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節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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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妃瘋了十幾年, 鮮少有清醒的時候。

上一次清醒,她認出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個很漂亮的少年,他的眼睛和她一樣, 生得寶石般的黑亮。

他有個凶獸般的名字, 叫班哥。百獸之王,唯虎獨尊。

他不像她美夢裡那般平凡而快樂地活著, 他回到了永安宮,冷漠地站在她麵前。他和她對視, 平靜的目光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她知道,他已經意識到她的清醒, 但他裝作不知。他甚至連聲「母親」都沒有喚, 他喚她「趙妃」。

她心想, 或許他是恨她的, 恨她將他生下來受苦,恨她一廂情願改變他的命運, 恨她拋棄了他。

她何嘗不恨呢?她也是恨的。

她恨家人將她送進宮裡爭寵,她恨自己愛上了皇帝, 她恨皇帝愛她不如她愛他十分之一。

當初尋死嬰自焚,未嘗沒有報復之意。她要皇帝永遠記住自己, 記住他的蕊娘被人逼死。

說來也是奇怪,她和皇後鬥了那麼久, 臨到最後,她對皇後的恨意反而是最輕的。與其說恨,不如說是嫉妒。

她嫉妒無論自己做什麼,都無法撼動皇後的地位。像是永遠都不會為皇帝寵愛誰而惱怒,皇後從來都是寬容大度的,哪怕好幾次被她蓋過風頭, 皇後也從不著急。

她瘋了之後,皇後曾來探望她。

那時她短暫清醒,皇後坐在她床邊,柔美的麵龐透出幾分同情:「隻差那麼一點,你就能取代我,可惜,你滿腦子隻有男人和愛情。」

想得到皇帝的愛情,難道有錯嗎?

她不明白,她想讓皇後說清楚,可她不能了,她的神智又開始模糊。

人生最後一次清醒,趙妃坐在門邊,殿外頹敗的土地重新發出新芽。

春日的暖陽灑進屋裡,她靜靜等著宮人將班哥請來。

她還沒有喚過他的名字,沒有聽他喊一聲「母親」。如今她已經不想要皇帝,也不想要愛情,她隻想將她的孩子刻進記憶裡,發瘋時能夠夢見他就好。

趙妃想起寶鸞來,她心中充滿愧疚,發瘋時她曾傷害過這個孩子,她已經是個廢人做不了什麼,她希望班哥能夠替她抵消一些罪孽,好好照顧寶鸞。

趙妃許久沒有開口說話,她幾乎忘了該如何咬字,她聲如牛哞般練習班哥的名字:「班……班……班哥。」

等他來了,她就能這樣喚他。

趙妃等啊等,從正午等到日落,派出去的那個宮人終於回來。

宮人沒有帶來班哥,帶來的是一個宦官。

這個宦官,是太上皇的人。他手裡端了一碗湯藥。

宦官道:「趙娘子,謝恩吧。」

趙妃死了,死在上巳節後第三天的春夜裡。

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宮宴依舊熱鬧,人們照常為春日的新詩而狂歡。

無人為一個宮妃的逝去而悲傷,他們甚至不記得趙妃是誰。

禮部忙於太子大婚的事,無瑕為一個失寵的宮妃大辦喪事。但喪事還是要辦的,一切從簡即可。

趙妃停棺於朝陽殿三天,前來祭拜的人寥寥無幾。

趙闊在棺前灑了幾滴老淚,眼淚尚未擦乾淨,轉頭問起班哥近來功課學得如何。

班哥冷淡瞥了趙闊一眼。

趙闊原本沒覺得有什麼,被班哥冷漠的目光一探,莫名有些心虛。但他仍覺得班哥不該為蕊娘的死太過傷心。

蕊娘早該死了,她不人不鬼地活著,折磨自己折磨趙家人,如今死了,也是一種解脫。她解脫了,趙家也解脫了。

從蕊娘出事那年起,這個女兒在趙闊心裡就已經死了。他以為她會早早地死去,卻沒想到皇後竟然能容許蕊娘在朝陽殿活這麼多年。他猜不透皇後的心思,也猜不透太上皇的心思,現在就連便宜外孫的心思也猜不透。

趙闊偷偷打量班哥,披麻戴孝的少年一身縞素,麵無表情跪在靈堂前,三天三夜的守靈令他麵容略顯蒼白,他垂著眼,濃長的黑睫覆下來一片陰影,喪母的哀慟令他身上多出一分脆弱,這份脆弱添在一個美少年身上,尤為動人。

和趙闊同來的趙福黛忍不住出言寬慰:「殿下,請節哀,姑母在天之靈,定不願看見殿下為她神傷。」

班哥沒出聲,微微頷首,就當是回應了。

趙福黛比班哥大上三歲,去年賞菊宴有心競選太子妃之位,可惜太子當時無意擇妃,後來去了江南道一趟,回來後就定下了婚事。那陳家的小娘子名不見經傳,一躍成為未來太子妃,趙福黛自問不比陳四娘差,這樁婚事沒能落到她頭上,說不羨慕是不可能的。

但是再羨慕也沒用,太子妃之位已經被人拿去,她的婚事隻能另擇。

趙福黛想得很明白,她敗給陳四娘,不是因為家世相貌才華,而是因為陳四娘的祖父陳左仆射是孤臣。

東宮擇妃,需要孤臣。可長安城其他人家並非如此。

趙家根基深穩,她年輕貌美,可供她選擇的婚事太多太多,不必著急。

趙福黛今日第一次見班哥,進宮祭拜前,她早已悄悄將這位表弟的事打聽清楚。

祖父誇他異常聰慧,並非尋常同齡小子能比,就連家中幾位年長的哥哥也無法與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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