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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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十一年,一場冬雪早早籠罩了京城。昨日雪下了一夜,今早起來,天地皆白,銀霜滿地。

鎮遠侯府的仆婦們大清早起來掃雪,笤帚刮在地上,發出有節奏的「簇簇」聲,映襯之下,庭院越發靜了。

兩個梳著髽角兒的丫鬟捧著湯盅,小碎步從遊廊上走過。這兩人和掃地的仆婦不同,她們是主子身邊的丫鬟,平素不用做粗活,穿鮮亮的衣服,紮高高的頭發,得主子歡心的話還能戴首飾,活的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嬌。

因此,這些丫鬟無論走到哪裡都揚著頭,心氣高極了。穿著紅色襖裙的丫鬟壓低聲音,悄悄和同伴說:「你聽說了嗎,侯爺和永平侯府三姑娘的婚事定下來了,等過了老侯爺喪期,明兒開春就要過明路了。」

旁邊套著湖綠比甲的丫鬟嗤道:「這不是應當的嗎。侯爺才二十歲就襲了爵,文武兼備,相貌堂堂,還得了武定侯賞識,侯夫人當然要娶個大家之女。永平侯府三姑娘是武定侯外甥女,侯爺又跟著武定侯辦事,如今傅家和洪家結親,那叫親上加親,皆大歡喜。」

先前說話的丫鬟聽了,不斷往西北邊的院子努嘴:「要是侯爺和永平侯三小姐定親……那位呢?」

湖綠比甲的丫鬟朝前瞥了眼,不陰不陽道:「原形畢現、各回各位唄。她隻是個普通軍戶的女兒,家裡還絕了戶,老侯爺接她入府是還她父親在戰場上為老侯爺擋箭的恩情,她能在侯府享十年富貴,也該知足了。老侯爺也真是犯糊塗,竟想讓她嫁給侯爺,老侯爺說說便罷了,她還真把自己當侯夫人呀?」

紅裙丫鬟聽著多少有些唏噓:「她都在侯府住了十年了,從七歲到十七,一直陪在侯爺身邊。女人命裡有幾個十年,她都這麼大了,以後婚事可怎麼說。」

湖綠比甲的丫鬟不知為何有些不高興,噘噘嘴道:「侯爺還能看著她另嫁別的男人?你別憐惜她了,她的命可比我們好著呢,說不定日後我們還得叫人家一聲主子。」

「噓!」紅裙丫鬟連忙提醒同伴,示意她別說了。一個穿著藍色緞麵襖的丫鬟從正房掀簾出來,正好和她們打了個照麵。藍襖丫鬟臉上神色淡淡的,說:「大冷天的,兩位妹妹怎麼這麼早過來了?」

紅裙丫鬟暗暗掐了同伴一把,一轉眼換上滿臉笑意:「翡翠姐姐,早。昨夜下了雪,老夫人擔心姑娘受寒,特意讓廚房熬了羊乳羹,讓我們給王姑娘送來。」

翡翠在紅裙丫鬟的笑臉上瞥過,仿佛沒聽到方才的話一般,讓開身子道:「有勞二位了。裡麵請吧。」

紅裙丫鬟不斷賠笑,湖綠比甲的丫鬟知道惹了禍,垂下頭,安安靜靜去裡麵請安。她再張狂也知道自個兒斤兩,那位無論出身如何,都是傅家的恩人,還和侯爺一起長大,僅青梅竹馬的情分,怕是連未來侯夫人也比不上。永平侯府三小姐現在看著風光,等入府後,未必能爭的過這位。

雖然沒有明說,但鎮遠侯傅家所有人都默認,王言卿以後還會留在傅家。侯爺是超品侯,正頭娘子總要娶門當戶對的勛貴小姐,但王言卿畢竟陪伴多年,留下來做個貴妾也無妨。

她們兩人進門後不敢抬頭,隱約瞥到多寶閣後有一道側影,立刻蹲下給王言卿行禮:「奴婢給姑娘請安,姑娘萬福。」

過了片刻,一道清淡的聲音響起:「起吧。」

她音線很獨特,不是長輩最喜歡的清脆銀鈴,也不是男人喜歡的嬌媚婉轉,而像是外麵的雪,清清寂寂,不爭不搶,但凡聽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兩個丫鬟道謝,慢慢起身。湖綠丫鬟借著動作悄悄看了一眼,一個女子側坐在羅漢床上,肩若削成,月要如約素,脖頸纖細,雙腿放在腳踏上,顯得尤其修長。她側著臉,越發凸顯骨相優越,鼻梁挺拔,臉色素白,下頜近乎是一條直線流淌下來,乾淨又冷清。

這樣的相貌,可不是任何胭脂水粉能堆出來的,難怪侯爺喜歡她。湖綠丫鬟覺得喪氣,強壓著給王言卿道好後,就快步退下。

等那兩個丫鬟走後,翡翠的怒火再也控製不住,氣憤道:「這些丫頭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背後議論姑娘,我非要稟告侯爺,打她們板子!」

「她們隻是群小丫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打她們有什麼用?」王言卿放下羹匙,用帕子擦了擦手,嘴邊似乎浮上一絲笑,「是老夫人要讓我聽到這些話,你能借著二哥的手處理丫鬟,還能處理老夫人嗎?」

翡翠頓時噤聲,她看著王言卿,嘴唇翕動,十分不忍:「姑娘……」

王言卿垂下眸子,眼神平靜的像一汪冰湖,沒有絲毫波動。孝字大過天,終究人家才是一家人,何況,傅霆州真的不知道嗎?

老夫人能仗著父母之命給傅霆州說親,但婚事要成,必須得有傅霆州點頭。聽說那位洪三姑娘是武定侯的外甥女,娶了她,就能和武定侯更進一步。傅霆州那麼聰明的人,當然知道如何取舍。

王言卿將帕子放在矮幾上,輕輕嘆道:「門當戶對,才俊佳人,好事啊。該恭喜二哥哥。」

翡翠忍耐了一個月的酸楚決堤,眼淚撲簌簌落下:「可是,姑娘您才是老侯爺選定的孫媳婦,您等了侯爺十年,十年啊!侯爺要學武,您就不顧女戒去學騎馬射箭,侯爺要掌軍,您就女扮男裝,陪著他在軍營裡跌打滾爬。這些年您身上留下多少傷疤,到現在,他們一句門當戶對,就要抹殺姑娘十年的付出嗎?」

翡翠一邊抹淚一邊訴苦,王言卿卻像個外人一樣,無動於衷坐著。翡翠都委屈成這樣,王言卿這個正主真的不在乎嗎?怎麼可能。

十年青春,她自七歲被接到鎮遠侯府,她的生命裡,就隻有傅霆州。

如今是嘉靖十一年,大明第十二任皇帝來京城的十一個年頭。大明文官與武官、士林與貴族涇渭分明,文官都是科舉考出來的,一茬換一茬,下一代讀書不好,說敗落就敗落了,但武將卻是世襲的,比如武定侯府、永平侯府,那都是祖上幾代人掌軍,在京城的時間比當今皇帝都長。

傅家是近幾年發跡起來的,但祖上也是軍官世家,在傅霆州祖父傅鉞那一代立了軍功,被先帝正德封為鎮遠侯。因為這個緣故,傅家在京城老牌勛貴武定侯、永平侯等家族麵前,總是矮一頭。

不過傅家再如何底蘊淺,那也和王言卿沒關係。本來,按她的身份,她一輩子都接觸不到這些將相王侯。

武官代代相傳,兵卒同樣是世襲的。士兵和士官,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王言卿祖籍大同府,家裡是軍戶,王家男丁一生下來就是兵,她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死於大同和蒙古人的戰鬥。

正德十二年,鎮遠侯傅鉞調去大同任總兵,王言卿的父親王驄因為機敏果敢,逐漸受到傅鉞賞識。在一次追擊戰中,王驄為了給傅鉞擋箭,戰死沙場。

後來和蒙古人的作戰贏了,傅鉞因為軍功被調往京城。傅鉞很喜歡王驄,如今王驄又為他而死,傅鉞傷心過後,派人去王驄老家,安撫王驄的家屬遺孀。

然而等去了才知,王驄不在家這些年,妻子沈蘭因為產後體虛離世,母親李氏為了養活孫女,一把年紀還下地種田,初春摔了一跤也病死了。闔家上下,就剩下一個七歲的幼女——王言卿。

邊境像王言卿這樣的遺孤有很多,但事情發生在傅鉞眼皮子底下,他就沒法置之不理。手下回京城和傅鉞復命後,傅鉞思忖片刻,決意收養王言卿。

以鎮遠侯府的權勢,養一個小姑娘不成問題。但若他不管,這個孩子就要死在外麵了。

王言卿七歲那年,命運大變。那年她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她在鄰居的幫忙下為祖母辦完喪事,之後,他們家的祖地被遠房親戚占據,但關於誰收養王言卿卻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誰都不願意多養一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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