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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鄴都從半夜開始刮風下雨,一直到清晨,天都沉甸甸地陰著,庭院外的鳥雀啾啾叫喚,簌簌抖著枝乾上蓄積的水珠。

這一場雨下來,深秋的氣溫一降再降,十幾天後,最為寒冷的冬天就要來臨了。

殿內沒有狂風驟雨,隻有莊重寫意的山水屏風和古掛畫,掐絲琺琅金爐裡熏著香,幾層紗帳徑直垂下,圖案上綴著細微靈光,無風而動時,像裡麵的人隨手揮開了一層星河。

溯侑醒得早,他安靜地盯著頭頂的暗紅色的床帳看了一會,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麵對如此情境。

身邊的人還睡著,長發如支流般撒在緞麵和枕頭上,又像在純色的被麵上延展出去的滿樹枝丫,崤城那場大戰消耗太大,加之昨夜,她幾乎是無聲地縱許他放肆,因此現在還未睜開眼。

這兩天,他都做了些什麼。

變成縮小的原形滿鄴都城亂跑,在薛妤的殿內胡作非為,稱王稱霸,還跳上桌子和她發天大的脾氣,將桌麵拍得砰砰直響。

反正,這兩天裡,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將原有的形象顛覆得徹底。

溯侑完全不知道怎麼麵對薛妤。

他忍不住閉了下眼,而後無聲擁被而起,才起身,月要間就搭上了一隻手,背後含著點惺忪睡意的聲線傳來:「乾什麼去?」

「……」

果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溯侑身體微僵,他也不回身去看,隻是瞥著輕柔的鮫紗帳,低聲道:「有人在殿外等,我,去問問情況。」

「崤城之戰後續的處置出來了。」薛妤猜到庭院外的人要稟報些什麼,並不意外,她支著手肘側起身,指尖在他月要側點了兩下,不緊不慢地問:「都想起來了?」

內殿陷入一片死寂。

薛妤也不著急等他回答,她隨手攏了攏裡衣,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樣,伸手撥開他垂於耳側的黑發,露出藏在裡麵被悟得通紅的耳尖。

她半眯著眼睛貼上他的後背,軟骨頭一樣搭著,幾乎化在他常年滾熱的骨骼上,含糊著字音低喃道:「耳朵紅了……拍桌子發脾氣的時候,也沒見你這樣。」

這話,溯侑完全沒法聽。

他轉身,將薛妤撈起來,本意是想將她摁進月匈膛中,不讓她到處扌莫,再到處看,可薛妤好像在他身上找到了趣味。

也可以說,是大戰結束後,一根時時踩在腳底下會爆炸的弦被拆除,她終於能輕鬆一點,有了點屬於自己的小愛好。

這愛好不是別的,她喜歡逗他。

這兩天,薛妤深諳其道,將失了憶的小天攰逗得團團轉,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心裡的想法一股腦往外吐露得乾乾淨淨,而她攢著這些,聽得有滋有味。

「妤妤。」溯侑麵向她,微微啟唇,稍微一動,寬大的衣襟往下滑,露出鎖骨上青青紫紫的咬痕——那是她每次格外青睞眷戀的地方。

他眼皮往下垂著,有些懊惱地緩聲答:「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也不改口。

從前叫「阿妤」和「殿下」雖然好聽,但兩個同樣的字疊在一起,總能被他叫出不一樣的親昵之意,於是很快就取代了其他兩個。

「這兩天裡的事,也都想起來了?」

溯侑搭在軟枕上的手指僵直,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支著手抬起他的下頜,帶著點觀賞之意地看向他閃避的桃花眼,輕聲道:「想起來了又不說話,就是說,這兩天和我提的那些要求,都不算數?」

溯侑驀的抬眼,與她對視。

她的眼睛很好看,琥珀般的顏色,深深凝視時有種湖泊的深邃和沉靜之意,平時看覺得冷漠,不帶波瀾,現在,裡麵的意思又格外明顯。

她就是想將那層阻礙在兩人間的無形阻礙狠狠撕碎,就是要他親口將所有隱晦的,死死壓在最深處的心思全部挑明了說出來。

他說,她就答應。

但他得說。

薛妤指尖順著他側臉輪廓一路往上,落在柔嫩的唇瓣上,一點點擦過去,同時問他:「不算數是不是?」

「算。」話音落下,溯侑既像是提著一口氣,又像長舒了一口氣似的,他倏地掀動著睫毛,自暴自棄著一字一句道:「……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那種驚惶的患得患失是真的,難以抑製的獨占欲也是真的。

薛妤安靜地聽他說完,半晌,曲膝坐在緞麵上,傾身覆在他耳邊,輕聲道:「好。」

她在準備下床處理事務時用指尖觸了觸他的臉頰,道:「以後,再發生許允清這樣的事,直接將人趕出去,或者來問我,別默不作聲跟自己較勁。」

「十九。」

薛妤看著那張因為幾句情話而一下鮮艷生動起來的臉:「我也是人,看著喜歡的人受傷,也會心疼。」

說罷,她光著腳下榻,踩在柔軟的絨墊上,在喚門外從侍進來穿戴前,看向溯侑:「我去聽聽人族商議之後給出的處置方法,你——你我婚期暫時定在五月之後,你和隋家人說一聲。」

「這幾天,他們都挺擔心你。」

===

隨著崤城之戰數萬人族與妖族的犧牲,無數留影珠從各聖地,執法堂中傳出去,人皇裘桐以及鬆珩所做的種種事跡被公布,崤城之戰的慘烈片段,滿城血水屍骸也隨即被截成片段在世家大族,市井小巷中廣為傳播。

有些人族所謂的大能仗著天還沒被捅開個窟窿,沒造成如遠古時期那樣惡劣的難以挽回的影響,於是便存了僥幸的心理,想著冷處理,等這件事的熱度過去了,大家都回歸正常的生活了,再給出個方案,將人族的損失降至最低。

可他們沒等來自然而然的冷卻,反而等來了聖地君主們一張接一張的罪己詔。

聖地有什麼罪。

他們罪在無數次的糾紛與案件中選擇偏但了相對弱小無助的人族,罪在沒能一視同仁,平等而公正地對待每一個生靈,他們有愧於「聖地」之名。

不止一位聖地君主頒布「罪己詔」,這在過去萬年裡,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這就像是一桶潑在火苗上的油,整個局勢瞬間變得難以言說,撲朔迷離。

唯有一點。

人族誰也不敢抱僥幸之心了。

隻是一個偏袒之罪,就需要聖地君主頒布這種自損顏麵的詔書,那作為罪魁禍首,引動大戰的人族呢,他們若是還搞姑息養奸這一套,扶桑樹要是真出來了。

後果如何,想都不敢想。

於是關於自己人的處置,人族所有能說得上話的聚在一起,爭了又吵,吵了又爭,終於在第四天時列出了一個初步的單子,命傑出的少年天驕送到各聖地,商議如此處理是否可行。

來找薛妤的是陸塵。

薛妤在聖地傳人中的聲望一騎絕塵,太過突出,而現任聖地主君們的那些動作,無疑在將各自的聖地傳人推上更高一層的位置。

可以想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是最能做主的那一個。

陸塵被魅抓出五道爪痕的頭頂還沒有長好,這兩天一直在被自家師長壓著處理崤城的後續,安撫民心,清掃戰場,重修舊址,這些有的沒的活全往為數不多的能拿得出手,與聖地傳人,妖都大家子弟比肩的幾個人身上堆。

幾天下來,他肉眼可見的瘦了一圈。

「果然,有罪的和有功的不能比。」見到薛妤,坐在前廳喝茶的陸塵將茶盞一推,發了幾句牢騷後,從袖子裡拿出來一卷卷軸,交到身邊從侍手中

,正色道:「你看一看,這是人族內部商定出來的補償方案,給妖族,也給崤城受害者的親眷。」

薛妤接過那張卷軸,看了看,掃過幾眼,又放到一邊,看向陸塵,直截了當地問:「這張單子,你自己看,覺得可笑嗎?」

「你別動氣,這隻是初步方案,後麵接著再商量。」陸塵有些頭疼地又端著熱茶抿了一口:「人族內部分歧太大,我說實話,在危險解除後,誰也不會舍得付出多大的代價為一些死人的錯誤收場。」

人死了,活著的人不能受影響。

現在的狀況就是,隻要扶桑樹不出麵,聖地和妖都再不滿人族,能如何?

也就是口頭唾罵幾句,等一兩年後,誰還會記著這種事不忘?

這卷軸上給出去的真金白銀,還都是被聖地君主們的動作唬出來,做給扶桑樹和天機書看的。

即便他們中的許多人同樣有著將妖族殺絕的想法,可他們沒動手,最先動手的人死了,這就和他們沒關係,性命似乎成了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那我隻能將話放在這裡。」薛妤不耐地敲了敲桌麵,冷聲道:「當日在崤城中死的不是他們,力挽狂瀾狙殺魅的也不是他們,拿不出真正的態度,這件事完不了。」

薛妤珍視生命,可在大是大非麵前,一些已經長成的腐肉必須□□乾淨淨地剔除,不然千百年之後,又是一顆流膿的毒瘤。

陸塵唯有沉默與苦笑。

聖地一直以來表現得溫和,不如妖都桀驁驕狂,也不如人族百花齊放,他們生而為古仙,常年居住在自己的領土內,若不為世間,很少會出世,平時又十分守規矩,因此顯得低調。

但他們擁有著最為龐大雄厚的底蘊。

人族世家更迭難測,妖都也是興衰各論,唯有聖地,從遠古至今,萬年歲月,始終是這六個,一個沒增,一個沒減。

六聖地齊心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更何況現在還加上了一個妖都。

說實話,人族是因為扶桑樹而勉強做個樣子,聖地也是因為扶桑樹製定的規則而一再退讓,引而不發。

「那這件事,該如何解決。」陸塵問。

薛妤和善殊,音靈等人談過,魅族之禍決不能重來,所有參與此事,有此傾向的種族都應該得到嚴厲的懲罰,而非輕飄飄用點錢來揭過,唯有這樣,才能以儆效尤,杜絕後患。

「事實證明,心存僥幸的人永遠不會自省,他們隻會永遠另辟蹊徑為自己,為同族尋找借口。」

她抬眼道:「帶話給他們,讓他們自查,若是他們查不出來,聖地會接手此事,從昆侖那些吃裡扒外的東西開始,有一個算一個,凡是為裘桐做事,為鬆珩出力的世家種族,家主自裁,長老自封,家族積蓄和靈脈轉入公庫,後續酌情使用。」

「事情發展到這個份上,我不想和他們打啞謎。」薛妤朝朝年頷首,後者心領神會,也立刻遞出一卷卷軸,「這幾天,聖地和妖都沒閒著,這上麵列出來的單子,你自己看。」

陸塵隻隨意掃了幾眼,麵色就陡然凝重起來。

「這種事,人族絕無可能答應。」他鄭重其事地道:「一旦答應,就是元氣大傷。」

人族排名前五十的世家,至少有三十家赫然在列。

「那依你之見,應該如何。」薛妤站起身,徐徐道:「崤城那場戰爭,你親眼所見,也該心知肚明,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陸塵認命地捏著鼻子回去了。

其他幾處聖地也陸陸續續傳出無法接受的消息,一時之間,人族,聖地,妖都和人間妖族之間的關係尤為緊繃。

但沒等聖地行動,人族反抗,那日蒼琚說的話就成了真。

崤城之戰第七日,季庭漊一一傳信給諸位

聖地傳人,妖族世家子弟,人族正派天驕,扶桑樹傳下旨意,命諸位前往羲和聖地朝見。

一時間,風聲鶴唳。

===

薛妤等人奉詔進羲和是三日後,聖地內晴空萬裡,這在陰雨綿綿,風聲不斷的深秋,是個極其難得的好天氣。

這一次進聖地的人不多也不少,放眼望去,都是熟麵孔。

因為做錯了事,不知道將會麵臨什麼,人族那邊顯得格外沉默些。

聖地傳人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走著走著就聚到了一起,九鳳和隋家的幾個參與進來,想提前從季庭漊這個羲和聖子口裡撬出點有用的消息,但季庭漊連連搖頭:「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自己都納悶呢,那天是君主突然接到了扶桑樹的諭旨,指名要誰家的誰進聖地。」

「看我這眼睛下的兩團。」他指了指那兩點濃鬱的烏青:「我心裡有底的話,至於把自己逼成這樣?」

眼看從他這是問不出什麼,九鳳心態好,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寬慰自己:「能有什麼,頂多就挨幾句訓,扶桑樹是怎樣的存在,真要動手對付我們,能這麼大張旗鼓的來一遭?」

說完,她看向最沒可能受訓的薛妤和溯侑,視線在後者身上著重停了停:「這才幾天,傷就好得差不多了,看來鄴都的日子不錯。」

「隋家和妖都,怎麼就愣是治不了你的傷。

薛妤和溯侑並肩走著,陽光下,她時不時就踩著他的影子,像擁抱一樣親密地疊交在一起。

「傷好了就趕緊回妖都管事,別整天用天攰原身勾薛妤。」九鳳記著那天好心沒好報的仇,慢悠悠地揭短。

溯侑聽不了這樣的話,他頓了下腳步,看向她身側的人:「風商羽,管一管。」

「算了吧。你指望他管楚遙想,還不如指望你管著你家鄴都殿下。」

沉瀧之將手裡的扇子擺弄得一下開一下合,偶爾插嘴兩句,也掩蓋不了自己緊張的事實:「你們說,扶桑樹召見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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