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1 / 2)
現任土默特王的嫡母,王府的老福晉,是位身上有縣主品級封號清室宗女。
容溫被衣著簡樸,笑意激動的老福晉親迎著,入了王府內院待女客用的花廳。多爾濟則被王府幾位同輩的小主人,邀去說話。
當老淚縱橫的老福晉向容溫問起京中親人是否安好時,容溫險些沒想起,宗室還有老福晉娘家這一支。
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怕是宗室,也講究個得用不得用。
老福晉出身那一支在太|祖時也風光過些日子,如今論起來,卻不過是一落魄潦倒的閒散宗室。
好在,老福晉自己心裡也有數,知道自個兒娘家落敗了,平日連入宮飲宴的機會都極少有,容溫這個養在深宮裡的公主認得她娘家人才是怪事。
老福晉略表遺憾過後。
先洋洋灑灑述了一大通『他鄉遇故音』的激動;後又滿臉憐惜的拉過容溫的手,嘆息容溫與自己命數相仿——本是關中沃土嬌花,餘生卻隻能枯萎於貧瘠草原。
這世上時移世易,譬如老福晉原本風光過,如今隻剩落魄的娘家。
往後幾十年的事會如何,現下誰也說不準。
容溫無法苟同老福晉的說法,卻能清楚感受到她言辭之中的悲戚悵然。
微不可察的嘆息一聲,勸了老福晉許久,老福晉才算平靜下來,讓丫鬟伺候著重新淨麵梳妝。
抽著這功夫,老福晉似乎終於想起自己擠作一堂,等著向公主見禮的兒媳、女孫、孫媳婦們。
眼角往屋內眾人身上夾了一眼,興致缺缺喚了右下手邊,一位瞧著三十左右年歲的美婦人上前來。
「王爺的嫡福晉年初剛去了,這是側福晉完顏氏,如今府中中饋由她掌著。」老福晉眼角透著顯而易見的輕蔑不屑,全無方才對容溫哭訴衷腸時的慈和悲戚,出口的話也不算客氣,「公主住在府中,若有任何不順心的,直接遣人去問罪她便是!」
側福晉完顏氏似被老福晉挑剔敲打習慣了,麵不改色,雙目直勾勾的落在容溫身上,堆起滿臉笑意,「公主便把王府當自己府中,萬事切莫客氣。」
完顏氏生得美,一雙狐狸眼梢更是魅惑,似能勾魂攝魄,透著騷|媚,更積著精明算計。
容溫又不是男人,她一點都不喜歡被這雙狐狸眼直勾勾的打量著——冒犯又失禮。
聞言冷淡瞥了一眼回去,道過謝後,並未與完顏氏客氣多言。
老福晉對如今府中地位最高的女眷側福晉完顏氏都這副蔑然態度,其他人自是不必說。拉著一張臉,向容溫介紹屋內其他女眷。
來之前容溫便打聽過,知道這位老福晉一生未曾生育。
如今府中這滿堂的後輩包括現任土默特王,都是老福晉夫婿,上一任老土默特王側室與妾室庶出的,與老福晉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自己膝下淒涼,卻眼看夫婿兒孫滿堂。
其中對比落差,不言而喻。
是以,老福晉這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態度,不難理解。
容溫四平八穩,不尷不尬的聽老福晉籠統介紹府中女眷。
剛介紹到女孫輩時,正巧,前麵奴仆傳信進來,說到接風宴的時辰了。
老福晉樂得少替這一窩討厭鬼引見,立刻收了話頭,轉而麵含笑意,招呼起容溫來,「公主,此處離宴廳沒幾步路,老身陪公主走著過去,也能順便領公主瞧瞧這府中的景致。」
「那便勞煩姑祖母了。」按照宗室輩分,容溫應該稱呼老福晉一聲姑祖母。
容溫麵露笑意,謙和的伸出手,主動扶住老福晉。
這時,忽然自邊上花紅柳綠一群女眷中,跑出一紅衫似火的明艷少女笑盈盈攀住老福晉另一側手臂,大大方方懇求道,「老福晉,去宴廳的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讓烏雲珠扶著您吧!」
老福晉渾身一激靈,麵上忽閃過一絲忍疼之色,一把拂開自稱烏雲珠的少女,脫口而出便是怒叱,「老身還未老到任你這些庶出下賤坯子擺布的地步!」
烏雲珠聞言,身姿瑟瑟如寒風細柳,難堪低下頭,「我阿布是庶出,我亦是庶出,可這些,都不是我等能夠選擇的。老福晉心裡不痛快,從不允許我等喚你一聲額木格(祖母),我是當孫輩的,自得遵照長輩心意。但我孺慕長輩之心從未變過,方才我隻是想扶您一把而已,您……」
烏雲珠頓住,小意偷瞟容溫一眼,半咬下唇,帶著哭腔小心翼翼道,「您不願意便罷了……又何必當著公主麵說這些紮人心窩子的話。」
烏雲珠此言一出,邊上的完顏氏立刻沖了出來,板臉訓斥道,「烏雲珠,休得胡言。竟敢攀扯到公主身上去了,額吉平時是這般教你的嗎?還不快隨額吉向公主與老福晉請罪。」
不得不說,完顏氏這句『攀扯』,用得極妙。
容溫的生父恭親王是庶出,養父當今皇帝也是庶出,她自己亦是庶出。
方才老福晉罵庶出下|賤,可不是攀扯著,捎帶把她給一同罵進去了。
按理,此刻容溫應與完顏氏母女同仇敵愾,對老福晉興師問罪……
這對母女,倒是挺會借故給她劃陣營!
容溫似忽然來了興致一般,繞著打量過跪地『請罪』的完顏氏母女兩,目光最終落在烏雲珠那襲緋紅似火的衣衫上。
隨行伺候的扶雪悄無聲息抬眸,順著容溫視線望去,目色一閃,忽然上前,半蹲在容溫腿邊,掏出帕子,柔聲道,「公主裙角沾了灰,奴才替您拭乾淨。」
拭完灰起身的時候,扶雪雙腳似不經意絆了一下,毫無征兆朝烏雲珠倒去。
她那雙手,不偏不倚,正好摁在烏雲珠縛著大紅束袖的手腕上。
兩道屬於年輕姑娘的吃疼驚呼,幾乎同時響起。
完顏氏心疼女兒,猛地推開壓在烏雲珠身上的扶雪,摟過女兒,破口大罵,「沒長眼的狗奴才,活該挨千刀,竟敢壓傷格格……」
「你在罵誰?」容溫麵無表情冷橫她一眼,壓得她把餘下的粗話咽了回去。
親自上前,扶了歪歪扭扭倒在地上的扶雪起來,並順勢,掰開她的雙手。
姑娘家結著老繭的手心,赫然滿列著無數細細小小,幾乎紮進皮肉的殷紅凹印,卻半分不見血跡。
「嘶——」容溫身邊幾個從宮裡出來的小宮女,見狀嚇得倒抽一口涼氣。
因宮中的宮女都是旗人出身,到年紀後,是要放出去嫁人的。所以,宮中規矩「打人不打臉」,而且就算責罰,也不得在宮女身上留下明顯痕跡,影響當差。
礙著這些規矩,久而久之,宮中便衍生出各種暗地裡使人吃盡苦頭,殺人不見血的法子。
被選做和親公主陪嫁的宮女們,多半出身低微,毫無根基,在宮中什麼苦頭沒吃過。
扶雪手上這細細密密又不見血的傷,宮女們一瞧便知是怎麼回事。
宮女們覷容溫的反應,心知她是打算追究到底。兩名身手利落的宮女立刻上前,硬把烏雲珠從完顏氏懷裡拖出來。
「大膽,膽敢冒犯——」
「啊,你們做什麼!」
在完顏氏母女慌亂的驚叫聲中,宮女用力掰過烏雲珠的胳膊,把她與大紅衣衫同色的束袖,對著灼灼烈日,大喇喇扯露出來。
那副束袖上,赫然鑲嵌了無數割口尖利的紅寶石。猶如獵人陷阱裡,排布整齊,寒光凜冽的『刺鋒』。
因這些帶著尖銳刺鋒的寶石切得極為細小,又與烏雲珠衣衫束袖同色,旁人若不仔細看,極難察覺到不妥。
——莫怪方才老福晉會針紮似的,忽然暴躁,一把甩開『扶』自己的烏雲珠,並口出惡言。
這些尖刺觸在人身上,那起的便是直刺皮肉的暗疼,什麼痕跡把柄都不留。
當然,扶雪手上的傷是例外。她是為了引出烏雲珠的馬腳,故意大力相觸。
這對母女,倒是有幾分小心思。
容溫漫不經心輕笑一聲,以手中宮扇玉柄,撫過烏雲珠的紅寶石束袖,意味不明道,「這些小把戲,最是容易傷人傷己。」
美玉擊在寶石上的動靜,算不得響亮。容溫嗓音,更是堪稱婉柔。
卻還是把奸計敗露的烏雲珠嚇得麵如白紙,雙肩瑟瑟。
比之女兒烏雲珠,完顏氏這個當娘的繃得住多了,那雙狐狸眼咕嚕一轉,立刻怒聲疼斥了起來,「格格這身裙裳是那個該死的奴才做的,這等尖利之物,要是傷了格格可怎麼好。該罰,該重重的罰!來人,速去徹查!」
這是打算先聲奪人,順勢揭過烏雲珠為何帶著這副束袖接近老福晉的目的。
從始至終,一直肅眉冷眼在旁看完顏氏母女唱大戲的老福晉聞言,抹了把自己隱隱作疼的小臂,往前一步,直截了當道,「自是要罰。完顏氏,這府中中饋都是你在管,追究起來,你難辭其咎。老身看這一時半會兒,也理不出是哪個奴才做的下作事,便先把你這個掌權的罰了吧!」
完顏氏眸瞳一縮,辯解道,「老福晉,我……」
老福晉恍若未聞,高聲打斷,「來人,把烏雲珠格格的束袖解下,墊在她母女二人膝下。此事既是因這副束袖而起,活該好好吃下這個教訓!」
一個郡王側福晉,一個郡王府庶出格格,暗地裡使使手段還成。
可若正麵對上宗女出身的老郡王嫡福晉,那便是自討苦吃。
光是『尊卑』二字,便能壓得兩人抬不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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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置過這對莫名其妙跑出來『找死』的母女過後,容溫隨老福晉繼續往宴廳走。
老福晉是個耿直人,先前她對容溫青眼有加,泰半是因容溫的公主身份及兩人相似的命數。
這會兒,在見過容溫耳聰目明,機靈淡定揭穿完顏氏母女後,對容溫更是喜愛。
拉著容溫的手,嘆息稱贊道,「這府中不太平,虧得公主聰慧、能辨是非,沒中那對母女挑撥離間的奸計。」
「姑祖母過獎。」老福晉直白,容溫也不是愛繞彎子的人,「我有一事不明,這才初次見麵,完顏氏母女為何要設計挑撥你我二人?難道是想借我的手與姑祖母為難?」
這理由說得過去,但未免牽強。她品級雖比老福晉高,但老福晉輩分大她太多,又在歸化城紮根多年。兩人對上,誰也討不了好。
容溫懷疑,完顏氏母女另有圖謀。
「公主小瞧那對母女了。」老福晉冷笑搖頭,「挑撥公主給老身添堵在其次。但依老身看,最重要的,還是因再過兩三月,宮中要選秀了。」
老福晉頓了頓,直言不諱道,「如今排行長些的阿哥們已到選福晉的年歲,烏雲珠今年會參選。那母女兩想必是聽聞公主自幼養在壽康宮,與各處主子都熟,想趁機把公主劃到自己陣營。如此,她們也好從公主口中,暗自探聽宮中一乾主子的喜好,討巧走走捷徑。」
宮中有規矩,主子的習慣喜好,不能為外人道。
難怪,完顏氏母女費盡心思要攬她過去。
「烏雲珠想做皇妃還是皇子福晉?」容溫匪夷所思,「她是不清楚這幾十年來,偌大的蒙古,隻選了一名低品級的宣貴人?要知道,這位宣貴人出自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是太後的嫡親侄女。」
宣貴人這般出身,若放在前兩代,皇後也是當得的。
可落在當今皇帝後宮,她便隻能做個小小貴人。
由此可見,這些年,皇帝對蒙古有多防備,幾乎是杜絕任何抬舉蒙古的可能。
這般情形,出身蒙古的烏雲珠竟盼著被選宮中。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老福晉笑得蔑然又諷刺,「若留在蒙古,烏雲珠便隻是庶女,婚事能好到哪裡去。她想改命,便隻能指望選秀。若她能就此一步登天,她母女二人,從此便不用受我這老虔婆的閒氣了。」
「…………」這話還挺有道理。
但老福晉自稱老虔婆的模樣,也太理直氣壯了吧。
容溫唇角一抽,有些想笑。
「想笑便笑。」老福晉用那雙已顯渾濁的眼往容溫身上一掃,混不在意,「老身這輩子除了下刀子沒見過,別的什麼沒經過。」
容溫盯著滿頭銀發的老福晉,忽然笑不出來了。
祖孫兩邊走邊聊,很快便到了宴廳。
這宴廳格局是仿自關中,連陳設的花屏字畫,金盞玉器,也相差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