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扶桑神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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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神木廳」,實則穿過甬道和石壁,展現在裴沐眼前的是一大塊平台。

山體像被刻意削去一塊,橫豎的截麵都平平整整,再雕刻上扶桑部的圖騰,以及象征祭司的花紋。

青銅長明燈沿著山壁分布,其中跳躍著的並非火焰,而是巫力凝結的光團。

在平台中央,一棵遮天蔽日的巨大樹木舒展枝葉,投下一片蔭涼。它外表與桃木相似,卻有更細致光滑的表皮,每一枚葉片的紋路都十分精細,且各不相同,宛如一個個微小的陣法。

裴沐見過神木,也熟悉神木。但是,她從未見過如此高大、宛若通天的神木。這讓她想起那個傳說:建木本為天帝賜予凡世之物,通過建木,地麵上的生命可以直上淩霄九重天,飛升成神。

後來出了未知的變故,九重天關閉通道,建木破碎,散在大荒四方。僅剩的神力飛舞四散,自行選擇擁有資質之人,也才有了祭司和巫力。

而此刻站在樹下、仰望層層枝葉的那個男人,被稱為兩百年來最接近成神的人。

大祭司背對她,長發垂落、衣裳如夜,上麵蜿蜒的暗綠花紋如長夜中生生不息的生命。籠罩在他身上的那層星輝不僅沒有因為日光而黯淡,反而顯得更璀璨。

裴沐再一眨眼,發現大祭司並未渾身發光。剛才夢一般的星光璀璨,似乎真是如夢的錯覺。

「大祭司。」裴沐想了想,還是沒加上尊稱。她總是不大習慣將別人叫得太高高在上,或者把自己擺得太高高在上。

男人側過頭。他微微皺眉,但終究沒對她這有些僭越的稱呼發表什麼意見,不過當他回頭看見她的衣著打扮時,他到底是徹底皺起了眉頭。

「你來晚了。」他就這麼微微地皺著眉毛,冷淡地點頭,那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晚?」裴沐納罕地瞧了瞧枝葉中錯漏的淡金色晨光,「才日出啊。」

不是說好日出時來?

大祭司淡淡道:「日出過一刻了。」

一刻而已——裴沐眼珠子一轉,咽回了這句話,轉而故作無奈地一笑:「哎,真是怪我,可我有什麼法子?方才在石台那兒,我莫名其妙被白虎祭司挑釁一番,真是委屈。依照大祭司的命令前來,某人卻差點挨揍……這算什麼道理?」

她暗道:她說的是「某人」,可沒說是她自己。白虎祭司差點被她揍一頓,那也叫「某人差點挨揍」。

大祭司冷冷地看著她。在他那俊美卻冷硬的眼神、微蹙的深灰色長眉,還有高傲微揚的下巴上,都明明白白寫著他已經看穿了她的小伎倆。

他就像不屑於戳穿一樣,隻用冰冷的口氣說:「我知曉了,白虎祭司自有懲戒。不過——裴沐,你這裝束又是何意?」

「裝束?」

裴沐低頭看了看自己:祭司黑袍理得平平整整,難得每一條係帶都係好了。雕刻燕子圖案的金箔月要帶規規矩矩地拴在月要上,上頭用紅繩掛著一塊晶瑩的白色玉石,一麵雕了一個「沐」字,另一麵是一個象征子燕部的「燕」字。

「我這裝束如何?」她扌莫著下巴,略一沉吟,思索道,「是否格外齊整好看?是極,我也這麼認為,畢竟我本來就十分好看。多謝大祭司誇獎。想不到大祭司看著冷冷清清,實則心細如發,真叫我感動。」

大祭司:……

他原本尚算淡淡地、克製地蹙眉,現在眉心卻不由自主擰出了一條細細的紋路。陽光透過枝葉,在他蒼白的膚色上投下幾點金光,其中一點恰好就落在那道紋路上,讓那點不悅顯得更加深刻。

他自己是個一絲不苟的人。裴沐原本以為他是披散長發,今天才看清,原來他兩邊的鬢發編為細而長的辮子,將長發都攏在腦後,不讓發絲打攪他。

這樣嚴苛,自然看不慣裴沐這散淡又帶些無賴的樣子。

「身為祭司,怎能如此怠惰?祭司上承天意,下啟民智,自當為萬民表率。」大祭司搖頭斥道。

他長相冷厲,神情淡淡就足夠威嚴,何況再皺眉訓人?換作別的任何一個人,恐怕已經低頭無言,對他又敬又畏。

可裴沐卻理直氣壯得很,不僅不怕,笑意還更盛。

「我有甚法子?我們子燕部窮,多虧扶桑部和大祭司慷慨豪爽,才能吃上飽飯,哪來多少祭司裝扮?」

她指了指自己的青藤杖,又指了指自己的月要帶和玉墜,煞有介事道:「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唉,大祭司,有些祭司就是十分特別,比如我——特別窮。」

大祭司:……

他皺眉皺得像是誰往他嘴裡塞了一把酸杏,說不定下一刻就要毫不留情地用烏木杖把裴沐打出去。

可這神情隻有一瞬。

忽然,就像蒲公英被風一氣吹散,大祭司的神情也倏然恢復為平靜和漠然。

「說得有理。不過,你終究是我的副祭司,是扶桑部的副祭司。總要有個樣子。」他說得慢條斯理,「既然如此,待會兒便叫青龍去取兩套裝束給你。禮器玉飾,一應俱全,想來能免去我的副祭司的……窘迫。」

裴沐:……

阿蟬救命,她一點不想天天拖著沉重的飾物到處走,「叮鈴哐啷」像個行走的被刺殺目標。

她瞪著大祭司。有一剎那,她疑心自己在他唇邊看見了似有若無的、有些得意的微笑,但再認真看去,那微笑已經不在。

莫名地,她心中那些嘀嘀咕咕的抱怨平息了。她又變得懶洋洋起來,漫不經心地想:也好,又白賺扶桑部兩套衣飾。

祭司裝束很貴重的。

不過,裴沐表麵上可不願意這麼認輸。她挑起眉毛,拿出部落小姑娘挑戰利品的挑剔勁兒,說:「大祭司果然再體貼不過。屬下實在窘困極了,所以……之前我們說好的,我的個人用度按您的規格來,能不能也一起發了?」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奇怪地,他並未再次皺眉,反而又露出了隱隱約約的、一閃而過的笑意。

「也好。」他頷首說,「叫青龍一並給你。」

過分平靜,就是篤定。所謂篤定,就是掌握了別人不知道的什麼事。

裴沐感覺有些怪怪的。但有什麼好怕的?她轉念一想,反正大祭司又不會吃了她。

她就大模大樣地點頭:「好。」

大祭司盯著她。一種很有些新奇的情緒在他眼底浮沉,如孩子第一次見到蝴蝶破繭。為了不讓這種情緒流露,他收回目光,回身重新看向參天神木。

「裴沐,你膽子很大。」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子燕部勢弱,如何養出你這樣的脾性?」

「可不是麼,我也替阿蟬虧得慌。」裴沐悠然道,「但說到底,終究是我知道大祭司有求於我,才敢這般有恃無恐。」

男人的背影像是頓了頓——一個刻意克製自己,讓自己不要回頭的標誌,昭示出他慣於苛刻自身情感的習慣。裴沐觀察並思忖著。

「哦?何以見得?」他聲音忽然一厲,「副祭司,你真以為自己無可替代?」

「不是我以為,是大祭司表現得太明顯,簡直像故意叫我猜到。」裴沐直白說道,「扶桑部本就勢大,大祭司更是天人之姿,又有神木作為倚仗。莫說收拾我,就是將我和子燕部一起收拾了,我們又能如何?可大祭司稍露實力就收了手,還又是許諾我們豐裕物資,又是指定我當副祭司——這麼榮耀的位置,給一個窮困小部落的祭司?」

佇立在她前方的背影靜靜聽完這一串話,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這次不是裴沐的錯覺了。哪怕那隻是很輕微的一聲笑,不比蝴蝶振翅更明顯,那也的的確確是笑聲。

「不錯。」他贊許道,「夠聰明,也夠懂事。不在眾人麵前說穿,而忍到我這裡才顯擺,為自己換取更多的籌碼。裴沐,你很好。」

裴沐不料被他說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一時難免訕訕。她不算個多深思熟慮的人,但媯蟬他們比她更不擅長,所以多年下來,她難免多想一些、多計劃一些,也難免有點洋洋得意起來。

大祭司看似淡漠如冰、遠離塵埃,事實上……能在扶桑部穩坐大祭司之位這麼多年,如何會真正單純?裴沐暗暗反思,提醒自己要更謹慎一些。

「裴沐。」大祭司又說,「你知道我要你做的事是什麼?」

「還請大祭司賜教。」裴沐態度端正了許多。

「過來。」他說。

裴沐依言上前。走到他背後三步遠時,她停了下來,看了看他。

大祭司說:「到我身邊來。」

她才又走上前去,和大祭司並肩而立。

他正抬著頭,凝望著神木。點點陽光跌落在他深邃眉眼上,混合了他眼眸中那些細碎星光,變得更加剔透,又顯出幾許平和寧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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