畫,以花卉為主,尤愛畫梅,偶作山水、人物、動物。花卉取法元人,人物頗受石濤影響。畫法以揮寫為主,極少皴擦,墨色妍雅。傳世之作有《貓石桃花圖軸》《白桃花圖軸》《墨鬆圖軸》和《梅花圖冊》等。

一番揣摩,不知不覺間,屋外已風停雨住,天色微明。

伊先生又對著原作空臨半日,終於月匈有成竹。吃罷午飯,便進入畫室,關起門來,叫女兒小枝研墨。他先取出一張透明的白紙,覆在原作上,用濃墨將怒貓及背景輪廓勾出,再將宣紙蓋在白紙上,隱約可見下麵勾勒的圖形;然後將原作擺在跟前,用心對照臨寫。

他用的宣紙,是事先經過做舊了的。伊先生將宣紙做舊的方法是用老畫上的裱褙紙泡水染製。裝裱師在揭裱古字畫時,原先的裱褙紙除下來,一般不舍得扔掉。伊先生便花錢將這些裱褙紙收購過來。那些裱褙紙由於時間久了,呈黑褐色。用清水泡了,出來的顏色很黑,用這種水染紙,宣紙立時便會變成暗黃舊色,效果極佳。

伊先生鋪好宣紙,起稿後用勾線筆蘸重墨把貓嘴、鼻、眼、趾等毛短之處勾出,再用絲毛法畫貓身,絲毛按照貓的身體結構,隨著毛皮的生長方向,一筆筆由淺入深,粗細疏密均勻,輕入輕出;絲毛乾後,再用清水筆塗濕,用淡墨暈染。最後用勾線筆蘸白粉提一下淡毛毛梢,並點眼睛高光,用白粉勾須。畫完背景,便是刻章鈐印、署款。至此臨摹工序便大致完成。

最後一道工序是將臨摹好的畫作做舊。先用熏舊法,使紙本及筆跡、印色變舊,然後照舊式式樣用料裱裝好,最後再熏舊,依原畫做上舊汙。這樣,一幅仿作的《怒貓圖》便大功告成了。

3

三日之後的清晨,汪瀚灝前來取畫。伊先生將兩幅《怒貓圖》擺在他麵前,汪瀚灝一見,兩幅作品無論是畫風、紙張、筆墨、幅式、裝潢、印章、氣韻、神采,幾乎都完全一致,就連畫角上的一點汙漬折痕,也復製得惟妙惟肖,毫無破綻。若不是伊先生指明哪幅是晚春老人的真跡,一時之間,汪瀚灝還真辨不出哪一幅是自己收藏的真品,哪一幅是伊先生的臨摹之作。

汪瀚灝感激再三,匆匆回到裱褙店,將真畫收藏起來,把假畫掛在堂前,自己左看右看,仔細檢查,直到看不出半點破綻,才鬆下口氣來。抹抹頭上的汗珠,擦了把臉,夾緊喉嚨扮作女角,唱:

我問客人家住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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