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宮刑施身(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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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禮聽入神了,暗下想:原來相隔千山萬水的異鄉人,竟都境遇坎坷,這黃門看著順眉順眼的,平日待我也和氣,卻不想他比我還可憐些,不光受了腐刑,連父母兄弟也不知流落何方了。再想到自己如今的境遇,守禮物傷其類,登時哀慟不已。

「我覺著你順眼,不忍見你頹廢,才與你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你聽進去也好、聽不進去也好,我覺著事到如今,擺在你麵前隻有兩條路了,要麼生、要麼死!」黃門話趕話說著,突然凝噎住了,看向守禮的哀矜目色裡又多了幾分憐憫,「這宮裡啊,說好不好、說壞也沒那麽壞,你還這般小,沒得抱了必死的心。」

黃門說罷,悵然嘆了口氣,「當年逃飢荒時,我娘交代過我,好死不如賴活著,人吶,隻有活下去,才有機會!」

守禮聽完,怔了一瞬,他有點犯迷惑,不曉得黃門這一車軲轆話是否有人授意,更不曉得他有何企圖,但孩子的直覺一向最準,他感受得到,黃門絕沒什麼壞心思,因為他和黃門八竿子打不著,黃口如此苦口婆心,無非鼓勵他求生罷了。

守禮揉了揉乾澀發酸的眼睛,翻身爬起,再看向碗裡的豆腐湯時,渾身都覺著有勁了,便一把端起瓷碗,扒拉了兩口湯,然後又挑了幾根白菜,大嚼大咽進肚裡去。

黃門見守禮狼吞虎咽,顯得心滿意足,「這就對了,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你早晚會明白這道理!」說罷,黃門又盯了守禮一會,然後才麵色如常站起來,關門出去。

蠶室裡漸漸沒了光,守禮別過臉去,望著那扇鎖死了的牢門,情不自禁陷入了深思。

過了午後,王小刀帶著徒弟按房間查驗:一是觀察大家的精神狀態,二是檢查傷口有無愈合的跡象,三是統計這次下刀的成功率,四是看那地方能否順暢排尿。

守禮很幸運,一切正常,王小刀不吝自得:「看吧,隻要他們在我動刀時老實些,多半出不了岔子,偏有些孩子不聽話,嘰哩哇啦喊個不停,生生把我手藝都嚇差了!」

黑麵後生見王小刀揚揚自得,趕忙在臉上掛起笑容,巴巴湊了上去,奉承道:「可不嘛,闔宮誰不誇師傅手藝高超?內苑黃門私下談起師傅,更是交口稱贊,誇師傅是這個!」一邊說、一邊豎起大拇指。

王小刀看見了,十分得意,笑得合不攏嘴:「猴崽子,慣會哄我開心!這幾日還得警醒些,勤來看看,免得哪個又想不開,一頭撞死了,那咱們可就前功盡棄了!」

「不會吧,宮裡這麽氣派,我都呆了七八年了,瞧還沒瞧夠呢,居然還有人想死?」黑麵後生笑道。

王小刀垂下頭,嘆氣道:「唉,要是人人都和你一般心思就好了!如今外頭世道變了,大都不願意送孩子入宮,這一批,好難得才湊齊數,萬一在咱們手裡損了,隻怕上頭怪罪!」

黑麵後生聽了這話,很不高興,馬上撇了下嘴,忿忿不平道:「這可沒天理了,饒師傅的手藝再好,誰又能擔保受了刑的人想活想死?長胳膊拉不住短命鬼哩!」

「天理?這宮裡哪有什麼天理啊?不過一級壓一級罷了!誰要在主子跟前得臉,誰就有權勢,有權有勢了,他說的話就是天理!」王小刀動起腳步,邊走邊說:「記住師傅的話,以後有好處呢!」

「誒!」黑麵後生笑顛顛追上去,隨手摔了下門,咣當一聲,門又嚴絲合縫的關上了。

守禮咀嚼完師徒倆的對話,就百無聊賴地躺著發呆,一忽兒想到守禮娘,一忽兒又想到守靜,一忽兒又想到詠春,一忽兒又想到趙大娘,甚至張仁、賈善也想了。

守禮識人不多,他們的音容笑貌不斷閃現,走馬燈似的,陪守禮半夢半醒之間,度過壓抑辰光。

很快,金烏西墜,北風乍起,玉兔慢慢爬至中空,穿透灰蒙蒙的雲翳,灑下清冷月色。

守禮睡過一回,醒來,周圍靜悄悄、黑漆漆的,隻有門口露出一線光。他曉得是夜裡了,便想挨著門看看月亮,可一動作,下體就跟被撕扯一樣,劇痛難忍。

嘶嘶吃痛,守禮咬牙硬挺。偏這時有人低聲啜泣,幽幽可聞。守禮捂著小腹,一小步、一小步挪到門口,循著聲源望去,隻聽對麵房間的孩子一聲長兩聲短地在哭泣著,偶爾還呼爹喊娘。

守禮感同身受,不自覺沿著門框滑到了地上,然後摟緊膝蓋,也跟著對麵哭起來。

這一哭,便哭到月落烏啼,守禮聽對麵沒音響了,便彈了淚珠,躺到草席睡覺。

一夢黃粱。守禮穿越回幽深的小巷,那是天寶元年,守禮祖父祖母都還健在,張仁還安分守己乾著篾匠,守禮娘也沒生病。夜色落幕,炊煙升起,祖母坐槐樹下乘涼,講笑話給守禮聽;祖父挑些狗尾巴草,編兔子逗守禮玩;守禮娘窗下理線,安閒自在地縫手帕,口裡唱著搖籃曲哄守靜睡覺;守靜捉迷藏時踩到一隻蟑螂,嚇得哇哇大哭;張仁捉了蟈蟈,困在竹編籠子裡,送給守禮取樂;詠春約守禮去陰溝撲螢火蟲,逮了一布口袋;守禮和幾個表兄弟塘邊捏泥人,模仿兩軍對壘,安營紮寨;守禮和守靜撇了篾條,拿筐子當障礙,挑逗推車客

如夢如幻,似真似假。守禮戀戀不舍地睜開眼,窗外已艷陽高照,春風徐徐吹著。

嘆了口氣,守禮還來不及想想以後,就被銅鑼集合在院子裡,聽王小刀訓話:「都別哭了,九死一生,本該慶幸才是,照你們這哭勁,活了還不如死了好呢!」

眾人心中難過,全低著頭,暗暗啜泣。

王小刀打量了一圈,每個人臉上都愁雲慘淡,他不禁有點灰心,故意昂起頭來,換了種相對輕快的語調交代道:「這兩日,你們仍在蠶室休養,後日一早,我送你們去內侍省報到,往後,你們就過好日子了,到時,吃得好、喝得好、住得好、穿得也好,可比這兒舒坦多了!」說著,見底下有想得開的瞧自己,王小刀馬上笑道:「所以啊,一個個別愁眉苦臉的了,你難過,我瞧著也難受,大家都樂嗬嗬的,不好嗎?」

有張仁、賈善前車之鑒,守禮再不敢信大人們的話了,所以隻繃著臉,望向地麵發呆。

王小刀這之後又絮叨了半天,守禮也沒耐心聽,隻等他口乾舌燥了,打發大家在院裡曬太陽,守禮才抬起眼,捕捉到槐樹下麵的陰涼地,挪過去搶了個座兒。

其他人各自散開。守禮大致看了一眼,多數和他差不多大,都是八九歲的孩童模樣。

「我可以坐在這兒嗎?」

守禮正遐思著,一聲清亮的嗓音響在耳畔。他迅速抬起眼簾,隻見麵前站著個麵色黝黑的小男孩,生得喜眉大眼,厚唇方口,嘴邊銜著和氣的笑意,看著好相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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