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1 / 2)
天邊彤雲越聚越密,到了後半夜果然下起雪,細細密密,如篩鹽,如飛絮。
元曦從書房出來的時候,遠近的屋舍都覆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白。
風刮著雪霰子打到臉上,微微刺痛。
因著大火,頭先的小院是不能住了。竊藍和銀朱正忙著收拾偏院,供她起居,地上大大小小擺滿了樟木箱子。
見元曦神色不對,竊藍忙迎上去,擔憂問:「公主怎麼了?可是同殿下吵架了?」
元曦自嘲一笑,「我和他不是一直都這樣?」
竊藍被噎得啞了聲,支吾半天,才道:「那公主還打算離開嗎?」
元曦垂了眼,默不作聲。
「乾嘛還離開?」銀朱抱著雞毛撣子跑過來。
「殿下都發話了,說不會治您的罪,也不會讓您去和親。公主您以前是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連馬車和行李,殿下都給您預備好了,明日就接您回宮,奴婢想幫忙都插不上手。
「奴婢就說,殿下不會不管您的。前兒奴婢還擔心皇後娘娘會把您怎樣,愁得整晚睡不著覺。現在好了,有殿下在,誰也不敢欺負您,您就踏踏實實在宮裡頭享福吧!」
……
她猶自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兩眼彎成月牙。
元曦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想起剛才書房裡所謂的「接您回宮」,禁不住冷笑,「宮裡有那麼好嗎,你就那麼喜歡?」
銀朱被問住了,眨巴著眼,有些茫然,「宮裡難道不好嗎?吃穿不愁,又冷不著凍不著的,多好啊。」
元曦揚了下眉梢,不置可否。
是啊,世間最繁華富貴的地方,人人心向往之,有什麼不好的?
隻是她不喜歡罷了……
*
今夜實在太晚,簡單梳洗罷,元曦便讓伺候的人都回去歇息。
可她自己卻無甚睡意,披著氅衣,獨自靠坐在窗邊賞雪。
偏院不及她原先的院子奢華,但勝在精致。尤其是院子當間兒的一株高大的海棠,眼下雖還不是花期,枝頭卻係滿了紅綢,風一吹,便瀲灩如火。
這樣的「花樹」,宮裡從前也有,都是元曦裝扮的。
她過去也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喜歡紅色,喜歡海棠,喜歡世間一切熱烈的東西。後來被衛暘挖苦了一通,才不再做那些幼稚的事。
宮裡的綢子都已經全部拆完,沒想到這裡還留了一株。
不過應當也留不久了。
畢竟整棵樹、整座園子,都是衛暘的,他想怎麼處理,她都沒法置喙。
就連「元曦」這個名字,也是衛暘給她取的……
這麼一想,自己還真是一點也沒法離開他。
元曦苦笑了下,忍不住咬緊下唇。
恍惚間,她又想起那個海棠滿開的春夜,第一次遇見衛暘的時候。
彼時她還沒有名字,隻有一個姓,元。
靖安侯元氏的「元」。
她家祖上乃是錦官城有名的軍武世家,累世功勛,威名赫赫,直到一起謀逆案,才招致抄家滅族,滿門傾覆。
母親懷她的時候,正在被流放的路上。
父親在充軍途中身亡的消息傳過來,母親急血攻心,以致早產,雖拚死生下了她,自己卻是隨父親去了。
當時母親身邊的親眷,死的死,逃的逃,就隻剩一個老嬤嬤。
老人家年過半百,目不識丁,取不出什麼風雅的名字,又不願同鄉野村婦那般,隨意拿個貓兒狗兒的賤名委屈她,便索性從了這個姓,喚她「元元」,盼她以後的人生能圓圓滿滿。
可現實總是殘酷的。
她十二歲那年,老嬤嬤走了。流放地的小卒為了一壇酒錢,把她賣給人牙子。幾經輾轉,她來到了帝京,卻是落入林家,成了「神子」,被帶去野狼穀。
那是個吃人的地方,表麵上看,不過一個尋常狩獵地,實則卻是名門貴族消遣人生的暗場。捕獵的是猛獸,被獵殺的則是活人。說是活到最後的人可享黃金千萬,然這麼多年,就從未有一人能活著從那裡出來。
可他們管那叫「仙境」。
「神子」們在山林中絕望慘叫,為一線生機互相殘殺。看客們則怡然坐在高台上欣賞,下注賭誰能活到最後。有時興起,還會親自駕馬,挽弓搭箭,同狼犬一起圍獵。
就是在那裡,她遇見了衛暘。
十五歲的衛暘。
沒有錦衣華服的奢華,也沒有萬人擁躉的氣勢,就隻有一身襤褸,滿麵風霜。同牢籠裡的每個人一樣,卻又跟他們不一樣。
即便落魄為奴,他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所有人都在痛哭,為即將到來的可怕命運絕望。身子盡力往牆角縮,奢望靠這點地方將自己藏起來。隻有他,孑然坐在小窗下,仰頭望著山嵐間冉冉升起的朝陽,不哭,也不躲。
滿身醃臢,卻又纖塵不染,舉手投足間的尊貴風儀,元曦從未見過。
晨曦灑在他破敗的囚服上,也能漾起幾分仙氣,煞為好看。
那時,她就是叫那幅畫麵吸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衛暘冷冷睇來一記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