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38 功參五行(1 / 2)
經這一夜變化,被意外卷入紛爭的華陽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便埋了趕緊牽驢走人的心思。
天光初亮他就悄悄爬起來,趁著廟裡一眾強人還未留意,躡著腳跨出了廟門,做賊一般尋到自家驢子跟前。
「噓,好驢子,悄點聲兒。」
他解開驢子繩索,悄麼拉扯著驢子往外走。
「嗷嗯——」
正當得意心想終於能離開這是非地,可事與願違總不遂人意。驢子在寒冷的草棚窩了一夜,好不容易暖熱了棚窩能睡個安穩覺,天一放亮就遭主人驅使到寒天凍地裡。這畜生也是不平意,倔勁兒一上來扯著驢嗓就叫喚起來。
「你這蠢驢,合該宰了吃。」華陽見這情形可還得了,再不管顧趕緊扯著驢子就往外走。
「小先生,你的行囊不要了嗎?。」背後突然傳來一女子的聲音,甚是好聽。
夜間朦朧聽了半宿,他知道是賊匪裡的女都督在朝自己喊話,回過頭去,那女子正亭亭立在廟口門前看著自己的舉動,也未上前阻攔,一身襤褸衣衫竟和自己一般模樣。此時她打量過來,就像主人家打量著一個被識破身份的竊賊。
「不要了不要了,都送你們了。」
華陽想了想,行囊裡也就五十兩銀子和幾本佛經道卷,以及黃符、朱砂一二,萬沒有如今性命重要。他頭也不回,一個提身就跨上了驢背。咦,怎就如此輕巧。
「我還需趕路,祝各位爺前途好走。謔!」
驢子吃痛往外疾行奔走,可才走不多遠忽見道前雪地上不知何時,已經被十數強人擋了去路。
「小哥,怎就不告而別?這樣不好吧。」
為首張聲的是一個滿臉黑斑的精瘦漢子,說話時臉上的刀疤顫動,手裡拄著一柄開刃大刀杵在地上,惡狠狠地看過來。他穿的衣服這賊廝!怪不得自己身上破爛,竟被這麻子臉換了去。
這鬼怪見了不少,可這叛亂的匪人倒是頭回見。
「諸位何故擋我去路?我還有事需即刻遠行,諸位行個方便吧。」華陽心知對方人多勢眾,怕是比較難纏。
「想走也可以,留下三天,三天後是走是留任小哥心意。」麻子臉沉聲說道。
華陽氣笑道:「我要是硬走呢?」
那為首的麻子臉提刀在手凶狠道:「硬走?身子可以走得,頭得留下。」
驢背上的男子果然被這話嚇住,慢慢從驢背跨了下來。當眾賊匪以為他要留下而鬆了警惕時,誰知那人不知何故,高高揚起了手臂。
「蠢驢兒,你若不憨叫我們早就走了!」
「啪!」
華陽落臂,狠狠摔打在驢屁股上。驢子吃痛受驚,瞬間發瘋般揚蹄往外奔去。
眾強人雖勇猛,但麵對這畜生的無腦沖撞立即失了陣腳,紛紛亂做一團。此時再尋那男子,方才那男子立身處哪裡還有人影,竟突兀消失不見了。
廟門前的女子身側不知何時已站了個老道。
「師父,這是什麼功夫?」女子疑惑看著前方亂做一團的漢子們。
那老道臉上笑容漸濃,仿佛愈發篤定心中的某個猜想,說道:「凡人修武練筋練骨,我輩求仙修靈修真,這是遇到了同道中人呀。齊玥,你和楊虎速去攔下那驢子,攔下便知。」
齊玥舉目看去,眾漢子還圍在原地忙亂尋找,而那驢子已然跑遠。
「楊虎!」
「來了!」
二人疾速向著驢子追去,身形飛速但各有玄妙。楊虎每次抬足落地步履交錯極快,落腳時力大勁沉踩濺起大片雪浪。而那女子每一抬腳便縱出丈遠外,一路掠身過去輕盈無聲。二人步法雖有不同,但身形前後卻也不相上下。
一個捕快穿著的男子抱著奇特長刀倚在門邊,斜眼看著縱身疾馳追去的女子身影,思索著說道:「張前輩,這女娃行氣功夫了得呀,不知得了前輩幾分真傳?」
老道也不看那捕快,隻看著追離而去的二人身形,微笑道:「薛鳴,這武把式上的功夫我斷然是比不得令師的,但你也要當心吶,這世上的道理,可不是誰能打得贏就一定占著理的。」
薛鳴知道老道話裡有話,和自己一般多少都是念著舊情的,「若是以前,我得給您奉茶聽教,可如今前輩何苦陷身泥潭。這淮揚地界幸好是我管著,若是」
薛明話還未完便被老道打斷,老道麵色忽就冷峻起來:「鳴小子不必再說了,你奉你的君我行我的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軍師,那小哥真有希望能贏薛禦史?」二人身後悄然傳來人聲詢問。
捕快厲目看過去,發聲的正是這群亂匪的頭子齊彥名,他忽就譏諷道:「薛將軍,你覺麼著你們這幾路流竄反賊,縱是聯合到了一起,真有希望能贏我大明的百萬軍甲?」
齊彥名被這捕快嗆聲說不出話來,隻立於老道身後,仰頭看向遠方強作鎮定。
一路追趕,楊虎率先縱身攔在了驢子跟前,一把扯過驢鼻子上的牽繩。驢子受驚之下揚蹄亂踢,驢背顛簸起伏劇烈。
「嘩擦——哎喲——」
經驢子一顛,旁邊雪地裡突然傳出一個哀叫吃痛的聲音,二人舉目尋去,卻什麼人跡都沒看到。
方才華陽狠狠揮打驢子屁股,就是為了讓驢子發狂作亂,好趁機施展隱身術。待身形隱去,他一路緊縋在驢子身後,在離了眾強人的包圍便繼續隱身跨上驢背逃遁。
自打他能行真氣後,這隱身變化之術可謂是得心應手,無需仰仗小螢妖渡給的真靈之氣竟也能隱現自如。身態輕盈之下,又有那夢裡縱馳白馬的經驗,驢子癲狂跑起來竟絲毫也不覺顛簸,再加小小心機金蟬脫殼得逞,華陽心裡隻覺遊魚戲水般快意。
可當兩道身形一前一後夾在自己跟前,這狼狽倒也來得極快。驢子揚蹄顛簸,大意之下竟將自己顛落下來,本就破爛的衣裳被樹叉一扯,「嘶啦」裂開一道口子,臂膀頓時流血掛了紅彩,點點血跡滴落在雪地裡,甚是醒目。
齊玥注視著雪地憑空現出的血跡,她略一思索便對著血跡滴落處張聲道:「我知小先生是有能異的,可當下受了傷不宜拉扯牽動筋骨,我這有止血的藥散,小先生還是先止傷吧。」
齊玥從袖袋取出一包外傷藥散,朝著身前空處遞去。驢子安穩下來,在一邊尋覓著枯草根莖,雪野靜謐。
她也拿不準那人此刻到底還在不在跟前,自顧伸手出去。幾息過去,曠野仍是一片安靜。她心想那人怕是已經走遠了吧,抬起的手黯然就要落下。
忽地,一股溫熱擦著自己的手心將那包止血藥散憑空取走。她看著空空的手心忽就笑了。她笑起來格外好看,如漾春風。
「先說好,幫忙歸幫忙,但我不會給你們賣命,」隨這聲音起伏,雪地裡緩緩現出一個男子形貌,呲牙作痛敷上了藥散,正咬牙撕扯著布條纏裹臂膀傷口,又聽他道:「我原就是個隻會讀書的笨儒生而已,不會武,那捕快我打不過。」
華陽聲音一落,身側有人「呼嗵」就跪了下來,口上呼道:「小先生,您必須得贏,您若是輸了我們」
那人說著說著,情急之下涕淚都急了出來。
「輸了你們會怎樣?」華陽任他作態隻當看不見,萬不能因為心軟而丟了自家性命。
「那捕快武道已入無拘境,一路尋殺過來已經有不少弟兄死於他手。小先生贏了,我們能活,小先生若是輸了,縱使魚死網破各自奔散逃遁,我們大多還是會死。」女子聲沉,像在講述著一個即將要發生的事情。
華陽停下手上動作,終於抬頭細看那女子。纖瘦身形裹著和自己一般縫縫補補的襤褸衣衫,沾了些許煙火黑灰的麵目極是好看,一舉一動瞧著都是閨秀有禮模樣,然而眉眼之間卻不見女子應有溫柔,隱約透著幾分俠士風采,煞有英姿。隻是此刻,眼神多有黯然。
「我可連你們都打不過,何來本事打得過一個什麼烏雞境的捕快?」
「是無拘。」
「無駒?他沒馬嗎?」
齊玥尋了個樹枝,在雪地裡寫下「無拘」二字,並解釋道:「能入無拘,這是大多武人一輩子的夢想,這薛鳴年紀不大就已入了此境,當今行走江湖的年輕人裡怕也沒有幾個是他敵手。」
「不過……他雖厲害,但我更相信師父的眼光。雖然我不太理解師父的做法,但師父說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女子目光誠摯看來。
華陽嘴上鬆開了胳臂上綁緊的布條,整好衣裳走到跪地的漢子跟前隻手將他攙扶起來,他莫名笑了,看向女子問道:「你手上纏的是個銅錢吧,哪裡來的?」
那女子不明為何會有此問,看了一眼腕上所係之物,應聲道:「不瞞小先生,是個銅錢。是個小童子給我的。」
「小童子?什麼樣的小童子?」
齊玥心裡詫異,不知他為何對自己手腕上的這枚銅錢有興趣,隻誠然說道:「是一個紅棉襖小童子,隻是我也不知那是誰家的孩子。」
華陽心裡不知想到什麼,沉吟一番朝二人說道:「前麵帶路。」
「帶路?去哪?」楊虎不知所指,見那人也不作聲,想了片刻忽就歡喜道:「噢噢!帶路帶路,我這就在前麵給小先生帶路。」
齊玥也麵色輕鬆不少,和牽引著驢子的楊虎率身走在前麵引路。
「不知小先生怎麼稱呼?」女子輕聲問道。
「華陽。」
「華陽兄弟,我是楊虎,有事兒您直管招呼我。」楊虎牽驢在前嘿然笑著。
「我本名齊玥,先生也可稱我誒?小先生?」
走著走著,卻突然聽不見身後那人行腳的聲音,回頭看去,呀!他竟在地上翻滾起來,如瘋似魔地不知練著什麼玄功,忽又見他在自己臉上狠狠地甩起耳刮子,「啪啪」響個不停,嘶!莫不是在練秘傳的橫練功夫?楊虎定睛去看,一招一式都不敢錯過。
過了柱香功夫,廟裡眾人都在心急,也不知齊都督攜著楊虎二人有沒有將那人攔下。正待大家揣測不定的時候,竟見廟門遠處兩個身影張開臂膀,如同趕鵝一般,趕著一個如瘋似魔揮舞臂膀的人朝著水神廟過來。那張著臂的可不就是齊都督和楊虎二人,再看那個臂攏裡左搖右晃的身影,正是那個驢子主人。
捕快斜倚在廟門口,看那人瘋魔模樣,臉上抽動。嗬,果然是個瘋子。
老道見狀,驅馳腳步到那人近前,趁他胡亂甩臂之時伸手在他身上一頓亂點,倏忽就見那瘋傻之人停頓安靜下來,兩眼一翻失力摔倒在地。
老道吩咐眾人將他抬到廟裡枯草堆上,接過他的手腕做診。老道心裡暗自驚疑,疑惑道:「這才一夜,怎又壯大許多!」
「師父?他這是怎了?」齊玥走到跟前。
老道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囑咐道:「日後定要多修心性,否則像他這般滋生心魔,可就不妙了。」
「心魔?」齊玥暗自驚呼。
「哎,也不知這小哥遇了什麼處境。」老道搖頭嘆氣。
……
經日的雪終於停落,天光放晴。初晨的陽光穿透光禿禿的林子,在積雪上斜拉著道道纖長的影子。林子的盡頭是一寬廣河流,林野河邊沒有人跡。
老道張紫雲引著華陽行走在河邊,踩著河邊沙灘積雪「咯吱」作響,避開了所有好事的莽人。
「不瞞張道長,我屬實不會武的。」華陽跟行在後,坦誠道:「怕是要讓您失望了,倒不如趁早商議個可行的遁逃法子」
張紫雲老道停身在河邊,單手掬了一捧冷水,又起身看了看旁邊的林子,口中自語喃喃道:「也隻能如此了。」
「張道長?」華陽不知老道遊神在哪裡。
「哦,哈哈!小友謙虛了,」老道回身笑看向身後的年輕人:「你能留下來,想來我等的亂匪身份已不是你心裡的掛礙,你若真想走他們也攔不下,能否告訴老道,你為何還會留下?」
華陽也未曾細想,自以為是一時意氣,可細想這意氣的來頭,才緩緩道:「我想再看看。」
老道聞此,笑著朝前示意邊走邊聊。
「實不相瞞,老道往日道場在那葛山玉虛觀,為正教靈寶弟子,本是遁世山上人。」
「我那弟子齊玥,原是這山下淮揚地主富戶齊家的女兒,年幼時被他爹齊彥名送到山上隨我修習丹法。齊玥自幼聰慧,所授《丹經》沒兩年就了熟於心,行經走氣也已登堂入室,是個成道的好苗子。」
「隻是後來一日,她爹在山下遭了難,原是這官家讓這齊彥名棄田養馬以備兵用,她爹就按照官家吩咐賤了農田去養馬。」
「隻是這一養馬,那些世代種田的耕戶沒了地,就沒了糧食收成,這養馬一事怎麼也上不起心,馬自然也就肥不起來。」
「後來官家人去收馬,見馬駒瘦弱,一怒之下竟給這齊家安了個懈怠皇恩的罪名,家裡萬貫錢財被官家剮了個乾淨不說,大半親眾死得死散的散。」
「我那徒兒在山上聽聞家中變故,哭鬧著要下山尋親。我說我們是山上清淨人,修行世外法不問俗間事。嗬嗬,你猜我那弟子怎麼說?她說完以後,就連我這當師父的都給拽下山來了。」
華陽疑惑道:「她說了什麼?」
「她說呀,這修行並非一個「修」字就能成道的,道不在山上亦不在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