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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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見深此時已經陷入了沉思。

他乃是七歲之時碰見聶齊光的。當年聶齊光將他自宮中拐走,先於周遭遊歷了三年,而後在十歲之時,帶著蕭見深前往天情小築。

那一日也並未真正地去一個地方,不過是在趕往最終目的地的時候於中途稍作盤桓而已。

隻是蕭見深運氣好,那一日正是當月十五,他們停留的半日也正是鏡水湖出異象的半日。

日與月在粼粼之寒水中交替輪轉,平靜的湖麵出現了龍吸水,先是一個,而後變成了九個,待到九九歸一之後,水地的龍吸水變成了天與雲之間的龍吸水。

那旋轉攀升的一注水流,自水麵而探入雲端,此雲水之間,好似真有神龍在雲中撥雲弄雨,置易乾坤。

「我十歲那年……你應當正是九歲。」蕭見深將當年看到的奇景娓娓道來,話語之間,那本已在記憶中陳舊的東西似乎又鮮明起來,當日的水汽與風,再一次濕漉漉撲麵而來,「那一年師父帶我至鏡水湖,將我丟在鏡水湖邊,言語間隻道自己去見一晚輩,叫我在此看個景色……」

「你肯定見不到我。」傅聽歡已經接上了話。他的聲音中帶著一點淡淡的喟嘆,「我母親於我六歲之際去世,我於同日離開天情小築。你去的那一年中,小築荒蕪,她墳頭的野草都長得人高了吧。」

「是。」蕭見深亦道,「我去的那一年中,周圍已經荒蕪。我看著眼前奇景,心中隻想道:此情此景造化天然,非同人世,周圍果然不見人蹤……」

「你如此一說……」傅聽歡笑起來,「我細細回想,那最初的幾年裡,也並不是一點美好的回憶都沒有的。」

「我母親薛情是釋天教聖女,我父親則是馬夫出身。」

「當日的釋天教聖女是如何想將一介馬夫玩弄於鼓掌證明自己魅力,而最後又是如何被這一介馬夫玩弄於鼓掌證明自己魅力的……都不消再說了。我父曾為我母闖過釋天教。在闖入釋天教中的時候,他還剛剛接觸武功,為尋我母不惜拿命去賭那不可能一事,為此不止剛剛練起的武功被廢,還險些命喪黃泉。由此真正贏得我母親的芳心……」

「然後……」

傅聽歡沉默了許久。

「他們相愛,我母親珠胎暗結。傅清秋在武道一途上根骨非凡,有了我母親費心尋來的秘籍之後一日千裡。他建立了歸元山莊,在我母懷胎十月即將臨盆之際,帶著武林之中名門正派殺上釋天教,因之前與我母親的多番相處,他熟知釋天教中的一切,此一役中,傅清秋為大破釋天教之功臣,爾後歸元山莊果然一躍入江湖一流教派行列,成為能與摩尼教、一靈觀等正道魁首相比肩的存在。」

「那一役中,傅清秋廢我母親的神功,帶著我母親與我來到了天情小築。」

「此後的第一個三年裡,傅清秋應當一點也不為當年帶人攻打釋天教一事掛懷。他倒是真待我母親如妻子,待我如兒子,大約也承諾過等他真正在武林中站穩腳跟之後,就將我母親與我公諸於眾……」

「可勝利者當然能不在意過往,失敗者則注定耿耿於懷。」

「我三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已經有些忘記了……」

時光已如水逆流而回。

傅聽歡看著自己的逐漸變小、變小,修長的身軀變成了矮矮胖胖的模樣。那時候他走路還踉踉蹌蹌,那時候天情小築也不像此後的幾年一樣冷清宛若鬼蜮。

因為那個時候,傅清秋還時常住在這裡。

他會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劍,拿起的第一把劍,正是傅清秋親手削成的木劍。

歸元山莊的莊主,頂天立地的丈夫。

天情小築的主人,耐心厲害的慈父。

這已是一個男人最完美的角色。

可惜過往無法抹消,一切隻如畫皮虛幻。

而虛幻終究是要被揭破的。

薛情在傅聽歡三歲之日,已暗中籌劃兩年有餘,欲毒殺傅清秋於天情小築中。

隻是事情最終沒有成功。

傅清秋也終於撕破了他一直偽裝出來的頂天立地之模樣,與薛情翻臉,此後三年一直到薛情去世,都再不踏入天情小築一步。

那一年事情爆發之時,傅聽歡正在門柱之旁看見了一切,但除了孩子殘餘不能消褪的驚恐之外,他已經再不記得其餘東西。唯獨傅清秋走時的那一眼,便如日日夢魘一樣,刻在靈魂深處不能洗去。

傅清秋離開天情小築的時候經過傅聽歡身旁。

孩子仰望著父親,父親低視著孩子。

傅聽歡此時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究竟做出了什麼樣的表情。大抵驚恐與哀求交而有之?

然後傅清秋的視線——

這樣的視線在當時的時候並不為傅聽歡所理解。

可是一日日過去,一夜夜回想。

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憎惡,當然更沒有不舍與憐愛。

那就是評估。

傅清秋的所作所為,從過去到現在,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他雖騙自己做盡了愛了旁人之後的事情,可他心裡知道,他最終隻愛他自己!

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的其他人,妻子也好兒子也好,甚至最後的歸元山莊也好,在他眼裡,不過隨手可取,隨手可拋的一個物件。

當年他早早將一切都想了個清楚明白,於是鄙夷自己母親竟不能看透。

然而現在再度回想,那種鄙夷與麻木之中,或許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遷怒。

遷怒於母親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父親身上,又將自己最親的父親的離去怪罪於母親身上。

雖從未宣之於口,卻曾經每每深夜,總希望事情能夠再一次回到那天之前……

「但一切隻是妄想。」傅聽歡淡淡說,「我在怨憎著我母親軟弱的同時,並沒有意識到,當年隻會怨憎母親的我,是同樣的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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