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頭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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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有名有姓,喚作繡林城,地方不大,但因地處長江之濱,上承巫山雲雨,下引白雲黃鶴,扼荊楚之要沖,集湘鄂之大成,五方雜處,魚龍混雜,歷來多出奇人異士。

無量觀的鬆木道長便是這麼一位。

無量觀位於城北繡林山麓,始建於唐開元年間,觀內有玉皇閣、羅漢洞、老君殿等建築;觀外有石刻一座,高約丈餘,其形六麵,惜年代久遠,字跡模糊,今已無從辨認。三清福地,香火曾經盛極一時。清光緒十二年,長江決堤,繡林水災,位於繡林山頂的無量觀遭到災民破壞,此後無力修復,香火逐漸凋零。到如今,殘破的道觀裡已隻剩下鬆木道長和他的兩個俗家弟子小聾和小啞居住。

鬆木道長少年向道,曾得異經半卷,修煉一生,未能得道成仙羽化升天,卻習得不少奇能異法雜技魔術,山下人家每有紅白喜事,必請他下山表演助興。他也樂得掙些辛苦費,一則可以養活自己師徒三張嘴巴,二來可以積攢些錢,準備重修道觀。每有東家相請,必先言明:「表演什麼節目由道長您定,但最後壓軸大戲一定得把您那套『活人換頭』的絕活兒給我安排上。」於是這「活人換頭」就成了鬆木道長每次出場的保留節目,因其情節扣人心弦,場麵驚心動魄,觀者也是百看不厭,好評如潮。

九月初十,黃道吉日,乃是喬記米鋪老板喬玉庭成親的大喜日子。喬老板除了廣發請帖,遍請賓朋好友城中名流之外,自然少不了花上幾個大洋,請鬆木道長下山露上一手絕活兒,以娛賓朋。

初十這天,天氣晴好。鬆木道長在觀裡吃罷早飯,換了衣服,頂黃冠戴玄巾,著青袍係黃絛,足纏白襪,腳納雲霞朱履,一副仙風道骨的打扮,領著小聾、小啞一男一女兩個小徒弟,騎著一匹青驢,緩緩下了山。

喬記米鋪總號在衣鋪街,三家分號分別開在城中幾條主街的黃金地段,生意極好。據說曾有好事者調查,繡林城中十戶人家,至少有八戶人家鍋裡煮的是喬記米鋪的米。為了打理生意,喬玉庭一直住在店裡,因要結婚成家,這才買了地,建了自己的宅子。宅子就建在北門口長江邊,青磚鋪地,蕭牆粉壁,四周圍著丈餘高的圍牆,算得上是深宅大院了。

青驢屁股上掛著寶劍道具法器,背上乘著鬆木道長,似乎不堪重負,走起路來左搖右晃,行動緩慢,脖子上鈴鐺晃盪,灑下一路清脆鈴聲。鬆木道長倒也不急,就坐在驢背上打起盹來。師徒三人到得北門口時,已近中午。遠遠便瞧見喬府門口張燈結彩,爆竹開花,賓客絡繹不絕,正要走得快些,忽地從路旁大樹後閃出一人,攔住青驢去路,「撲通」一聲,跪在了路中間。

鬆木道長著了慌,急忙籲停驢子,滑下驢背,上前兩步,扶起來人。隻見那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著淡青色長衫,麵皮白淨,頗有些書卷氣,瞧臉相似乎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便問:「先生是何人?何故跪攔老道去路?你看看若不是老道反應得快,那驢子豈不就要踩著你了。」

那人起身朝他行了個拱手禮,道:「在下姓鄭名紹棠,是城關小學的一名教員,常常看道長表演的魔術。」

鬆木道長心道難怪有些眼熟,想是曾經照過麵,便說:「原來是鄭先生,不知有何見教?」

鄭紹棠道:「在下冒昧,想請道長幫個忙。」

鬆木道長嗬嗬一笑說:「你想叫老道幫啥忙,盡管說吧。」

鄭紹棠道:「在下知道道長是受了喬老板的邀請,要去喬家婚禮上表演節目。在下鬥膽,想請道長把我也一同帶進喬家去。」

鬆木道長這才有點明白過來,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想參加喬老板的婚禮,卻沒有請柬,不好自己進去。」

鄭紹棠點頭說:「正是這樣,我去了幾回,都被門口的管事給攔住了。道長把我帶在身邊,就說我是道長新收的俗家弟子,或者說是專門請來給道長打雜的,不管怎麼樣,隻要能讓我進去就成。」

鬆木道長上下打量他一眼,說:「老道這就不明白了,既然人家沒有送請柬給你,那你為何一定要參加這婚禮?」

鄭紹棠回頭朝喬家大門口望了一眼,眼中閃過一道冷光,咬牙道:「我進去並不是為了參加什麼婚禮,我進去是為了殺一個人!」

鬆木道長一愣,道:「哎喲,這話可是咋說的?」

鄭紹棠抬起頭來瞧了老道一眼,心想:都說道長是個古道熱腸之人,今日若不說實話,倒是對不住他了。他便拉著鬆木道長走進路邊樹林,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下來,嘆息一聲,說:「此事說來話長,請道長聽在下慢慢道來,且看那人該不該殺。」

原來這鄭紹棠是湖南南縣人,從長沙師範畢業後,受聘到繡林城關小學任教。一年前,他與同校的音樂老師袁梅相愛,兩情相悅,很快就舉行了婚禮。

在他們的婚禮上,來了一位特別嘉賓——石家誠。石家誠不但是繡林縣縣長石景深的公子,而且年少有為,在縣政府身居要職,地位顯赫。他的到來,自然使婚禮增色不少。鄭紹棠陪著縣長公子,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醉得不省人事,白白錯過了洞房花燭良宵美景。

而讓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是,這一切竟都是石家誠設計的陰謀。石家誠將他灌醉之後,便偷偷扌莫進洞房,把還沒揭頭蓋的新娘子給奸汙了。完事之後,他還得意地告訴袁梅,自己有一個喜歡跟新娘子睡覺的癖好,繡林城稍有姿色的女子在成親之夜,他都不請自到,想方設法,辣手摧花,以滿足自己的淫欲。好多人家畏其權勢,不敢告官,更不敢張揚,以免丟了自家臉麵。

袁梅性情剛烈,受辱之後,一時想不開,含淚給丈夫留下一封遺書,便懸梁自盡。鄭紹棠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見新婚妻子的屍體,驚得呆住。待看了妻子的遺書,才明白昨晚發生的一切。

他拿著妻子的遺書到警察局報案,結果卻被石家誠暗中使了手腳,使案情如石沉大海,不了了之,最後他連告倒石家誠的唯一證據——妻子的那封遺書也沒能拿回來。他痛定思痛,覺得石家在小城手眼通天,告官是告不倒他們的了。要想為妻子報仇,為民除害,唯一的辦法就是親手殺了石家誠這個畜生。

義憤之下,他什麼也顧不得了,接連籌劃了好幾次刺殺石家誠的行動,但因這位縣長公子聘有保鏢護駕,都沒有成功。他打聽到今天石家誠要來參加喬玉庭的婚禮,知道這個畜生多半又是看中了喬家的新娘子,想在婚禮上故技重施,玷汙新娘,便想告訴喬玉庭教他警惕。可他一想,石家誠是個衣冠禽獸,表麵看來在繡林城口碑還不錯,就算他告訴喬玉庭,喬玉庭也不會相信。

怎麼辦呢?妻子受辱而死,屍骨未寒,眼見著又有一位良家女子要遭他毒手,鄭紹棠一咬牙,索性便在懷裡揣了一把牛角尖刀,躲在路邊樹林,準備待石家誠今天來喬家從這裡走過時,一不做二不休,撲上前去一刀結果了他,也算是為民除了一害。

誰知這次石家誠雖沒帶保鏢,卻是坐著一輛人力車來的。那車夫跑得極快,鄭紹棠想要動手,卻趕不及,眼睜睜瞧著石家誠進了喬家。他想混進喬家,伺機動手,不想被門口的管事攔住。管事見他拿不出請柬,死活不讓他進去。他正在路邊徘徊無策,忽然看見鬆木道長騎驢而至。知他必是受喬玉庭邀請,要來婚禮上表演節目的。情急之下,攔住道長去路,懇求他帶自己混進門去。

鬆木道長聽他說完,皺眉道:「假若真如你所言,此人確實該殺。」

鄭紹棠道:「道長放心,我得手之後,立即自刎,絕不連累道長。」

鬆木道長道:「話雖如此,但事情絕不會如你想象中那麼簡單。你想想看,石家誠乃咱們繡林城的『太子爺』,他不明不白死在喬玉庭的婚禮上,他那位縣長父親豈會善罷甘休,輕易放過喬家的人?你是老道帶進喬家的,事後若追查起來,老道豈又脫得了乾係?你作為凶手,就地伏法,大仇得報,死了一了百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刀下去,會連累多少無辜之人?老道一把年紀,隻要能幫你伸張正義,倒也不怕什麼,可憐我這兩個小徒弟,一聾一啞,沒了依靠,又如何生活?如今你申冤無門,拚了性命報仇雪恨,我不攔你。可若因此而累及無辜,老道於心何安?」

鄭紹棠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肯帶我進喬家去了?」

鬆木道長點一點頭,道:「還請鄭先生海涵。」

鄭紹棠頓時泄氣,踉蹌後退兩步,雙目黯然,麵如灰死,仰天長嘆一聲,道:「我堂堂七尺男兒,冤深似海,申訴無門,又不能手刃仇人,活在世上又有何益?梅梅,你在地下寂寞了吧,為夫這就來陪你。」說完,流下兩行悲淚,掏出牛角尖刀,就要往自己月匈口紮去。

鬆木道長神情微變,忽道:「且慢。」

鄭紹棠怔在當場,說:「道長不肯幫我,難道連我自殺也不許了?」

鬆木道長瞧他一眼,道:「鄭先生,你真的肯拚了性命為妻報仇為民除害?」

鄭紹棠悲然道:「生逢亂世,做人不如做鬼。自從梅梅死後,我已了無生意。既然蒼天無眼,有仇不得報,有冤不能申,那我也隻好了此殘生,去陪梅梅。」

鬆木道長眯縫的眼睛微微一亮,道:「既然你死意已決,我倒有個法子,可以幫你報仇,而且絕不會連累他人。隻不過……」

鄭紹棠忙道:「隻不過如何?」

鬆木道長看著他,道:「你可聽過眉間尺的故事?」

鄭紹棠道:「曾在《搜神記》一書中讀過。眉間尺,因眉距廣尺得名,傳為春秋著名鑄劍工匠乾將莫邪之子。父為楚王鑄劍而失命,遂立誌復仇,以頭賄客,代擊楚王,最終得報大仇。」

鬆木道長道:「我可以替你報仇,但須有一樣東西作為道具。」

鄭紹棠問:「什麼東西?」

鬆木道長道:「你的人頭。」

鄭紹棠一怔。

鬆木道長道:「如若信我,便請借頭一用。」

鄭紹棠道:「人言鬆木道長古道熱腸,法術通天,我自然信你。請道長隨我來。」轉身走入樹林深處,揮刀往脖頸處一抹,一片鮮血濺出,人已倒地身亡。

鬆木道長仰天笑道:「好漢子,你信我,我又豈可言而無信?」

撿起地上的利刃,將鄭紹棠的人頭割下,用布包上,做成一個包裹,背在背上。用刀就地掘個淺坑,將鄭紹棠的無頭屍體埋了。拍拍手上的泥土,大步走出樹林。

經此一耽擱,日已過午,他怕人家久等,急忙領了兩個徒弟,匆匆趕往喬家。喬玉庭早已在門口候著,見了鬆木道長,迎上來道:「哎呀,道長,怎麼才到?」

鬆木道長哈哈一笑道:「路上有點事情耽擱了,請諒請諒。」

喬玉庭道:「快請進屋吃飯。」

鬆木道長回禮道:「打擾了,我這兩個徒弟可食葷腥,老道用齋飯即可。」

喬玉庭讓下人把驢子牽去料理,自己引著鬆木道長師徒三人,徑直進了屋。

吃罷午飯,管事的便開始張羅迎親事宜,喬家大院裡頓時熱鬧起來。

喬玉庭租了一乘大紅呢花轎,八抬,轎窗玻璃上水銀,描龍繪鳳,裹幃則紅緞平金繡銀花。官吹、鑼鼓、細樂整整齊齊,一樣不少,極是氣派。先在院中吹奏一通,再由一童男持大鑼一麵,在喜房內敲打三聲,名曰響房。眾人喜氣洋洋,一聲呼喝,喜轎隨即出發。

新娘是北碾子灣沈記染坊沈貴頌家的大小姐沈小蓮。沈小蓮曾在荊州讀過女子中學,正值二八年華,才貌雙全,與年輕有為的喬玉庭倒是門當戶對,天造一雙。

向晚時分,新娘接到,拜了天地,新郎拿起秤杆,將新娘大紅頭蓋挑下。紅燭映照,隻見新娘粉臉含羞,美艷動人,眾人瞧得目眩神迷,都忍不住喝起彩來。

一幫年輕人圍著新郎新娘,著實鬧了一陣兒,忽聽那邊廂管事的拖長聲音一聲高喊:「晚飯時間到,請諸位賓客就座,新郎新娘要給大夥敬酒囉!」

隨著管事的這一聲高喊,鬆木道長知道,該自己出場了。管事的在擺置酒席時,早已在客廳中間留了一塊空位作為舞台。鬆木道長要在眾人吃飯時表演節目,讓賓客們邊吃邊看,吃好樂夠。

鬆木道長身著玄服,往場中一站,四方施禮,高聲道:「今天是喬老板大喜的日子,老道空手而來,也沒準備什麼好禮物,聽說新娘子芳名中有個蓮字,老道就討個巧,送新娘子一朵七彩蓮花吧。」

眾人聽得一怔,時值深秋,哪裡會有什麼蓮花?更何況還是七彩蓮花。大夥不知鬆木道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都睜大眼睛瞧著。

鬆木道長朝自己的男徒弟小聾招招手,小聾立即把他的百寶囊拿了上來。鬆木道長把手伸進囊中,扌莫索半晌,扌莫出一顆蓮子來,放入開水中浸著,又拿過一隻大碗,裝滿鬆泥,將蓮子種在泥中。洗淨雙手,呢喃作法片刻,隻見碗中泥土微動,緩緩開出一朵蓮花來。那蓮花與平常蓮花大小無異,隻是色彩卻要鮮艷得多。眾人一數,不多不少,正是七種顏色。不由得嘖嘖稱奇。

鬆木道長招手叫過女徒弟小啞道:「小丫頭,給你一個賣乖的機會,把這七彩蓮花摘了,送去給新娘子吧。」

小啞聽得師父吩咐,上前把蓮花摘了,笑嘻嘻地送給新娘。

新娘滿心歡喜,伸手接了,順手賞了她一個銀圓。小啞咿呀道謝。新娘細看之下,驚訝道:「呀,這蓮花中間還結了蓮子呢。」

鬆木道長笑道:「那是當然,蓮子蓮子,是蓮當然就要生子。」

賓客聞言,個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新娘這才明白,蓮生子,鬆木道長是借蓮生意,祝她早生「蓮子」之意,一張俏臉不由得羞得通紅。

鬆木道長嗬嗬笑道:「送完禮,老道再為大夥表演兩個驚險節目。本來這兩個節目不大適合在婚禮上表演,不過喬老板親自點了這兩個節目,老道隻好獻醜了。」

接下來表演的是一個叫作「攔月要鋸人」的節目。鬆木道長一招手,小聾立即抱著幾塊木板送上來。這些木板都是鬆木道長馱在驢背上帶來的自備道具。木板早已做好榫楔,鬆木道長一番拚湊,很快鬥攏一個木箱,長約四尺,寬高各約尺許。

鬆木道長朝小啞招招手,小丫頭立即乖乖躺進箱子,把頭和腳從兩端洞孔中伸出,不住伸著舌頭朝看客們做鬼臉,惹得大夥一通哄笑。鬆木道長拿起一塊長木板,將木箱蓋得嚴嚴實實。然後拿過一把大鋸,從木箱中間攔月要鋸下,哧啦哧啦幾下,就連箱帶人,一鋸為二。再在鋸縫中插入兩塊木板,一個長箱子頓時變成兩個小箱子,小啞頭足分離,被攔月要鋸成兩截,卻還在箱子裡手舞足蹈,擠眉弄眼,嘻嘻笑著。眾人直驚得目瞪口呆。鬆木道長抽掉中間木板,將兩截箱子合在一起,打開箱蓋,小啞又完好無損,活蹦亂跳地從箱子裡鑽了出來。眾人如夢方醒,紛紛鼓掌叫好。

鬆木道長四方行禮答謝掌聲,嗬嗬笑道:「大夥可別光顧著鼓掌,吃酒要緊,吃酒要緊。」

眾人哄然一笑,這才想起自己是坐在酒席上呢,忙舉起筷子,端起酒杯:「來來來,吃吃吃,喝喝喝!」

趁著這當兒,新郎新娘忙來給眾位賓客敬酒。兩個丫鬟托著酒壺酒杯跟在後麵,每至一位賓客麵前,便遞上一杯新酒。在湘鄂一帶,婚禮上有收敬酒錢的風俗。每位賓客喝完新人敬酒,將酒杯遞回之時,必得在杯中放入錢禮,不能空杯送回。眾人喝了新人敬酒,都在杯中放入一兩塊銀圓做敬酒錢。有些財大氣粗掏錢多的,故意將一把銀圓擲入杯中,叮當作響,以示炫耀。

當新郎新娘走到一位西裝革履的男賓客麵前時,那人忽然站起身來,大笑道:「玉庭兄,你來敬酒,客人們都是一口乾了,你這新郎官卻隻喝一小口,似乎有失公平吧?」

新郎臉色酡紅,道:「那依家誠兄之見,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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