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易容(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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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大悲穀剛入夜,風沒歇過,塵霧彌漫。

烏行雪看見一道高高的人影沉默地站在霧裡,隔著長長的吊橋望著那片悲涼的巨穀。

他對那道身影輪廓太過熟悉,即便看不清臉,也知道那是蕭復暄。

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烏行雪腳尖一轉,想在對方察覺前離開。但他剛走兩步,就隱約聞見了血味。

那股血味讓蕭復暄的身影透出一股寂寥來,而那種狀態在他身上很少見。

烏行雪剎住步子。

良久之後,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轉回身。

他給自己套上了最不容易被看破的易容,又在眼珠上蒙了一層很淡的白翳,甚至在眼尾加了一道疤。

……

他收斂了所有邪魔氣勁,長靴踏在大悲穀的砂石地上,發出「沙沙」輕響。那響動在夜裡格外清晰,於是望向荒穀的人轉過頭來,看向了他。

烏行雪腳步頓了一下。

他站在對方的眸光裡,頂著一張陌生的臉,用著陌生的嗓音,佯裝成一個將要過穀的路人,開口道:「我……聞到這邊有血味,所以過來看看。」

蕭復暄的眸光在他臉上停留良久,才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烏行雪跟著朝那裡看去,就見他握劍的那隻手正淅淅瀝瀝地滴著血。也不知是哪裡受了傷。

記憶裡,蕭復暄很少會有這樣流血不停的情況,除非靈神受損正重。烏行雪盯著那些刺目血跡,心裡似乎被紮了一下。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語氣卻壓得像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連好意也隻是蜻蜓點水:「你這手一直在流血,受傷了吧。我隨身帶了一些藥,若是用得上——」

話未說完,蕭復暄的手腕便動了一下,似乎是套了一層障眼術,那滿手流淌的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淡淡的嗓音響起來:「不必。」

果然。

烏行雪在心裡想。

曾經仙都的人總愛說天宿上仙不近人情,最常見的回答就是「免了」和「不必」,讓人找不到親近和示好的空隙。

當初的烏行雪覺得這話太過誇大了,他所認知下的蕭復暄隻是看著冷而已,其實你做什麼、說什麼,他都有來有回。

直到如今烏行雪才意識到,那些形容好像也並沒有錯。

一句「不必」,他便無話可接了。

烏行雪輕眨了一下眼,忽然有點後悔走過來了。他在心裡自嘲一聲,再抬頭時卻神色如常。他甚至還笑了一下,落落得體道:「當真不用?」

「嗯。」

「那我就不多打擾了。」

蕭復暄的眸光依然落在他臉上,看到他笑的時候,不知為何輕輕蹙了一下眉。

就在烏行雪要轉身走開時,一貫寡言少語的天宿忽然開口,沉聲問道:「你不過穀麼?」

烏行雪一怔,回頭道:「什麼?」

「你過來隻為問一句用不用藥,不從穀裡走麼。」蕭復暄深黑的眼眸看著他,說話時麵前有一片淡淡的白霧。

烏行雪反應過來——荒野一帶到了夜裡,常有歹物偽裝成人的模樣,任誰多問一句都很正常。

他神色自然地答道:「要過的,不過得等天明。」

他說著,朝不遠處抬了抬下巴:「你看,要從穀裡過的人都在那裡等著呢。」

那裡支著一片茶棚,棚裡懸掛著星星點點的燈籠。有時候往來車馬不想在深夜過穀,就會停歇在那裡。老老少少聚在驅靈的燈火邊,一旁是甩著尾巴休息的馬匹。而其中一些會點仙術的人,會在四周圍巡看幾圈,確認安全。

這是大悲穀一帶日日可見的常態。

此時茶棚裡就遠遠歇著一些車馬,烏行雪的裝扮就像那四處巡看之人,拿來做掩飾正好,挑不出什麼破綻。

他答完這句,心想著蕭復暄應當信了,不會再生疑。不過至此,他們也確實無話可說了。

就在這念頭閃過的時候,蕭復暄居然又開了口。那道低沉的嗓音順著夜風掃過來,說:「你眼睛怎麼了?」

烏行雪一愣,下意識抬手扌莫了一下。他扌莫到眼尾並不平整的疤痕,這才想起自己給眼睛動了一點手腳。

他想了想,答道:「先前受過一點傷,留了一點疤,瞳仁裡也偶爾會生出白翳來。」

蕭復暄:「你不是隨身帶了藥?」

烏行雪頓了一下,想起來白翳其實很多丹方能治,往往立竿見影。他自己先前既然說了隨身帶藥,沒道理等到白翳蒙眼。

他「唔」了一聲,掩飾那一瞬的停頓,搖頭道:「普通法子不見效。」

一旦開了這個頭,後麵的話便順口就來。

烏行雪指了指大悲穀狹長的穀口說:「這次要過穀,也是想去找大一些的仙門求醫求藥。」

蕭復暄順著他的手指瞥了一眼,又收回眸光。

烏行雪本以為,以他的性格,「哦」一聲便會了結話題。誰知他居然又開了口,淡聲道:「夢都封家?」

自從有了照夜城,又有一個大魔頭,人間仙門便多了一茬,不過名聲最響的依然還是那幾家。去往那個方向,又是「大一些的仙門」,多數人第一反應確實都是封家。

不過烏行雪卻皺了一下眉。

因為曾經那道亂線的緣故,他對封家印象算不上佳。便否認道:「不是。」

那個方向之下,除了封家,同樣常有人求醫問藥的便隻有花家了。於是烏行雪答道:「我去春幡城。」

蕭復暄「哦」了一聲。

烏行雪挑了一下眉,心說這才是「傳聞裡」寡言少語的天宿樣子。但他轉而又想起先前蕭復暄望著深穀的側影……

明明隻是握著劍站在崖邊,卻莫名讓看見的人心生難過。

他忍不住問道:「你呢?」

蕭復暄轉眸看向他。

烏行雪問:「你又為何來這大悲穀?」

蕭復暄其實很少會回答別人這樣的問話,他這一生所行之事大多關於天詔,不能多言。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什麼問話都是簡潔帶過,要麼「有事在身」,要麼「無可奉告」。

但他聽了烏行雪的問話,卻沉默下去,微微有些出神。

過了片刻,他才道:「碰巧經過。」

這句回答很不像蕭復暄,他脾性一貫利落,不會在一個碰巧經過的地方忽然駐足,凝望那樣久。

烏行雪其實很想再問幾句,可作為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沒有絲毫立場追問。

所以在後來的很長時間裡,他始終不知道蕭復暄那天為何會佇立在大悲穀前。

隻有蕭復暄自己知曉……

他那天之所以會在大悲穀麵前停步,是因為他曾在無意間聽聞,當初雲駭在大悲穀一帶喪生於邪魔之口,明無花信負劍下人間斬殺邪魔,之後便在這大悲穀裡立了一座雲駭曾經的雕像以作懷念。

再後來,所有被打落人間的仙,據說都在這裡有了一尊雕像。

整座大悲穀就像一片不為人知的靜謐墳墓,永眠著那些不再為凡人所知的仙。

蕭復暄從不是滿心愁緒之人,也無意進穀打擾。但他偶然從這片荒涼深穀路過時,隻要想起「被打落人間的仙」或是「不再為人所知」之類的隻言片語,便總會怔然停步,望向那片看不到盡頭的深穀。

不知為何,每當他站在這裡,望著大悲穀迷蒙的塵霧。他總會覺得自己應該也在想念著什麼人……

那是一種古怪而矛盾的感覺。

他隻要站在這大悲穀,便會無端生出一抹想念來。但他又知曉,那並非是穀底雕像中的任何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念誰,可隻要那種想念倏然冒了頭,就好像……他此生都不會再高興起來。

而他上一次忽然冒出這種念頭,是在南邊,遠遠看見那個世人皆知的魔頭烏行雪。

在那之後,他有近六十年受蒼琅北域之事纏身,沒再能到過人間。

而這次途經大悲穀,已近清河兩百年。

*

烏行雪原本隻打算佯裝一時,等「碰巧經過」的蕭復暄離開,他便會褪了易容,轉身行穿山穀,往另一端去。

然而世事總在他意料之外。

那天大悲穀一帶有異動,也不知是陰物作祟還是什麼,總之頗有些驚險。以至於天宿上仙居然改了主意,在大悲穀邊逗留了一夜。

他不離開,烏行雪便也隻好將哄人的謊話圓下去,頂著那副假模樣,在茶棚裡歇了一夜。

謝天謝地,那裡有不少馬車,其中一輛剛巧幫他擋住了人群圍聚的那些驅靈燈光。

堂堂照夜城主,連個臥榻都沒有,在漫天塵霧的荒郊野外,坐在一張方桌邊,支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了那幫趕路人一整晚的聊笑閒言,居然比雀不落自在。

他半眯著長眸,懶懶看著那些人,心裡知曉,就在這方草棚頂上,有一個人正無聲靜坐,鎮著這一方地界。

那是曾經許諾過……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要陪著他的人。

他們曾經在漫天辰星下接著口勿,如同人間那些永遠赤忱的愛侶。

而一眨眼,已經過去了整整兩百年。

*

翌日清早,那些圍著茶棚歇腳的車馬紛紛動身,馱著商貨、帶著過穀的老少百姓,長長一列,沿著狹窄的穀道前行。

烏行雪在心裡嘆了一聲,心說我這一日一夜過得著實有些荒唐。但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跟在那條車馬隊裡,停停走走地穿過了大悲穀。

偶爾飛鳥劃過時,他會掩著光抬起頭。雖然看不見蹤影,但他還是知道,蕭復暄就在山崖頂上。

車馬隊裡有老人也有孩童,他們腳程慢,花了將近一整個白天,才穿過那條長穀

多數人往夢都主城區而去,還有一小部分轉而上了支道,去往春幡城。

烏行雪依然不緊不慢,穿過春幡城城關時,同行的那些人很快沒入到縱橫的街巷裡,再無蹤影。

唯有烏行雪步子頓了一下……

因為他餘光瞥見一個高高的身影抱著劍,倚靠在窄巷的青石磚牆上。他本想裝作不知,但因為已經停了一小步,再裝反而會顯露出破綻。

於是他停了步,轉頭朝一側的窄巷看去。

他佯作不知,略帶疑惑地問蕭復暄:「你也是跟著馬車隊過來的麼,怎麼一路都不曾看見你。」

烏行雪想了想,道:「那倒不是,今日走了太久,灰頭土臉,太不得體。我得歇整一番,明日再去打攪。」

蕭復暄瞥眼朝巷外看去,不遠就有客店。

烏行雪看著他,忽然問道:「你為何也要來這春幡城?」

蕭復暄輕蹙了一下眉又鬆開,道:「算是……謝你打算給我的丹藥。」

烏行雪怔了一下。

其實某個瞬間他都快有錯覺了,尤其是在他說什麼蕭復暄都有問有答的時候,他差點忘記他如今是照夜城那個赫赫有名的魔頭。

蕭復暄一路送他過來,還能是因為什麼呢?

比起對他身份懷有猜疑,「答謝丹藥」已經是很好的答案了。以蕭復暄的性格,也確實會如此行事。

烏行雪「哦」了一聲,笑了一下。

他聽見蕭復暄看了他一會兒,沉聲道:「還有事在身,你——」

蕭復暄不知為何頓了片刻,道:「算了,先走了。」

話音落下,他便消散在長巷裡。

烏行雪在原地站了很久,感覺到對方真的走了,緊繃的肩背這才緩緩鬆下來。那道氣息向北而去,他等到那氣息徹底消失,才抬眸朝北望了一眼。

時近傍晚,緋色滿天,映得春幡城的官道都泛著淡淡的紅。

烏行雪就站在官道上,一層一層褪掉易容。

他其實很舊沒有與人說過那麼多話了,也很舊沒有在某一瞬間挑起眉來或是帶上笑意。他曾經有一瞬間心情很不錯,但在褪下易容的這一刻,他又變得神色懨懨起來。

他同曾經親昵無間的人閒聊談天,卻頂著陌生人的臉。

*

他走出春幡城時,收到了一封照夜城的傳書。

他所謂的幾個「下屬」去了雀不落,卻發現府宅空空如也,傳書來問:「城主您去哪兒了?」

他懶得回,指尖輕搓了幾下,傳書就成了一片灰燼。

他在心裡說:誰知道呢。

烏行雪原本出來確實有事要辦,他要找人——

當年他在那兩個小童子身上留了一點無傷大雅的印跡。倒也沒有別的作用,隻是倘若有朝一日他們轉世成人,他能感應一二。

好歹也跟了他那麼久……

這次出門,就是因為那印跡有了一點動靜。照理說,應當是那兩個小不點轉生了。

那印跡分各兩邊,一個在靠近無端海的某座村落,一個在冕洲南郊。總之……哪個都離春幡城數千裡。

他倒也沒別的打算,隻是去看一眼,知道音信就行。

誰知當烏行雪去了那兩處地方,那兩道印跡卻已經消失了。

民間常說,隆冬天裡生的孩子易夭折,難養活。那兩個小不點偏偏都轉生在北方寒地,又非富庶人家,剛落地便沒了。

烏行雪尋過去時,隻看到冰雪天裡小小的墳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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