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後來的事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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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光復以後不久,當地的八路軍部隊奉命調往別處。一支國民黨的部隊接管了縣城,設立了黨部。不久,來了幾位遲到的接收特派員。一個被日軍占領多年,早已搶掠得民不聊生、徹底貧窮的縣城,除了人口,其實已沒任何值得接收的了。

但他們總是要做出點兒政績的,於是「肅奸」「除奸」。

真正的漢奸早就被武工隊除掉了,偽軍也被八路軍及時解決了。

他們收集了一些不經核實的情況,將王文琪逮捕,匆匆秀了個審訊的過程,貼出告示,要將王文琪槍決。

一些村子裡的農民不明真相,奔走相告,拍手稱快。但對於全縣城裡的人,王文琪是大恩人。結果在縣城裡引起眾怒,許許多多人欲要砸國民黨黨部。這引起了有責任感的國民黨人士的過問,一了解,事實相反,勒令將王文琪釋放了。

幾天後,王文琪從當地消失了,實際上是被羅隊長護送到八路軍的隊伍裡去了。不僅王文琪消失了,武工隊也消失了,韓成貴那樣一些地下抗日時期的「內部人」一同消失了,連韓柱兒都跟他們走了。

又不久,內戰開始。

到1951年,王文琪脫下軍裝回到家鄉,被任命為縣中學校長。那所縣中學的前身,便是當年的縣女中,校址依舊在原址。韓柱兒也轉業了,改名韓鑄,成為土改工作組的一名骨乾。因為他父親是烈士,盡管他脾氣不好,也喜歡獨斷專行,上下左右的同誌們都盡量包涵之。羅隊長在內戰中犧牲了。韓成貴隨大軍南下,在福建某縣當上了副縣長。

關於王文琪家的成分,土改工作組中存在分歧。有人認為,既然他當年曾將地契燒了,並且自行將土地分給了鄉親們,自己一畝都沒留,無論如何不該定為地主。根據他父親在世時對農民們挺好這一事實,定為開明鄉紳比較恰當。另一部分人則認為,工作組定農村人們的成分,主要是以土地多少為原則的。有多少土地定什麼成分,上級是有明確而具體的規定的。在文件中,並無所謂開明鄉紳的條目。縣一級工作組無權自作主張,那是要犯錯誤的。非定什麼開明鄉紳,須打報告請示上級。等上級批復下來,肯定是曠日持久的事。而且未必就是同意的批復。至於王文琪燒地契、分土地,那種個人行為固然可嘉,但並不能代表新中國具有絕對權威性質的政府行為,實屬無效,不應影響土改工作組劃分階級成分的原則。在後一部分人中,韓鑄是態度最為堅決的。

於是王文琪的家庭成分被定成了地主。向他宣布時,他很不愉快。事後,欲找韓鑄理論,要求改正。一想韓鑄脾氣不好,怕結果更加不愉快,就變了想法,決定請韓大娘間接向她孫子反映反映他的個人意見。隔了一夜,自己想通了,覺得成分不過就是成分,無所謂。反正自己單身一人,又已經是黨員了,對自己今後的人生能有什麼實際影響呢?便作罷了。但不愉快卻埋在心裡了——別人什麼主張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韓鑄也那樣堅持。心中明明有不愉快,某時話裡話外地就帶出來了。

韓鑄對王文琪也是心存老大不快的——王文琪當年兩次救了他命的事,每被同誌們借以開他的玩笑。在那種玩笑中,更受人尊敬的,似乎不是他,反而是向日本鬼子跪下過的王文琪了!這使他特別惱火。尤其令他惱火的是,當有人想聽當年那段往事去問王文琪時,王文琪居然每笑著說:「請韓鑄同誌專門講給你們聽嘛!」

韓鑄認為王文琪這麼說,是成心想使他丟丟臉。

其實,有的同誌並不是借以開他的玩笑,而隻不過是對那段往事頗感興趣罷了。

兩年後,王文琪結婚了。那一年他虛歲四十歲了。他的妻子叫劉夢舲,二十二歲,是縣中的教師。

王文琪不知韓鑄也對他心存芥蒂。在他那兒,覺得隻有自己對韓鑄不滿的理由,他韓鑄哪兒有也對他王文琪惱火的把柄呢?所以,婚禮前,他還是托人給韓鑄送了一份親筆書寫的喜柬,為的是主動表示依然友好的意思。畢竟,是一個村裡出來的人啊!

舉行婚禮那天韓鑄借故沒到場,但讓人捎去了一台德國相機,那是韓鑄的部隊首長送給他的紀念物,他很喜歡的東西。王文琪收下了,覺得是收下了一份深情厚意。

婚後的王文琪,夫妻相敬如賓,恩愛有加,著實過了幾年幸福美滿的日子。若說也有遺憾,那便是劉夢舲不能生育。但王文琪卻不以為憾,每將妻子也當女兒寵愛著。

1957年號召給黨提意見時,王文琪表現得積極踴躍,逢會必大發其言,還說:「終於盼到這一天了,我的意見可多了,再沒機會提出來快憋死啦!」

他給已經當上了縣委乾部的韓鑄也提了不少意見,認為韓鑄好大喜功,又每每凡事充內行,比如對縣中學的工作就經常下達很外行的指示。

韓鑄那時也結婚了,妻子是地委一位書記的女兒。

在劃「右派」時,韓鑄堅持道:「如果王文琪不是『右派』,那簡直就沒有什麼『右派』了,『反右鬥爭』乾脆也別搞了!」

於是王文琪不久後被宣布為「右派分子」。

客觀而論,即使韓鑄不那麼堅持,王文琪也必定還是會被劃為「右派」。即使他替王文琪說好話,結果也不會改變。他說得不錯,如果連王文琪都不是「右派」,那簡直就沒有什麼「右派」了,「反右鬥爭」乾脆也別搞了。

但韓鑄同誌並不認為,王文琪一旦成了「右派分子」,他的人生就會是另一番情形。今朝是「右派」了,明朝悔過自新了,摘去帽子,依然可以重新成為黨所信任的人嘛!他認為「反右」隻不過就像父母懲罰一下不懂事的兒女。不論站在黨的立場上,還是個人解解氣,他都認為太有必要懲罰一下王文琪了。

王文琪也是這麼想的。便閉門思過,開始寫哪一次都通不過的檢討,承認自己言辭過激。

偏偏那時,福建方麵派人來搞韓成貴的外調,王文琪是重點詢問對象。王文琪做夢都想不到,由副縣長而副書記的韓成貴,在福建那邊也成了「右派」。他還以為韓成貴又要進步了、升職了呢。

盡管自己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王文琪還是樂於成人之美。他說韓成貴是大好人啊!怎麼個好法呢,他就講起了當年韓成貴如何教他寫匯報,如何讓他將第一份匯報燒掉了的事。話一禿嚕,連自己和佐藝子之間的事也說了出來……

結果韓成貴那邊的命運就雪上加霜了。好嘛,當年教王文琪那麼一個軟骨頭的中國人如何隱瞞在日本軍營裡的重要而可恥的經歷,如何欺騙抗日組織,這是性質何等嚴重的問題啊!

韓成貴哪裡能料到王文琪會對搞他外調的人說那些陳年舊事呢?暗暗叫苦,據理力爭,說王文琪當年的骨頭一點兒也不軟。

兩個「右派」,一個說對方是大好人,另一個替對方辯護骨頭之軟硬,工作組的同誌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倆是兩個「右派」之間的「惺惺相惜」。

而韓成貴則轉而認為,王文琪是為了自保,所以出賣他以求有功。他心說,王文琪啊王文琪,你何必害我?!

王文琪也由於自己暴露出了可恥的歷史問題,結果不僅已是「右派」,而且還有「漢奸」之嫌了。

韓鑄良心發現,去找他是地委書記的嶽父替王文琪做證,說王文琪當年肯定沒有漢奸行為。

嶽父反駁他,凡事誰也別那麼肯定。王文琪當年在日本軍營裡的行為,除了他自己清楚,沒第二個人清楚啊!如果不是他自己說走了嘴,誰會知道他竟與一名日本軍妓有那麼一腿呢?你韓鑄並不知道吧?那個韓成貴倒是當年就知道,可是卻教他隱瞞。他後來的表現確實有功,但怎麼能證明就不是他隨機應變的一種狡猾招數呢?現在看來,他一刀砍下了池田的頭,就不能不說是疑點。如果池田被救活了,成了戰犯,留下口供,不就不必懷疑他了?可正是他一刀將池田殺死了呀!

韓鑄被嶽父說得啞口無言。

嶽父又說,我們是講政策的,實事求是的。目前雖不能就給他戴上「漢奸」的帽子,但此人有重大歷史疑點,這種結論也是沒法不下的吧?

結果王文琪自然當不成校長了。

結果組織不得不出於好意,勸劉夢舲與王文琪離婚。

劉夢舲哭著回到家裡,質問王文琪與佐藝子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王文琪隻得對妻子細說當年,傾訴自己當年經歷的種種恐懼、屈辱和無奈,也坦率承認自己與佐藝子確有過那麼一件事;並將當年自己的種種想法,耐心地向妻子一番番解釋。

最後他問:「你能理解嗎?」

妻子默默點頭,表示可以理解。

他又說:「為了你好,我願意離婚。」

但劉夢舲反而更加愛丈夫了。她一向認為他是個特別誠實的人,對他的陳述和解釋句句相信,很為他不平。

所以她態度堅決地說:「可我不願離。」

王文琪勸了她半天,強調種種離婚對她的好處,直至將她勸哭了,大聲嚷嚷起來:「你怎麼就不說說對你有什麼好處?你說你說,對你自己有好處嗎?!」

王文琪愣了,半天說不出話。

結果,連劉夢舲也當不成教師了,與丈夫一起被遣回韓王村,成了「勞改」對象。

韓王村的大多數老人都還健在,他們經常叮囑晚輩,不許欺負王文琪夫妻。他們並沒經受與鄉親們不同的什麼苦難,一如既往地恩愛著。王文琪又充當起了鄉村醫生,不久便被鄉親們視為村裡不可缺少的人物了。

王文琪五十三歲那年,劉夢舲三十五虛歲了。那一年,「文革」開始。與「文革」時代相比,兩口子變成農民夫婦的十來年,簡直可以說是幸福的。縣城裡的形形色色的紅衛兵、「造反派」們,三天兩頭到村裡來批鬥他們一番,還有時押著他們去各村遊鬥,或將他們押到縣城裡去,召開場麵更大聲勢也更大的批鬥會。批來鬥去,夫妻二人漸漸明白,與其說他們是「革命」的敵人,莫如說他們實際上成了「革命者」們的玩物。批鬥他們能使「革命者」們無比娛樂。而那種時代是缺少娛樂理由和方式的時代,而人又是多麼需要娛樂的動物,中國人也不例外。成了玩物比是敵人更加可悲。因為批鬥敵人的方式,無非就是戴高帽子、掛大牌子、剃陰陽頭、以墨潑臉、扇耳光、皮帶抽、冬天勒令在嚴寒中凍幾個小時、夏天被迫在大雨中淋,或在烈日下曬;而同時又成為玩物,被淩辱被虐待的方式,則就五花八門、層出不窮了。不論農村還是縣城裡,有些老人死了,還活著的變得明哲保身了。他們也每對王文琪進行揭發,說昧良心的話。他們的行為一受到鼓勵和肯定,漸漸地便不覺得昧良心了。中青年們,都是更需要娛樂的,既娛樂著也等於革命著,乾嗎不快樂地進行呢?至於當年的事實,誰還管那些呢!

夫妻二人,隻有用一個「忍」字相互開導著堅強地活下去。

韓鑄起先也是挨了批鬥的,但「根紅」,後來被「革委會」結合了。唯恐哪一天再被踢出「革委會」,於是親自組織了一場對王文琪夫妻的批鬥,痛斥到憤慨之際,也扇了王文琪一耳光。王文琪嘴角流血呆呆地看他時,他往下猛按王文琪的頭,同時罵:「給我低下你的狗頭!」接著又小聲說了一個字:「忍。」

一次,在縣城裡,劉夢舲被一名紅衛兵猛地一推,一頭跌下卡車,昏過去了。王文琪獨自將妻子背回家,第二天,她沒蘇醒。第三天,還沒蘇醒。第四天王文琪明白,妻子成了植物人。

幸而鄉情始終偷偷地存在,轉成為地下活動,就像當年的抗日是地下活動那樣。這使王文琪得以有較多時間護理不省人事的妻子。他一有空就為妻子進行按摩。起碼,每天睡前的一次全身按摩是幾乎未間斷過的。一次從頭到腳任何部位都進行到的按摩做下來,每每兩個多小時,做得他自己出一身汗。至於白天,頭部、雙手、雙腳、雙耳的按摩,更是隨時見縫插針地進行。他和妻子的兩口之家還是當年他自己住過的那兩間屋,另一間當年修繕過的屋子已塌了。院子也早已又破敗不堪雜草叢生了。許是老天見憐,住在老宅院中使他的妻子能一天天活著。因為在院中一個秘密的地方,地下深處埋著幾大壇名貴的中草藥。他也在院子裡種起各類草藥來,將尋常草藥與名貴草藥搭配了,每夜熬成藥汁或藥膏。汁以口哺妻,日數次。膏敷妻各穴,勤換之。並將各種豆子、粗糧細糧自磨成漿;凡能搞到的瓜果蔬菜,亦皆細搗成糊狀,同樣以口哺妻。日久,妻竟可咽下他嚼過的饃了。某日壞人們又來找麻煩,發現藥鍋中有熬過的完整老參,大驚,嚴審從何而來?答曰家傳下來的。問尚有多少?藏於哪裡?答曰再沒有了。壞人們不信,輪番摑其耳光,以致口鼻流血,然其答始終如第一句。壞人們不信,東掘西找,一無所獲,悻悻而去。

王相信體溫、語言、愛撫之法,亦對恢復植物人知覺起作用。夏日每眠,必執妻手。秋冬則夜夜擁妻而睡,歷春至夏方止。按摩之後,欲睡之前,必愛撫良久,對耳喃喃訴說從前恩愛關係及盼恢復之殷切。至於替妻子擦洗全身,以使潔淨,更是從不懈怠。梳發,剪指甲、趾甲,為慣常之事。那劉夢舲,雖處植物狀態,卻不但一年年活了下去,而且一年比一年頭發黑亮、皮膚細膩、雙唇紅潤,臉色粉白,容光煥發,宛如被催眠之美婦人。逐漸地,手指腳趾能動,唇角可現微笑,麵有小表情。然此一切變化不為他人知。

某夜睡前,妻在他的愛撫之下,忽然說:「恩愛原來這樣。」

王大詫,以為幻聽,點燃殘燭,擎舉照視,見妻雙目睜開矣,黑白分明如從前,眸子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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