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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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橫穿春幡城時,外麵飄起來雪絮子,零零星星飛進車內。

蕭復暄劍柄一撥,擋簾就滑落下來。

簾上貼了一層厚厚的毛氈,車外那點天光被遮得嚴嚴實實,車內瞬間晦暗下來。花家的馬車裡什麼都有,織毯疊得齊齊整整,湯婆子裡麵似乎還擱了帶著靈藥的熏香。

烏行雪袖裡是那個船上帶下來的手爐,斜倚著車壁。他很喜歡這種暖和但晦暗的地方,讓人昏昏欲睡又很是放鬆。

他籠著手爐,似乎是要睡一會兒。但眼睛卻隻是半闔著,眸光從長長的眼縫裡投出去,落在車門邊那個高高的人影上。

***

其實醫梧生沒猜錯,烏行雪確實知道了。

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不對勁,是在桃花洲上。阿杳又叫又鬧地沖進房裡,伸手要來抓他,被蕭復暄擋開了。那個瞬間,他看到了阿杳的眼睛。

瘋子的眼睛總是混沌不清、漫無焦距的。但烏行雪腦中卻忽然閃過了那雙眼睛驚恐大睜,隔著窗格盯著他的樣子。

就好像他曾經在哪見過似的。

於是他問了待客弟子,那是誰?

待客弟子說:「他叫阿杳,之所以瘋了,是因為烏行雪。」

很難說清那個剎那他是何感受,他隻記得自己靜了一瞬,而後下意識看向了蕭復暄。

他同樣說不清自己為何會看向蕭復暄。

或許是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你不是那個魔頭,剛剛那一瞬隻是原主靈神的殘留」,又或許……他隻是果自己就是烏行雪,蕭復暄會有怎樣的反應。

不記得是鵲都的哪位長輩,曾說他少時機敏,麵上從不顯山露水。

他倒是希望自己某些時刻蠢笨一些。

可惜沒有。

那時在花家客房裡,待客小弟子拿著探魂符要測他。

他腦中想著各種猜測,無心顧及,動作間卻下意識要換一隻手。

他其實並不知道為何要換手,換一隻手又會是什麼結果。但一切發生得理所應當,就好像他一向是如此應付的。

他說不清所以然,隻好逗了那弟子幾句。

那之後,他便一直心不在焉。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或許還是原主殘留」,嘴上卻問了一些話,問蕭復暄「烏行雪是什麼樣的人」。

其實問出那句話瞬間,他心裡已經明白了大半,隻是尚不承認而已。

直到他見到了醫梧生。

直到醫梧生攥著他的衣袍下擺,像當年的醫梧棲一樣,掙紮著求他殺了自己。

再直到他看見了匣子裡的夢鈴。

……

他終於承認,這世間並沒有一個叫做「鵲都」的地方。

當他驅著氣勁,隔空拉起阿杳,借著阿杳的手抽了醫梧生的劍,乾脆利落刺進對方心髒的那一刻起……

他就還是那個烏行雪。

鵲都絡繹不絕的車馬、寬闊官道上篤篤的蹄音、熙熙而來又熙熙而往的百姓,那些曲水流觴宴、隆冬百人獵,還有府上停著鳥雀的護花鈴……都是一場生造的大夢而已。

他在那場夢裡躲了二十五年的懶,終於睜了眼。

但他還是記不起事。

他隻隱約記得自己聽見了一陣鈴音。至於誰搖的鈴,為何要睡上二十五年,搖鈴前發生了什麼,醒來後他又該去做什麼,他都一無所知。

恐怕隻能等夢鈴來解。

所以他上了醫梧生的馬車。

他為何上車,自己心裡清楚得很。但是蕭復暄為何也上了車,他就有些好奇了。

先前蕭復暄的一舉一動和反應,烏行雪都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候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生魂入體,連自己都騙得信了,即便是天宿上仙,即便嘴上再篤定,心裡也多少會拿不準。

既然拿不準,就不能不講道理,拿對付魔頭的方式對付一介凡人。所以態度模糊不清,再正常不過。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烏行雪已經知曉了一切。

而看剛剛醫梧生的反應,蕭復暄八成也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為何攔著醫梧生不讓他戳穿?

是想保醫梧生一命,還是怕驚擾了魔頭,再想抓就抓不到了?

亦或是……另有緣由。

***

烏行雪摟著手爐,借著晦暗靜靜地看著蕭復暄。

他扌莫著手爐邊緣,輕輕搓了搓沾染了熱氣的指尖,試著運轉身體裡散亂的氣勁。

因為近乎無光,寬敞高大的車廂變得逼仄起來,一點極輕的動靜都清晰可聞。於是,他彎曲手指時,車廂裡響起了極輕的當啷聲。

「這是何動靜?」對麵的醫梧生緊張了一瞬,直起身,捏著紙小聲問著。

烏行雪心裡「唔」了一聲,張口叫了一句:「蕭復暄。」

門邊那道高高的身影動了一下。

過了片刻,蕭復暄低低沉沉的聲音響起來:「說。」

烏行雪:「我身上這些鎖鏈能解了麼?」

對麵的醫梧生忽然僵住,又緩緩涼了回去。

蕭復暄:「……」

我不如死了呢。

此時的醫梧生心裡是這麼想的。

他剛剛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鎖鏈?沒看見鎖鏈啊?

還好及時反應過來——那是蒼琅北域裡囚禁魔頭用的天鎖,代天問罪。

據說它們一根根釘在魔頭身上,犯下多少罪過,就有多少條鎖,尋常人是看不見的,隻能聞其聲。

依然是據說,魔頭以血肉命魂贖罪,每還一樁,鎖鏈才會撤下一根。

但是顯然,那些被釘的魔頭,沒有誰能等到鎖鏈撤開,就已經魂飛魄散了。

烏行雪恐怕是第一個敢問「鎖鏈能不能解的」,語氣尋常得就像「我餓了,有沒有吃的」。

這種話,正常而言必然是被立馬駁回的。

但醫梧生久未聽見蕭復暄的回答,終於忍不住,睜開一點眼縫,悄悄看向那位執掌蒼琅北域的天宿上仙。

心說這你敢解???

車內沒什麼光,蕭復暄的輪廓晦暗不清。

烏行雪能感覺到他抬了眼,眸光投落過來。

都說,那鎖鏈是沒人能看見的。但某一瞬間,烏行雪懷疑蕭復暄能看見,因為那道目光似乎從他鎖鏈扣住的地方一一掃了過去。

隻是車內太過晦暗,他看不清蕭復暄的表情。

隻知道對方沉默良久,才開口道:「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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