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木之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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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知道自己在夢中。

隻有夢中才會同時有猛烈的風雪,和開得放肆的桃花。像誰將春色化作一塊寶石,仔細嵌入隆冬。

風雪是山中呼嘯盤旋的風雪,桃花則是由一而百、由百而千,紛紛揚揚的紅粉花雨。

她正仰望著這一切。無數飄飛旋轉的雪花中,夾雜著數不清的花瓣;而在雪色與花色背後,是無盡的、無瑕的、藍得恐怖的長天。

有人輕輕抱著她,又親昵地親口勿她的臉頰。

「阿沐,我要離開一些日子。你在這裡等我。」他聲音裡有一段天然的澹漠,像用不化的寒冰凝成。仔細聽去才能發現,有很澹的笑意彷佛絲縷的陽光,在這段寒冰中折射為微不可察的光。

他就是用這樣的聲音承諾說:「等我回來娶你。」

裴沐看不見他的臉。唯有柔滑的、黑亮的長發挨著她的麵頰,視野裡還有他雪白的衣袍上繡著的銀色雲紋。

但她知道,自己在笑。

「真的?」她雙手抱住他的脖子,像笑也像嘆息,「等你回來……」

「……繼續騙我?」

突兀的轉折。

一瞬間,她看見冷光。那是刀鋒劃出的寒光,轉眼又被風雪吞沒。

冷光在她手上,也同時出現在白衣人手中。

裴沐豁然睜大眼。

方才剎那間,她握住了貼身攜帶的匕首;刀刃貼住白衣人的脖頸要害,隻差一點就能切入他平滑的肌膚。

但她終究沒能真正下手。

最後的時刻……也還是不忍心。

磅礴的力量如山海傾倒;世界在震動。

裴沐心髒狂跳。她往後疾退,但對方速度更快;風雪大作,桃花凋謝為漫天紅淚,她隻來得及揮刀,卻隻擊中了虛影!

當風雪平息時,她清楚地聽見一聲悶響。那是她的長刀脫手後沒入深雪的聲音。

她的背後是懸崖,獵獵長風吹得她背心發冷。

白衣人在她對麵不遠處,烏發與雪衣一同飄飛,又落了幾瓣淒艷的桃花。他單手執劍,朝她伸出手。

那是勝利者的姿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那漠然的從容和篤定卻陡然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驚駭和恐懼。

「不,等等……」

她感到時間過得很慢,每一個呼吸都漫長得像一整年。緩慢的花雨穿過緩慢的風雪,他撲過來的身影在巋然不動的藍天下也緩慢得清晰可見。

唯有她手中的匕首是快的。過於/迅速,過於果決;當她回過神時,那把匕首已經全然刺入她自己的月匈膛。

她渾身發冷,骨頭發痛,卻感到了久違的舒展和輕鬆。這把匕首刺不中他,卻終究能讓她自由地走向她要的結局。

她對他笑了,輕聲說:「你騙得我一無所有……可你忘了,我還有這條命。」

他在朝前,而她在後退。

退無可退,卻還有烈風浩浩的深淵在迎接她。

裴沐跌下了懸崖。世界翻轉;她在急速下墜,也在下墜中看見藍天——依舊無瑕、乾淨,依舊藍得可怕。

還有他遠去的、模糊的麵容,那隻用力伸出的手,還有被烈風撕碎的飽含痛楚的呼喊。

「阿沐,不——!!」

夢境中,裴沐的視野突然變換。她脫離了下墜的「自己」,轉而懸浮在空中,俯視著下墜的女人。

這個人……確實有一張和裴沐一模一樣的臉。

她也凝視著裴沐,彷佛穿透夢境,也看見了她。這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十分平靜,像是難過到了極致也就不再難過。

她們在夢中對視。

那個人彎起唇角,平靜地說:「當女人真不值得。可以的話,別當了吧。」

你是誰,他又是誰?你被騙了?發生了什麼?裴沐有一連串的疑問。

但夢境不會給出所有的前因後果,甚至真實與虛妄也界限模糊。

所以……

她醒了。

……

裴沐睜開眼。

略有些模糊的視野中,映出漫天繁星。

她正躺在一塊巨大而平坦的岩石上,四周是空曠的原野。火光在夜風裡搖曳,但所發出的亮光遠遠不足以與星河媲美。

星河壯麗,如天瀑流下。

「……果然是夢。」裴沐抓了一把亂糟糟的頭發,懶洋洋地打個嗬欠。

她睡著了,而且已經把身下的岩石睡得很溫暖。

「阿沐,你又在占卜的時候睡著了!」

一道不滿的女聲乘著夜風而來。

裴沐動作一僵,迅速調整了一下表情,熟練地表達出一種沉痛而後悔、下定決心痛改前非的情緒。

她坐直身體,扭過頭,真誠地懺悔:「我錯了,對不起,我不應該在占卜的時候睡覺,睡覺也不應該睡得這麼熟,睡得這麼熟也不應該睡得這麼久……」

——砰。

一杆係著絨羽的石槍擦著裴沐坐著的石頭,狠狠嵌入地麵,還在夜色中濺出了一串火花。

裴沐立即閉嘴。

她盯著距離自己很近的槍杆,嘆道:「不愧是子燕部最有天賦的戰士,這投槍之威不可小視,必定能一槍殺死一頭熊。」

來人哼了一聲,不客氣地說:「而你裴沐,不愧是子燕部最沒天賦的祭司,占星就從來沒有成功過。」

「能糊弄過去就行啦。這大荒部落、祭司繁多,又有幾個能占星成功?」裴沐毫無羞愧之色,反而得意洋洋,「糊弄糊弄、能裝神弄鬼就行,所以我就適合躺著『占星』。」

「總歸我能贏了打架不就好?」

「你還得意上了!不過也是,除卻占卜以外,你倒確實是一等一的戰士。」對方又哼了一聲,這一回卻帶著明顯的笑音。

看她笑了,裴沐也就笑了。她盤腿坐在石頭上,揮手說:「阿蟬,來坐。」

媯蟬走過來,長靴踏過沾著露水的草尖,又敏捷地帶著其人一躍而上,穩穩坐在了裴沐邊上。

今年二十歲的媯蟬,有一張並不十分漂亮卻生氣蓬勃的臉,機敏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讓她看上去好似山林中嬌小又敏捷的花豹。而她也的確是一名出色的戰士和部落首領。

而反觀裴沐……

幾乎沒有人能忽視那張漂亮的、雌雄莫辨的臉。墨玉般光潤濃黑的發絲略帶些卷,懶散地垂在小巧的臉旁;象牙般白皙細膩的肌膚好像凝固的膏脂,又像溪水蜿蜒時的柔和流暢。但在這柔和的臉上,眉眼和鼻梁的線條又像山脈起伏般清爽利落,令她多了幾許凜然銳利之意。

鋒銳與柔和——這種隱約的矛盾氣質,令她的美麗更加具備沖擊性,令人難以忘懷。

這位子燕部唯一的祭司,縱然發絲淩亂,也沒有穿戴祭司獨有的裝飾物,卻仍像夜空下的火焰,或落在地麵的星星,流轉著不可忽視的光華。

媯蟬就不能忽視。

她雙手撐著岩石,看一會兒星星,又去看裴沐。縱然兩人一起長大,親密相處了十餘年,她仍會忍不住盯著裴沐的臉發呆。

隻不過,以往她是純粹歡喜地看著玩伴的臉,覺得比春夏繁花更好看,此時她卻滿腹擔憂。

「阿沐,」過了一會兒,她終究遲疑道,「你……你還是離開吧。我怕你被他們發現真實身份,那……」

媯蟬終於忍不住吐露憂思。

裴沐假裝聽不懂。

「什麼真實身份?」她一本正經,「我是子燕部最尊貴最光榮的祭司,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嗎。」

「阿沐!」媯蟬惱了,「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祭司隻能由男子擔任,你十多年來隱瞞身份,已經冒了極大的危險,何況往後……」

她的聲音消失在夜風中。

因為裴沐豎起食指,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她微笑道:「阿蟬,小心被旁人聽見。」

一時間,隻有星河在無聲地傾倒,像靜謐而緩慢的河流。

裴沐是女子,也是子燕部唯一的祭司。

按照大荒的慣例,祭司隻能由男子擔任。人們堅信,如果由女子擔任祭司,將引來可怕的滅頂之災。

如果裴沐的身份泄露,且不說子燕部中的人會如何反應,就是周圍的大小部落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很可能以此為由,將一切災難與不幸都歸咎於裴沐,進而發動戰爭。

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子燕部的安全,裴沐必須是男子。

問題在於,最近出了一些變故,可能導致裴沐的身份暴露。

媯蟬不得不擔憂又愧疚。因為她深知,裴沐是因為她和父親,才隱瞞身份,十餘年如一日地擔起祭司的職責。

「阿沐,無論是阿父還是我,都不曾想過叫你一輩子偽裝……我們總以為,很快就能找到新的祭司,然後你就不必再這麼小心翼翼。」

女子長嘆一聲,英氣勃勃的眉眼顯露出一種憂鬱之情。她黯然道:「可子燕部太弱小,遲遲不能誕生下一位祭司,也沒有能力讓其他祭司加入我們。直到現在,我們又要去……」

「阿沐,都是我們對不住你。」

「什麼話?」裴沐打斷了她。

她伸出手,用力地攬住媯蟬的肩,眼中笑意如青山秀水般清爽明澈,叫人不覺要相信她所說的話。

「你們哪來對不住?我無父無母,被先首領撿回來才有個家。在子燕部,人人都待我好,我過得開心快活得很。」她笑眯眯的,輕快地拍了拍好友的肩,「我就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別為我擔心。」

裴沐的話說得真心實意。

當今世界被稱為「大荒」。人類聚居為部落,合力抵抗飢餓與危險。人、妖、凶獸在世上共存,也分享著對天上神靈的敬畏。人們祭天祈福,希望得到神祇的庇佑與指示。

祭司就是溝通神祇之人。

不過對部落而言,祭司真正的作用在於養育神木——建木枝條。

建木枝條外表和桃木無異,但它具備一種玄妙的能力:如果一個部落能養育建木,妖鬼、凶獸就不會在夜晚襲擊這裡。

唯有能夠養育建木的人,才有資格被視為祭司。

而十五年以來,子燕部中能夠養育建木的人隻有裴沐。

作為唯一的祭司,她在子燕部地位尊崇,幾乎沒有被人窺探身份的擔憂。

可現在,情況不同了。

因為獨木難支,子燕部已經決定投奔大荒東部最強大的一個部族。

部族融合後,裴沐必然要聽大部指揮,不得不與更多人接觸……這樣一來,她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

所以媯蟬覺得她離開子燕部更好。

說到底,以裴沐的能力,在大荒生存完全綽綽有餘。

可裴沐堅持說:「我不能丟下你們。子燕部是我的家,這裡的人就是我的親人。而且,要是我走了,你們怎麼解釋祭司突然失蹤?肯定會被大部責怪的!」

「阿蟬,你別擔心了。這麼多年我都來了,還怕什麼?況且我活得很開心,很願意就這麼一直下去。」

要裴沐說,隻不過是女扮男裝罷了!她隻需要給小樹苗澆澆水、說說話,就能吃穿不愁、人人尊敬喜愛,用占星的時間睡覺都可以,這是多麼輕鬆愜意的人生?

而且,扮作男子還更自在,起碼沒人催著她為了部落壯大而多多生育。

裴沐笑得輕鬆,媯蟬卻依舊神色凝重,還把兩條濃密的眉毛皺得更緊。

「但是萬一,」她壓低聲音,「萬一被大部發現了,你怎麼辦?」

裴沐不以為意,隻懶道:「怕什麼?沒人會發現的。」

「你哪裡來的信心?」媯蟬看她一副不上心的懶散樣子就來氣,「阿沐你長得這般好看,萬一給哪個膽子大的拖去扌莫幾下,不就看出來了!」

扌莫幾下……?

裴沐下意識扌莫了扌莫自己的月匈,訕訕道:「祭司身份貴重,誰這般無聊?」

「又不是沒有。」媯蟬哼了一聲,「你這樣好看,總難免遇見不長眼睛、色膽包天的,又不是沒瞧見過。出門捕獵的時候總是……你又不愛好好穿戴祭司的衣飾。」

裴沐心想,祭司的飾品花裡胡哨,麻煩死了,除了一年中祭天祈福的時刻,誰耐煩穿?但看媯蟬一副氣哼哼的樣子,她就決定不去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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