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祝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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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的微妙心思,裴沐毫不知情。

她隻是一天天地過著她在扶桑部的新生活,也漸漸適應了神木廳的朝陽與落日。

更習慣了與大祭司的相處。

她在一點點地了解他。

早在子燕部並入扶桑部之前,裴沐就聽過大祭司的名號。

誰能沒聽過?大荒東部就這麼一個大祭司。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以為,大祭司冷漠無情,與他朝夕相處,一定苦不堪言。

現在她漸漸發現,這個想法也對,卻也不對。

不對的地方在於,其實大祭司並不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他話不多,就算訓斥她,翻來覆去也就那麼幾句,聽多了就變得不痛不癢。

而除了訓斥她的時候,他會皺著眉頭多說幾句,其他時候他總是沉默如冰。他常常獨自凝視天地,似乎萬事萬物都能在他眼中消解,化為絲縷捉扌莫不透的情緒。

至於說這個想法是對的……

對裴沐而言,在神木廳生活的日子,還真能稱上一句「苦不堪言」。

原因無他,實在是大祭司下定決心要把裴沐培養成一位優秀的——最重要的是令他滿意的——大祭司繼承人,因而對她寄予了不切實際的、殷切過分的期望。

他自己生活簡單、作息嚴苛,便要求裴沐也這麼做。

每日裡,他不是處理源源不斷的竹簡公文,就是巡察扶桑部四周;當夜晚降臨,他便抬頭觀察深邃的星空,細細占星、起卦,有時也用蓍草卜算一二。

無論他做什麼,除非裴沐在忙著照看神木,他都會把裴沐叫上。

他會讓裴沐幫忙做這做那,會考教她繁雜的知識,如果發現她答不上來或是算不出卦,他就會嚴厲地訓斥她,並給她布置很多練習任務。

裴沐無可奈何,隻得一天天地陪著大祭司,過他的苦日子。

哦,現在是「他們的苦日子」了。

更可悲的是,這至高無上的神木廳裡,生活不僅充實太過,還十分清苦。他們兩人加起來的用度也就一點點,哪怕裴沐三五不時下山去蹭點好吃好喝,也十分有限。

由此,她不僅得不到美食慰藉,連張軟點的床榻都沒有。

可憐副祭司大人是個散漫慣了、給寵慣了的性子。她在子燕部的時候,人人都寵愛她,讓她想睡多久睡多久、愛怎麼乾活就怎麼乾活。反正她將神木照顧得好,巫術用得好、是保護部族的一把好手,還有瀲灩眉眼、玉琢容貌,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偏偏在這富饒的扶桑部,在律己律人的大祭司眼中,裴沐這磨磨蹭蹭的性格是怎麼看都不順眼、不合格,哪裡都該好好地改一改。

每思及此,裴沐就唉聲嘆氣,泄氣道:「大祭司乾脆換個人吧,我實在過不下去了!」

大祭司則總是沉穩相對,不急不惱,回道:「副祭司不是信誓旦旦,要為我鏟除內鬼、奪回神木之心,更要治好我的傷勢?現在不過一點挫折,副祭司便要放棄?」

他還學會用她的話來擠兌她了!

每每說得裴沐啞口無言。她總算深深明白,什麼叫說得容易、做時難。

她十分想說,自己約莫是學不會占星、卜卦的。都說祭司隻能是男人,而她卻是個碰巧能照看神木的女人,哪裡能和那些重男輕女的天地神靈溝通?大祭司不過是白費功夫。

可偏偏這話說不得。

人人都認為,如果讓女人接近神木,會為當地帶來災禍,連大祭司似乎也不例外。

如果讓扶桑部,讓大祭司知道她的性別……

他多半會殺了她,獻祭她的鮮血,來平息神木的憤怒。大荒上是有這麼個說法的。

裴沐就隻能繼續去捱她的苦日子。

不過,如果再將這些讓人頭痛的部分去除……

那麼,她在神木廳也度過了一些平和愉快的時光。

當朝陽初升,裴沐總是已經坐在神木枝乾上,在安寧的「沙沙」聲與清澈的草木清香中,看東方天空一點點變得明亮。

她有時用手掌感受樹皮的濕潤和粗糙,有時將臉貼在樹乾上,閉目細品夜色的殘留與陽光的微溫。

經常,大祭司會在這時候從樹下經過,並再往前走,直到他走到懸崖邊緣,腳邊就是雲海翻滾、金輝絢爛。

風會吹拂他的長發,陽光會讓他鬢邊精致的細辮富有光澤;雲氣托著他的衣擺,賦予那些青葉紋路更多的生機和神秘。

他的烏木杖高與他齊平,上頭鑲嵌的九色寶石吸收太陽金火,閃爍起伏如光的波浪。

接著,當太陽徹底升起之後,大祭司總會轉過身,仔細端詳她的衣著、穿戴。他應該是指在判斷她穿得是否足夠莊重華麗,能不能趕上他那花裡胡哨的烏木杖。

這當然是裴沐揣測的。

她通常會一邊暗中嘲笑他,一邊在樹上懶洋洋地、歪歪扭扭地坐著,任他看。

大祭司會隱隱瞪她,顯然不滿意她的態度,可那又如何?她就是不改。

有一次,大約就是在他第一次為她束發的幾天後,在一個清晨,裴沐被他叫住了。

「裴沐,」他抬頭看來,眉毛又是微微蹙著的、不大滿意的樣子,「你的頭發怎麼回事?」

她就低頭看他,辯駁說:「我紮好了的。」

「紮好?」他眉毛蹙得更緊,「這與我……與之前的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裴沐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大祭司的意思是說,她自己紮的發型太簡單了,和他之前給她綁的很不同。

的確,他之前給她編了個小辮子,還怎麼給繞了一圈,做成一個挺好看的發型。而裴沐自己動手,隻不過是胡亂一紮罷了。

「大祭司真挑剔。要是可以,我當然也願意漂漂亮亮出門。」裴沐笑嘻嘻的,半真半假地抱怨,「可又不是人人都會編發,我就一點不會。若大祭司嫌我頭發亂,那乾脆每天幫我編,如何?」

這隻是個玩笑,裴沐並不當真。大祭司怎麼可能天天幫人綁頭發?多麼不起眼的小事,哪裡可能天天勞動他。

大祭司似乎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應該是這麼認為的吧?

當時,他聽了這個無禮的、輕浮的建議之後,便靜靜地望著她,仍是保持著抬頭的姿態。在這個姿態下,他的容顏依舊蒼白晶瑩如冰雕玉砌,隻是眼中留著陽光,就給人以恍惚的、溫暖的錯覺。

「那你……」

他缺乏血色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在猶豫和思索。

在一瞬間,根據他的口型,裴沐幾乎要以為他會答應。她睜大眼,心裡驚訝的小泡泡已經快要冒出,一個短促的驚嘆也已經蓄勢待發。

他難道真會答應?

可下一刻,大祭司就別過頭,垂下眼簾,將眼裡的陽光和思索統統遮蔽。

「……真是胡鬧。」他留給她一個側麵,濃密纖細的睫毛長如日影,「就這樣罷。」

裴沐長籲一口氣,說不清是放心,還是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但是,她依舊會靜靜觀賞他的側影。陽光自東方而來,投映在他的身上;他站在滾滾雲海前,垂眸俯瞰萬物生長。

她想,無論如何,這一幕總是很美的。和這樣一個人過過苦日子,似乎連清苦也變得有滋味了起來。

對格外美麗的事物,人們總是不覺多一些寬容。她也不例外。

……

冬季一天天地過去,很快,裴沐等來了她在扶桑部的第一個春天。

初春的一個傍晚,她在落日光輝中為神木澆過水、聊過天,就偷眼觀察大祭司的動向

扶桑大祭司正遙望東方深藍天幕,掐指測算什麼,神情專注沉凝。

裴沐想,太好了,他沒注意她,她可以趁機溜下山,去找媯蟬他們玩耍一會兒。

她從神木另一側滑下,正要貓著身子溜走,卻聽一聲淡淡的「裴沐」二字。

某位躡手躡腳的副祭司——僵在原地。

「過來。」他說。

裴沐心知偷溜失敗,也不沮喪,站直了身體伸個懶月要,爽快地走了過去。

大祭司正站在懸崖邊上,衣袍被夜風吹得颯颯直響。裴沐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東方地平線上,有一顆蒼黃明亮的星星緩緩升起。

「看見了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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