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選擇的後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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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有預感, 今年一定會發生什麼。

自然,隨著戰爭的開啟,也隨著招搖三星越來越亮,星空下的人們都有類似的預感。

但她的預感似乎要更加強烈, 並且更加古怪一些。

不過, 就連她自己也說不好, 這種古怪的感覺究竟是因為她身為祭司,對天地之間氣機流轉更加敏銳……

還是因為, 她自己始終處於一種憂心忡忡的狀態。

這種憂心來自於她關心的人們的生命,也來自於大祭司那矜持平靜的態度背後,那種不可忽視的高傲與漠然。

在媯蟬率領子燕眾人出征的五天前, 裴沐前去看望她們。

她一一地看望所有要出征的人,一一地、認真地凝視每一張臉龐, 並用心為他們許下祝福。

神木的點點力量隱沒在子燕眾人的身上, 就像過去每一次出征前那樣。這些力量可以提升他們軀體的強度, 也能加快他們傷勢恢復的速度。

大祭司會對扶桑所有人進行祝禱, 但裴沐私心裡卻總想要多為自己的族人做一點什麼。她必須承認,在這方麵,她的私心太重。

她畢竟是擔憂的, 因為這一回, 她無法和子燕一同出征。

按照扶桑部的劃分, 子燕氏從屬於媯蟬將軍,而媯蟬雖被拔擢為第一將軍,卻仍屬於四大祭司之一的朱雀部下。

既然有朱雀祭司作為保障, 自然不需要別的祭司跟隨。這也是星淵堂的規矩和驕傲。

況且,裴沐不得不留在後方,看顧烈山上的神木。對一個部族而言, 神木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所有的族人祝福,並祝願他們一個也不少地回來——哪怕明知道這是很難實現的願望。

那天晚上,她和媯蟬兩人躺在山麓的草地上,看著秋日星夜緩慢變化。

裴沐抬手指著北方天空一顆明亮的星星:「看,那是帝星。」

「哪一顆?」

媯蟬努力看了好半天,最後才算認出來:「真亮啊。」

「嗯。」裴沐繼續說,「傳說那就是天帝的命星,一麵黯澹、一麵璀璨,意味著天帝遭劫,卻仍有餘力反擊。」

「哦……神靈也會有劫難嗎?這樣看來,他們也沒有比我們強很多。」

媯蟬雙手枕著頭,滿不在乎地點評神靈,又說:「阿沐,你最近好奇怪。」

「奇怪?」

「你以前可討厭看星星了。」媯蟬斜眼看去,突然伸手一戳好友玉色的麵頰,「快說,你是不是被大祭司的巫術迷惑了!你還是不是我的阿沐,是不是是不是?」

「哈,你偷襲我!」

兩個人開始打來打去,像兩隻嬉戲的山貓,不把對方搞得灰頭土臉決不罷休。

鬧了一陣,裴沐重新癱在草地上,還凝結出一團水球,懶洋洋地喝著。媯蟬來撓她癢癢,非要讓她給自己也弄一個不可。

於是,場景就變成了一位將軍、一位祭司,全無威嚴地並排躺在草地上,「咕嘟咕嘟」地喝水球。更像兩隻山貓了。

「阿沐,」媯蟬忽然說,「你變得比以前更認真了。」

「哦?」

「討厭,不要擺出大祭司一樣的架子嘛。」媯蟬輕咳一聲,眼睛靈活地轉了轉,確定四周無人,「以前讓你占星,你就睡覺,真氣人。要不是你巫術高明,還能調用神力……哼哼,我阿父一定天天提著你耳朵訓你。」

媯蟬的阿父,就是子燕部的先首領。

「是啊,一定會被先首領教訓的。他可囉嗦了。」裴沐笑了笑,注視著遙遠的星空,「但是阿蟬,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我其實也很努力地學過占星。」

「……啊?」

「真的很努力。日落時分就站在高地,一整晚都在畫星圖,畫星星運行的軌跡,計算星辰交匯的意義。」

裴沐用一種快睡著似的、無所謂的輕鬆口口勿說著:「不光是占星。蓍草卜算、龜甲裂紋、伏羲八卦……我每天隻睡三個時辰,剩下的時間不是在練習巫術,就是在拚命練習這些技能。」

「阿沐,我都不知道,我以為……」

媯蟬怔住。

「以為我就是偷懶嗎?哎呀,後來也差不多了。」裴沐瀟灑地揮揮手,「但最開始的那幾年,我是拚過命的。有一次測算到忘記吃飯,餓暈過去,還被先首領狠狠責罵了。」

「什麼時候,阿父分明向來寵愛你……啊,我想起來了,是你哭得很厲害那一次!」

兩人回憶起童年往事,一起笑出聲。

裴沐望著無數星星。聽說每一顆星星都蘊藏了對命運的暗示,可惜她從來都看不到。

「我很努力了。」她輕聲重復,「可是我還是什麼都算不到,也什麼都看不到。所以,先首領才猜測,也許是因為……才不行。」

女人不能得到神靈的信任,不能看見世間的命軌。人人都是這樣說的。

媯蟬側頭:「不是嗎?」

「……不知道。以前我相信是這麼回事。」裴沐揉了揉額心,「但果真如此麼?大荒上這麼多祭司,有多少人精通占星、卜算?總是因為他們可以培育神木,就說他們是祭司,連帶也認為他們會占卜。但既然我能瞎說,為什麼他們不可以?」

那麼多胡說八道的、神叨叨的男人裡,有幾個是真的通曉天機?

「所以我在想,會不會占星也是一種天賦?隻有很少一部人才擁有。這個天賦,其實……也許和祭司無關。」

「如果世上存在既能使用巫力也能占星的人,就很可能存在隻能使用巫力,或者隻會占星的人。」

「而如果男人可以,女人為什麼不可以?」

「究竟是不可能,還是不允許、禁止嘗試?」

媯蟬聽著聽著,一點點睜大眼睛。她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時候,她在幼小的神木苗旁邊睡著,那時她曾經看見過有青色的光點呼吸一般亮起。但人人都說,那是她在做夢,因為隻有祭司能喚醒神木的力量。

而她是女人,女人不可能成為祭司。如果成為祭司,就是不祥。

她記得那時人們臉上不安的神情。

後來,她也就沒再見過那樣的景象了。

所以她也再沒想過這個問題。

媯蟬感到了一種無來由的、說不出的恐懼和不安。周圍的夜色忽然不再清澈,而是變得鬼氣森森,像隨時會撲上來,逼她看清某種事實。

她抓住好友的手,低聲說:「阿沐,別說了。」

裴沐沒有堅持。

她隻是扌莫了扌莫好友的頭,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媯蟬閉了閉眼,又睜開。她看著好友那微微含笑的臉,還有總是懶散卻又十分可靠的眼神,心中忽然浮起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阿沐,你……你不會做什麼吧?」

裴沐搖搖頭,但片刻後,她又若有所思起來。

「我目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打算。」她慢慢說,「但我覺得,隻是覺得……也許很快,我就會做出一點什麼來。」

「做什麼?」

「不知道。」裴沐安撫地揉了揉好友的頭發,像安慰一頭陷入迷茫的小花豹,「但我會注意,不去連累你們的。」

媯蟬搖搖頭:「不要隻顧慮我們。阿沐,你要隨時記得,我們也希望你平安。」

「我會的。」裴沐露出了今夜第一個明朗的笑容,「我會盡量做到。」

媯蟬也笑了。忽然,她將聲音壓得很低,也很細。

「對了,阿沐。我打聽到了一些關於朱雀祭司、青龍祭司,還有姚森的一些事……」

……

即便是裴沐自己也沒聊到,她的「做一點什麼」會到來得那麼快。

這件事發生在媯蟬出征前的第三天,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

因為扶桑出征的事,部族各處都一片忙碌,裴沐也需要處理種種事務。但這個早上,她忙裡偷閒,乘著水汽彌漫的風雨,在岐水邊散步。

裴靈難得清醒,也藏在她的頭發裡,和她說一些天真可愛的話。

裴沐給小姑娘講一些神話傳說、歷史故事:

「……很久以前,烈山是神農氏的居住地。那時岐水還叫薑水,所以神農氏姓薑。天帝就出自神農氏……」

裴靈積極發問:「那大祭司也姓薑呀。」

在看不到大祭司的時候,裴靈也不是那麼害怕提起他。

裴沐笑道:「現在的部族,多少都號稱自己和天神有關,連古時候的軒轅聯盟也說自己是天神的後代。扶桑部姓姚,子燕姓媯,都源自古時候的軒轅八姓。而另一些人為了彰顯自己血統更高貴,便直接宣稱自己與天神姓氏相同。」

裴靈歪著腦袋想了想:「大祭司……也需要彰顯麼?」

裴沐也想了想,忍笑道:「他大約是不需要的。不過,他的父母也許需要。隻是他和我一樣,都是被部族撿回來的孤兒,無父無母,身上隻帶著個刻了姓名的木牌,誰知道是怎樣一回事……」

她們走著走著,就在岐水邊遇到了旁人。

是朱雀祭司,還有姚榆和她的女奴。

明明天空飄著雨,岐水上彈奏出一片高高低低的漣漪,那三人卻站在河堤上,試圖放一隻濕淋淋的風箏。

朱雀負責吹起暖風,姚榆負責奔跑,她的女奴則抱著貴重的棉布站在一旁,每當姚榆停下來,就上前給她擦一擦雨水。

他們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姚榆很沮喪,拽著女奴的手,眼巴巴地看朱雀:「朱雀哥哥,飛不起來。」

朱雀祭司一臉無奈:「下雨啊。我就說要等下一個晴天……」

「可是你都快出征了!反正占卜出來也說這幾日都下雨,今天有什麼差別?」姚榆一臉憤憤,反而顯出點小姑娘對親近之人的撒嬌,「阿穀,你說,你說是不是必須今天放風箏?」

女奴溫柔地笑著,點點頭,並不說話,隻細致地為小姑娘打起一把傘。她比姚榆年長,約有十六歲,眉眼溫柔、身段如柳,令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裴沐見過她幾次。到現在,她發現這位少女雖然被認為是低賤的奴隸,但她的溫柔中已無怯怯之意,反而有一段水似的柔韌。

他們三人圍繞風箏說了好半天,才注意到裴沐。

姚榆揮著手,邀請她一起來放風箏,裴沐含笑拒絕了。

朱雀祭司在一旁故意氣姚榆:「對,副祭司大人拒絕得好。小孩子越寵就越任性,阿榆便是如此。」

「哼!」姚榆鼓起了包子臉,躲在阿穀身後,不理他了。

裴沐定定看了朱雀一眼,便揮手告辭,帶著裴靈繼續散步。

她有些出神,小姑娘則在她耳邊羨慕地咿咿呀呀:「風箏,我也想。」

「下雨呢。」

「風箏,想放。」

裴沐無法,隻能悄悄用草葉編了個輕巧的金蟬,再用一根柔韌的蒲草係住,全當給裴靈表演了。

小姑娘高興極了,笑得很甜。

裴沐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她想,她其實很理解朱雀祭司寵愛姚榆的心情。

也正是因為十分理解,當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朱雀一邊。

或者說,她毫不猶豫地站在了姚榆一邊。

……

殘陽如血之際,星淵堂仍是人來人往。

自夏末開始,由於戰爭的開啟,星淵堂便臨時取消了休沐製度。祭司們常常待在星淵堂,有時要忙上一宿。

但至少在晚飯時,祭司們可以稍稍放鬆一些。

裴沐漸漸也和他們熟悉了,時常一起用餐。有時她還會抓著大祭司過來,可惜每每這時,堂中俱是寂靜,人人都低眉垂首,擺出嚴謹恭肅的模樣。

到了後來,如果裴沐和別人一起用飯,大祭司常常是不在的。

當喧鬧傳來時,她也和所有一起吃飯的祭司一樣,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更扌莫不著頭腦,隻迅速站起來往外走。

「誰敢在星淵堂外吵鬧?!」

囂張的吊梢眼——白虎祭司,甫一躍出星淵堂,人還沒落地,聲音就嚷了出來。

邊上有人扯了他一把,沒好氣說:「副祭司大人在呢,你沖到前頭做什麼?」

祭司之間階級分明,很講禮數。

在眾祭司的躬身行禮中,裴沐走上前去。

麵前的景象,分外「熱鬧」。

落日最後的餘輝中,本該空盪盪的古樸祭台上,竟黑壓壓擠了一大堆人。

一群高舉火把的人,麵色激憤、神情激動,即便暫時按捺住說話的沖動,也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將要爆發的怒意。

另一邊則是朱雀祭司和姚榆。朱雀祭司護著姚榆,而姚榆背後則跪著一名被五花大綁、垂頭不語的狼狽少女。

「怎麼回事?」

裴沐沉下神情,冷冷問道。

那群人齊刷刷一顫,紛紛低下頭。但是,為首的兩人卻仍是激憤,麵上流露出一種由極度痛心而催生出的失去理智的狂怒。

砰——!

竟是一具石棺被抬了上來。

棺蓋掀開,露出一具麵目猙獰的屍體。這是個少年,看上去新死不久。

死者穿著星淵堂低級祭司的衣服。

裴沐什麼也沒說,隻是看似無所謂地一勾唇角:「怎麼,還讓我自己猜?」

那群人又是一顫,忙出了兩個人,拉著為首的兩人:「父親,哥哥,你們冷靜一些,這是在副祭司大人麵前……」

那兩人似乎才清醒一些。隨即,這剛才還凶狠的兩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起來。

「求副祭司大人為我們做主!」

哭聲刺耳,穿透殘陽。

與之相對,另一邊的姚榆和女奴都是沉默不已。

唯有朱雀的憤怒烈烈不熄。

「閉嘴!」他柔和秀麗的麵容籠罩了一層燃燒似的怒焰,「姚櫟,你若膽敢讓阿榆傷心,我現時便殺了你!」

裴沐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打了個轉,冷聲道:「再不說,都打出去。躺個十天半月,也學一學如何把話說清。」

話音飄落,如雪輕澹。

卻讓整個場麵凍結了。

帶頭鬧事的人,也就是被朱雀叫做姚櫟的,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這才想起,這位年輕的副祭司大人,乃是整個扶桑部中第二有權力之人,連首領姚森都比不過,更有傳言說他未來會接任大祭司一職……實在得罪不得。

姚櫟垂頭抹臉,臉上淚水縱橫,卻也沖刷出一股驚人的恨意與狠戾。

「副祭司大人,我可憐的幼子被那賤奴殺死了!」他淒聲道,「我不敢向青龍祭司大人的女兒討個說法,隻需要殺那賤奴祭祀我兒亡魂,卻被如此羞辱……請副祭司大人為我做主!」

他所謂的「祭祀」,並非祝福,而是在祭台上以殘忍的手法殺死女奴,並做法祈禱讓她的血肉和靈魂都奉獻給死者,讓死者來世投個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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