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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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出自西域,是極其難得的一味毒,取自「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之意。相傳裡頭共有七七四十九種毒物,沾唇必死。

可這藥最歹毒之處,不是它無藥可治的毒性,而是它給中毒之人帶來的那綿綿長長的痛苦。中了「三更天」的人,最後都是生生疼死的,死後那七孔泣血、腸穿肚爛的慘狀亦是駭人驚心。

從前啟元太子監國,賜死宮妃、臣工,最愛用的便是這一味毒藥。宮裡還曾有傳言,啟元太子自身也是死於這味毒的……

大抵是因著這藥過於歹毒,今上登基後,這「三更天」便就成了宮裡的禁藥,漸漸沒了蹤影。

宮婢收傘上車,隔著雨簾望了望院子裡那道僻靜的門,心中不由得納悶,那容家姑娘究竟是做了何事,竟惹得皇後將這樣一味珍貴的禁藥用在她身上?

馬車碾過山路,很快消失在雨裡。

屋子裡,容舒將手中的木匣遞與張媽媽,道:「你們將這些東西賣了後便去尋我娘,去往肅州的路不好走,用這些銀子好生打點,一定要活著到肅州。」

張媽媽三人泣不成聲,不肯接那匣子。

「快拿著。該說的我早已與你們說了,也不必再囑咐什麼。若我娘問起我,你們便說我被顧長晉送走,讓她務必要活著來尋我。」

容舒將那匣子放在張媽媽手中,牽了牽唇角,接著道:「趁現在外頭沒人,你們快些走。我累了,你們莫要吵我,把門闔起,讓我好生睡個覺,成麼?」

張媽媽抬起一張遍布淚痕的臉,定定望著容舒,旋即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悲聲道:「老奴,對不住姑娘!姑娘放心,老奴一定會照顧好夫人!」說罷便扯著盈雀、盈月出了屋。

容舒緩緩籲出一口氣,往榻上去。

那酒落肚後她便覺著疼了,方才那一番話已是叫她用盡了力氣。

原以為她馬上便要死的,可那疼痛卻愈來愈烈,仿若百蟻噬心、烈火焚身,她早已疼得汗如漿下。

容舒緩緩坐下,透過半開的窗牖聽這入秋後的第一場雨。

忽地就想起,她遇見顧長晉的那日也是個落雨天。

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長安街忽如其來的一場急雨,叫她慌慌忙忙地入了摘星樓,彼時摘星樓已經擠滿了猜燈謎的人。

摘星樓的燈謎自來是出名的難。

九層樓,九九八十一道台階,一階一燈謎,第一個猜出八十一道燈謎的人便能贏下那盞巧奪天工的摘星燈。

容舒見雨勢不減,便提著花燈湊了這熱鬧。越往上走,人便越少,到第九層時,已是隻有寥寥兩道人影。

那掌櫃看了眼容舒遞來的紙,頗為可惜道:「姑娘,您晚來了一步,方才這位公子已經猜出了最後一道燈謎。」

容舒這才發覺角落處站著個人。

那人著了身半舊的青色襴袍,提著個樸素無華的木燈籠,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處,浸在光裡的一隻手,修長且骨節分明,泛著玉的光色。

容舒望去時,那年輕郎君恰也望了過來。

分明是青衫落拓的,可容舒打眼望去,卻隻瞧見他眉眼中的凜冽。

像是窮山惡水中沾了霜雪的一株鬆樹,又像是無邊暗夜中那枚發著熒熒之光的冷星子。

容舒對這寒門郎君有些好奇,可到底是陌生外男,她隻望了一眼便規矩地收回了眼。

那掌櫃大抵是不忍她失望,又道:「這年頭,能猜中摘星樓八十一個燈謎的人是愈發少了。姑娘若是不嫌棄,老夫便做主送您一盞彌月燈。」

那摘星燈原就不是非要不可,且規則如此,晚了便是晚了,本就不該屬於她的東西,她又怎可厚著臉皮要?

容舒笑著婉拒,提起花燈正要離去,忽聽那人道:「掌櫃,那摘星燈便給這位姑娘吧。」

也不等那掌櫃回話,他擱下這麼句話便轉身下了樓。等容舒回過神追出去時,他人已消失在長安街的瀟瀟秋雨裡。

而那燈,他讓給她了。

容舒心想,若那一夜,天不曾落雨,她不曾登上摘星樓,那她大抵不會遇上顧長晉。若他們不曾相遇,那今日,她興許能逃過這場死劫。

可惜哪,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上京的長安街,落了一場雨。

容舒自此喜歡上上京的中秋夜,以致於後來定婚期時,她執拗地選了八月十五這日。

嘉佑二十年的中秋月圓日,容舒嫁與了顧長晉。

猶記得臨出閣前,阿娘同她道,顧長晉自幼喪父,全賴他那位纏綿病榻的母親靠著一針一線供他讀書,方才有今日光耀門楣的顧狀元。

「顧家小郎身世飄零,幼時沒少吃苦遭罪,昭昭既一心要嫁他,那便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也要好生孝敬他母親。如此,方才能得他敬重。」

她笑著應下,說她會對顧長晉好。

成親三年,顧長晉穿的每一件衣裳,吃的每一口吃食都是她親手做的,可謂是細致周全。

夜裡他埋首案牘,她總要為他溫上一甌熱茶,留下一盞小燈等他就寢。他天不亮上朝,她這樣貪眠的人,也總是忍著睡意,起身替他更衣。

愛一人,便要竭盡全力地對他好,容舒自認她做到了。

可她從不曾捂熱過他的心。

容舒隻當顧長晉這人天生冷情寡欲,她是萬萬想不到,似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將一人深埋心底的柔情。

若是知曉他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許一生的人,她又怎會嫁他?

雨聲漸漸小了,周遭的一切愈發闃然。

容舒咳了幾聲,烏紫的血從她唇角、眼角大團大團溢出,她卻渾然不知。曾經烏黑明亮的眸子,漸漸失了焦,也失了光亮。

鑽心噬骨的疼早已侵蝕掉她的五感,什麼都瞧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隻餘下漫無邊際的疼痛。

她盯著虛空中的一點,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身影修長而挺拔,隱在黑暗中,卻又沾了幾縷淡淡的浮光。

她想起來了,那是摘星樓裡,顧長晉離去的背影。

容舒忽然便笑了。

即便是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幻影,她見到的也隻是他的背影。兩個月前,她去求他的那夜,他留給她的便是一個決絕的背影。

「也好。」她笑著道:「其實我知曉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可顧長晉,我嫁你時,並不知你心悅於她。我娘送她走,也不過是為了我。你若要恨,便隻恨我一人,成麼?」

「千錯萬錯,錯在我當初招惹了你,令你與她錯過了三載。如今我將正妻之位還與她,再拿命賠你,隻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娘平安去肅州,容她安享晚年。」

容舒心中那點沒著沒落的牽掛隨著出口的話漸次消散。

她與顧長晉,本該無緣無分,是她強求了一段本不該屬於她的姻緣。

容舒不曾遺憾過這段姻緣不得善始亦不能善終,她隻是遺憾,她再不能給她娘盡孝了。

她出生時,人人都道她不祥。便是至親,也不乏厭她惡她之人。

唯獨她娘,始終愛她護她。

容舒閉上眼,好似又回到了四歲那年。

揚州府的三月,山色如峨,花光如頰。

她枕在阿娘的懷裡,隨著一葉小舟晃盪在一篙春水裡。阿娘溫柔地撫著她的額,問她,我們昭昭的腦仁兒可還疼?

容舒本想笑著應一句「不疼」的。

她自幼便怕疼,可她到底是承安侯的嫡長女,骨子裡又帶了點倔,再疼也不會說疼的。從小到大,也就在阿娘麵前能隨心所欲地喊一聲「疼」。

容舒笑著笑著便落了淚,終是忍不住,低道了聲:「娘,昭昭好疼啊。」

暴雨如注,將簷上青瓦濺起一籠籠輕煙。

一個雕花燈籠被肆虐的風刮落,在地上滾了幾遭,淡黃紙麵被雨水慢慢打濕,裡頭那豆羸弱的燈火「噗」一聲便滅了。

火滅的瞬間,容舒低若蚊吶的那聲「疼」亦淹沒在風雨裡。屋子裡漸漸沒了聲響,隻餘兩道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極長極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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