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露水情緣(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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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的春平城絢爛異常, 連灰淡的瓦頂也染了一絲明麗。

有人看落日,看到的是殘陽如血;也有人看落日,見的是輝煌壯麗、明日將來。

裴沐則屬於前者。實在是因為落日時分總發生不大好的事,比如流血, 比如逼迫, 比如夜晚即將降臨。

她坐在屋頂, 旁邊放著一盞燈籠。燈籠是防風的,帶一個長長的把柄;裡頭火焰燃燒, 在夕暉中照出一點並不分明的光線。

夕陽未盡,就點燈籠,似乎有些多餘, 也有些矯情。

但為了黑夜而做這樣的準備,仍是必要的。

裴沐所在的屋頂, 鋪著黑亮帶雕飾的瓦片, 屋脊上有石刻雕像, 側麵藏著術法符紋。這樣氣派的屋子, 屬於這座城市的主人——辛秋君。

她這麼堂而皇之地坐在人家屋頂,底下路過的人卻對她視而不見。軍士們來回巡邏,身上光亮的鎧甲折射出模糊的屋頂輪廓, 卻也沒有絲毫裴沐的身影。

這就是術士的力量。

裴沐在靜靜地等待著。

她凝視著西邊的落日, 一點點回想著過去。

她出生於申屠家, 就是那個輝煌了近百年,又突然大廈傾塌的術士家族。

申屠家住在虞國首府千陽城,與王室、貴族都關係深厚。據說他們的先祖曾是古時候有名的祭司, 傳下的血脈裡天然具有強橫的力量。

這種說法是否真實,早已不可考。

不過事實就是,申屠家歷代都出過極為強大的術士。這是極其罕見的現象。所以外人對他們的血脈力量越傳越離奇, 還對他們的為人也寄托了無數神秘的想象。

但隻有裴沐這樣真正屬於申屠家的人,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族。

——那是一個力量為尊,為此可以枉顧一切倫理綱常、人情禮法的地方。

申屠家不論嫡庶、不論貴賤,隻看術士天資、潛力多少。天賦越強、力量越強,就越被尊崇,反之,就卑微如塵泥。

而所謂的家主,以及家主繼承人……全都是讓無數有潛力之人互相廝殺,經過慘烈鬥爭後,所選出的最終勝利者。就像養蠱一樣。

對這種狂熱追求力量與地位的家族而言,什麼道義、真情……統統都不存在。

他們化身為虞國王室的一把刀,殺死所有異見者。他們也放縱自己的欲/望,去追求財色、耽於享受,將自己虛無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同時,他們也害怕著,會不會出現更強大的術士來顛覆他們的地位。

所以,申屠家一直有「狩獵」的傳統。

他們始終關注著國內有名的術士,一旦有新人嶄露頭角,他們首先會試圖拉攏、聯姻,將對方同化為申屠家的一部分。

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可以成功,因為「申屠」這個姓氏實在太過響亮。

但也有些時候,他們會被拒絕。

而拒絕的下場……往往就是一次咒殺、一具棺木,要讓那不識好歹的新人永世不得超生。

裴沐曾經殺死過這樣的人。她用咒術殺了他們,然後念出冗長的咒語、畫出復雜的符文;她將汙穢的血注滿棺木,看著他們暴睜的雙目淹沒在血漿之中,最後一點點消失在棺材蓋的背後。

不錯,她也曾是那個罪惡的家族一員。她從來不是清清白白,更遑論無辜。

早在她第一次在山中見到薑月章時……她看見他額頭的咒術紋路,就大概猜出了他死亡的真相。

有時,連她自己也說不好,當初那盜墓的兄弟碰巧踩碎了陣法所用的「水晶玉」——究竟真是一個失誤,還是她沉默放任的結果?

很多沉默的瞬間裡,裴沐都能忽然清晰得意識到,自己對過去被殺死的那些人、被踐踏的那些人……懷著怎樣無法擺脫的歉疚感。

也包括對他。

薑月章不是她殺的,那不是她慣用的手法。每個術士都有自己微妙的習慣,即便記憶會丟失,習慣也不會撒謊。

可是,裴沐認識那個手法。

直到死,她也不會忘記姐姐施術的手法。

薑月章要找的仇人,就是她的雙生姐姐、曾經的申屠家家主繼承人——申屠遐。

對於這一點,裴沐其實猶疑過。首先,她疑惑的是為什麼薑月章認不出她的臉。她和姐姐長得五六分相似,而她根本沒有偽裝過容貌。

不過……姐姐和她素來有遮蔽容貌和身形的習慣,這也是為了防止刺殺和偷襲。如果他沒瞧見,認不出她們,這也不算太奇怪。

其次,裴沐不解的是,申屠家已經不在了,薑月章要找誰復仇?她的姐姐——申屠遐,和其他幾個天資過人之輩,已經死於八年前那場紛爭和大火。其餘次一些的人,這幾年裡也因為家族衰敗,又討了國君的嫌惡,挨著被處死、被追殺而死。

再剩下的一些人,都是丁先生妻子那樣血脈稀薄、天資低微的人。他們大多是奴仆出身,就算有點申屠家的血脈,卻也距離申屠遐遠得很。

而所謂死而復生之法,就是要用到仇敵或其至親的心頭血。薑月章出來這麼些天,應該已經聽說了申屠遐早死了吧?那他這麼四處折騰,又是為了什麼?

是單純的遷怒、發泄慘死的怨恨和戾氣,還是……另有打算?

裴沐凝視著最後一點夕陽的邊緣,不覺按住自己的心口。

要說誰是申屠遐的至親,除了她這個雙生妹妹之外,還能有誰?

那麼,現在就隻剩一個問題了:

——薑月章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嗎?

裴沐一麵出神地想著,一麵又抬起手,摁在了眼角。

在她左手無名指下,那一粒小小的、鮮紅的朱砂痣,比落日的最後一點餘燼更殷紅,紅得幾近淒艷。

……

裴沐在屋頂迎來了夜幕初現。

初夏已經過去了,現在統治世界的是徹底的夏天。

群星初露真容,南方的朱雀七星宿光芒熠熠,緩緩展翅而飛。

裴沐抱著燈籠,試圖用燈火去對準某一顆星星。

「小騙子又在做什麼異想天開之事?」

聽見他的聲音之後,裴沐慢了一會兒,才放下手。她側頭看去,起先看見的是她的燈籠在屋頂鱗片似的青瓦上投下的光影,之後是一點靛藍的衣擺。再往上看,才是他的輪廓,以及柔軟飄飛的頭發。

隻是整個白天沒有見到他,感覺上卻像過了半輩子那麼久。

裴沐笑了笑,仍然抱住自己的燈籠,抱住那一點點的溫暖和熱意。她問:「你已經查出春平城大陣的每一個節點了?」

所謂大陣的節點,很類似於人類的骨骼關節。隻要破壞了節點,就能輕易摧毀一座龐大的法陣。

薑月章這幾日裡帶著她住過的地方,每一處都是春平大陣的節點。

「……嗬,你果然看出來了。」

他立在屋脊上,比月光更蒼白,身形卻又矯健得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

他像是發覺了她情緒的異樣之處,微微挑起眉毛,表情也悄然帶上一絲審視與防備。相對照地,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卻有了一點嘲弄似的弧度。

「幾——乎——是每一處節點。」薑月章刻意重重咬出了那兩個字,腳邊的陰影中埋伏著無盡血煞,無聲無息地起伏變動,「還剩最後一個,所以我會來這裡。」

「小騙子,所以你也在這裡等我?你知道這裡是最後一個節點。」他反問道。

裴沐說:「又不難。」

青年的表情幾乎沒有波動,像拿霜雪凍過了,隻餘眼中暗色起伏。他這麼微微地帶著笑,卻反而顯得這個表情更陰冷森然。

他又問:「這麼說,你總算決定不再繼續掩飾身份?」

「掩飾什麼身份?」裴沐站起來。她提著燈籠,將光源貼近薑月章那頭,自己則隔著這團模糊的光暈,含笑打量他的神情。這是個很放肆、很輕慢的舉動,可他一動不動,也隔著光團望著她。

裴沐一本正經道:「我是一個博聞廣識的劍客,對術士了解不少,你不該早就知道了?」

這回答顯然並不在他預料之中。

他再一次輕輕眯起眼。這動作與野外那些強壯又敏捷的大貓如出一轍,是一個多疑的審視,約等於明明白白告訴別人:我正在懷疑你,也正在考察你。

「那你來這裡乾什麼?」他問。

裴沐扌莫扌莫鼻子,抬頭看看天色:「我以為你今晚決定住這裡,所以先來看看。」

薑月章又定定地望著她。片刻後,他舒展了神色,又成了那副冷淡卻平和的模樣。

他不再提出更多的懷疑,隻伸出手:「今夜出城。小騙子,來。」

裴沐走過去。他很自然地接過她手裡的燈籠,隨手扔掉,又點亮三朵漂浮在空中的火焰。這火焰是白色的,內裡帶一縷藍青色,好似鬼火披了一層暖色的偽裝。

另有幾朵綠油油的鬼火在風裡一轉,往下沉去,沒入大陣節點之中。

滿城的空氣,像是都微微一顫。

裴沐熟練地爬上薑月章的背。他接她接得很穩,那是一種熟練的穩。

裴沐抓著他的肩,低頭去看地上那盞被拋棄的燈籠。地麵上的人正彎月要去撿,迷惑又氣憤地大聲抱怨,問是誰將燈籠扔過了牆。

「我的燈籠……你扔了做什麼?」她覺得很可惜,「我下午才新買的。」

「再買一盞便是。」他毫不在意。

「真奢侈。薑公子,你以前是哪裡來的有錢公子?花銷這樣闊綽。」裴沐習慣性地想去摟他的脖子,猶豫一刻,卻仍是緊緊抓住他的肩。

他也不知道有沒有感覺,隻是仍淡淡道:「無名小卒,同中原的豪奢之族不能相比。更何況,死人在意什麼錢財多寡?」

裴沐笑了:「可你打算復活,是不是?等你復活就知道,要活下去可不大容易,薑公子。」

「哦,這話說得也不算錯。」他順著她的話往下說,語氣仍舊平靜,「若到時候我囊中羞澀、難以為繼,不如讓小騙子養我?」

養……養什麼?

裴沐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在開玩笑。剛剛那看似平淡的回應背後,竟藏著一點難得的調笑意味。

她忽而出神地想:這個人在死之前,是什麼樣的?聽說那位千陽城裡揚名的神醫,本是個溫雅良善、風姿出眾之人。本不該是這種渾身戾氣的冤魂。

大約無論是誰,想在這個世道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都不容易。

她想笑,卻又不大笑得出來。最後她還是低低地發出一聲近似的笑聲,說:「如果到時候我還是挺喜歡你,你也答應繼續作我的情郎,那養便養了。」

他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又或者明白這不過隨口玩笑,當不得真。

薑月章不再說話,裴沐也不再說話。

夜裡的風寂寂的,時不時漫出一截報時的梆子聲。

他們一直到了城外。按方位來說,是春平城的正南方。

出城之時,四方靈力出現了一種微小的扭曲。常人用肉眼不能分辨,但在感知上,那就像是無數小小的旋渦突然出現在身側。

薑月章神色冷淡,輕聲嗤笑:「雕蟲小技。春平城的術士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背著裴沐,對四周的氣流波動視而不見。一步跨出,人卻已經來到十餘裡之外。

就在他將要落腳之時,有三抹雪亮刀光忽然從地底冒出。

那刀光如流星倒飛,頃刻便至;刀身之上,又有金黃色符文亮起,更添雷鳴之勢!

而薑月章的反應……

他沒有反應。

假如一定要說他有什麼反應,那麼他隻是微微垂著頭,目光裡的厭煩和譏笑被刀光照亮。

電光火石的剎那,他卻在對裴沐說話:「小騙子,他們甚至不如你。」

一言未盡,鋪天蓋地的血煞已經翻湧開來。

濃重的血腥氣、森然的土腥氣……種種陰鬱交織,往刀光壓下,也朝四周壓下。

——哢嚓。

這是刀碎了。

——啊啊啊……

這是人們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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