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伊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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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一直覺得自己和蕭復暄之間的相處有些奇怪。既不像那些修行的仙侶,也不像人間夫妻。

他見過很多修行的道侶,大多相敬如賓,親近中總帶著幾分刻板的疏離。

他和蕭復暄並非如此,他們似乎從未有過「相敬如賓」的時候。

而那些人間燕爾若是成了夫妻,便日日相攜,大事小事吃穿用度都在一起,兩個人熟悉得像一個人。

他們也不一樣。

他們常在一起,但並不總在一起。他接了天詔依然獨自下人間,蕭復暄也依然獨自斬邪魔。天詔並不互通,他們各歸各事,各司其職。

在不熟悉的第三人看來,稱一句「仙友」也不成問題。可是在旁雜人不常得見的私下,他們親昵至極。

烏行雪化生於神木,所知所見所覺也都來自於作為神木時聆聽的那些。所以他對聚合離散生死悲歡感受良多,偏偏對世間繁雜多變的愛意琢磨不透,那確實太難琢磨了。

所以他無所參照,一切隨性皆憑本能。

直到在落花山市的這一夜,他與蕭復暄在人語和燈火裡全無相約、忽然遇見,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之所以同相敬如賓的道侶以及熟悉如一人的夫妻不一樣,是因為他們總有悸動、總會欣喜。

倒有幾分像人間的少年愛侶。

堂堂靈王、堂堂天宿,真是稀奇。

烏行雪當時給那兩個小童子傳第二封書信時,心裡便是這樣自嘲的。

但當他傳走書信抬起頭,發現蕭復暄在一步之外的地方回頭等著他時,他又覺得稀奇便稀奇吧。

蕭復暄的嗓音低低傳來,問他:「忽然笑什麼?」

他說:「沒什麼,隻是覺得……這落花山市真是個好地方。」

蕭復暄道:「這話你說過很多回。」

烏行雪在燈裡笑著:「所以也不多這一回。」

他們沿著人潮和花燈信步而行時,烏行雪道:「不知人間這種集市能延續多少年,凡人一生不過數十年,落花山市自出現到如今早已過了百年,著實讓人意外。」

蕭復暄道:「總有新人來。」

烏行雪點頭說:「也是,一生雖短,但這山市聲名遠播,總有新人來。說不定再延續個數百年也不成問題。」

蕭復暄「嗯」了一聲,應著話。過了片刻道:「這麼喜歡這裡,是因為生在這裡麼?」

烏行雪拖著調子道:「不全是,天宿大人也有一份功勞在其中。」

蕭復暄腳步一頓:「我?」

他想不出根由,問道:「什麼功勞?」

烏行雪抬眸朝遠處蜿蜒的燈火長線看了一眼。他步子沒停,比蕭復暄領先了一步,而後轉過身來。

他背對著人潮和燈火,將手裡鏤著銀絲的劍挽了一圈,扣於月要間。身形挺拔、英姿颯颯。他抬眼笑著歪了一下頭,答道:「陪我來的功勞。」

沒等蕭復暄開口,他又道:「敢問天宿,倘若再過上一百年、三百年,甚至更久,我要來這落花山市走走,你還奉陪麼?」

蕭復暄看著他,片刻之後走上前來。眸光掃過烏行雪鼻下,道:「記住了。」

烏行雪看著他走近,道:「我是問你奉不奉陪,你答記住了是何意,記住什麼了?」

蕭復暄捏住了他另一隻手裡把玩的銀絲麵具,道:「記住要找你兌現。君子一言,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不能反悔。」

他說著,抬起那銀絲麵具掩擋了一下燈火,偏頭口勿著烏行雪。

那兩個不懂事的小童子就是在那時候回的書信。

其實蕭復暄走過來時,就已經在兩人周圍圈了一道結界。小童子的書信「砰」地撞在結界上,讓蕭復暄也半抬了眼。

「誰的傳書?」天宿的表情十分一言難盡,看得烏行雪笑起來。

他一把將那傳書薅進來,道:「還能有誰?我那兩個傻童子。」

天宿道:「要緊事?」

當然不是要緊事,而是那兩個小童子都預備要出門了,又被自家大人堵回去,心有不甘,傳書撒潑呢。

但要事如實回答,恐怕天宿大人要記他倆一筆。於是烏行雪幫那兩個小傻子含糊掩飾道:「唔,算是吧。」

答完他就生出了幾分悔意,因為天宿一聽是「要緊事」倒也沒耽擱,手指一動就把結界給撤了。

烏行雪:「……」

天宿記沒記賬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記了那兩個小童子一筆。

而眼下回到了坐春風,小童子還有臉提,忿忿道:「我們回了書信給大人,大人還不搭理我們。」

烏行雪乾笑一聲,心說哪來的心思答應你們,不打你們一頓就不錯了。

小童子道:「所以後來大人在落花山市又做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應該是同天宿大人在一塊兒吧,在落花山市呆了一夜。」

「……」

烏行雪眨了眨眼:「等會兒,你怎麼知道還有天宿?」

小童子認真答道:「哦,夜半時分,天宿大人來了一封書。」

烏行雪:「說了什麼?」

小童子麵露擔憂之色:「天宿說大人周身發寒,問我們以前可有過此類情況。」

他說著便把拂塵掛在脖子上,伸手在袖袋裡掏了好一會兒,掏出一張符紙似的傳書,遞給烏行雪。

烏行雪看了,發現確實是蕭復暄的傳信,內容也確實與小童子所說一模一樣。

其實烏行雪對於在落花山市的記憶,最不確定的就是夜裡這一段。在他如今的記憶裡,他確實是在入夜之後周身的寒氣變重了,讓蕭復暄好一頓憂心。

但其實那種渾身發寒,筋骨透著撕裂痛意的情況,並非第一次。準確而言,他每一次穿梭於亂線之中,斬斷那些不該存在的「過去」,再回到現世時,都會經歷一番那種滋味。

那大概是身為靈王所天然要背負的痛楚,他經歷了太多次,早就已經習慣了。

那種滋味常發於深夜,有時輕一些,他便像是沒事人一般忍著,不會被人覺察到那點不適。

但有時則會重一些,那就不是單純靠忍能捱過去的了,但他依然能控製著不在人前顯露出來,等回了坐春風再調養。

這回大概是天詔讓他處理的亂線太多太麻煩,著實耗費了他不少心神,所以那種冷痛席卷時簡直來勢洶洶,便讓蕭復暄探到了,平白惹人擔心。

當時蕭復暄眉心皺得極緊,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烏行雪說不明白、也無從說起,隻好道:「可能之前辦事的時候有些損耗,休養休養就好。」

鑒於他常糊弄人,蕭復暄當時許是沒全信,便傳了書信來問他那兩個好騙的童子。

好在這次烏行雪沒說假話,童子也沒胡亂賣主。他們給蕭復暄的回書同自家大人所說差不多,說是:「以前辦完事回來也會這樣,總是沒兩天就好了。」

蕭復暄又傳書來問:「如何好的?可有用丹藥或是旁的什麼?」

小童子回信道:「不曾,大人每回都是靜坐一兩日,自然而然就好了。」

於是蕭復暄也挑不出毛病,隻能在烏行雪靜坐休養時在一旁看護著。

烏行雪靜坐時五感幾乎是閉合的,感知不到周遭的事情。所以那一段記憶也變得十分模糊不清,就像身處在混沌之中。

那種混沌之感一直延續到第二日,他離開落花山市,回到仙都坐春風。

可能正因如此,他才總覺得自己漏了什麼東西,或是遺失了某段記憶。

小童子說:「大人是昨夜戌時回來的,一個人。」

他強調了一句。

烏行雪聽他這語氣有些好笑,便道:「一個人怎麼了?」

小童子說:「我們本以為,大人身體有所損耗的情形下,天宿大人定會把大人安穩送到坐春風再離開呢。」

烏行雪其實也模糊不清,但隱約記得:「他半途有事被遣走了,況且我調養一夜已經好了。」

「我知道,大人昨夜回來也是這麼說的。」小童子道。其實那種一紙天詔將人遣走的事常有,他家大人也常如此。何況人間邪魔這些年陡然猖獗起來,天宿事多也是正常。

他就是胡亂擔心而已。

「不過昨夜天宿雖然不在,但大人身上有一道護印,應當是天宿大人的手筆。」小童子道,「一直到大人進了坐春風,護印才散。」

有護印在,倒是與親身在側沒什麼區別。

「看在這護印的份上,就不扣天宿大人存在這的酒了。」小童子咕噥了一聲。

「這時候倒是知道護主。」烏行雪沒好氣道,「平日裡賣我的時候也沒見你們如此憤然。」

小童子撓了撓頭,一臉訕訕。

烏行雪又道:「再之後呢?」

「再之後?唔……大人你回來之後又靜坐調養了一會兒,便支著頭小憩了片刻。」小童子說,「再睜眼就是剛剛了。」

小童子這麼一溜說下來,同烏行雪記憶裡的沒什麼差別。又有往來的傳書作證,將前後都串聯了起來,好像他在落花山市這一晚的經歷確實如此,沒什麼問題。

烏行雪又兀自坐了好一會兒,才對小童子說:「行吧,可能是我睡糊塗了。」

小童子不明所以,問他:「大人原本以為怎麼了?」

烏行雪想了想道:「以為……」

「以為有人對我做了些手腳。」

小童子道:「怎麼可能呢?大人可是靈王啊。」

小傻子語氣十分驕傲,聽得烏行雪啞然失笑,欣然點頭道:「有點道理。」

世間能對他做手腳的人屈指可數,做了手腳還難以捉查的更是萬中無一。蕭復暄倒是有機會,但天宿大人犯不著。

而除此以外……

總不至於是靈台天道。

***

所以那次從落花山市出來後,烏行雪並不記得自己在那場深夜裡去過客棧後院,進過封禁之地。

他也不記得自己看到那些倒吊在廟宇裡的靈縛時,心裡燒起過蓬勃怒意。

他同樣不記得自己去過封家,質問過封徽銘那些與蕭復暄因果牽連的靈縛究竟由誰聚集。

他隻記得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後的事情,中間這段統統成為了靜坐休養時的一片混沌。

所以那之後,他如常在仙都又呆了二十多年。

他竟然在仙都安穩地又呆了二十多年……

後來的他再想起那二十多年,隻覺得茫然而荒謬,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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