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安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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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水滴懸在她鼻尖。有點癢。

這是裴沐醒來時的第一感受。

她還沒有來得及睜眼, 就感覺一大團冰雪生生壓下,刺骨的冰寒爭先恐後往她皮膚裡鑽。

「……好冷!!」

她猛地坐了起來,因為動作太過迅速,不由一陣頭暈。

這是哪裡?她的意識在緩慢地回流, 血液也在緩慢地加速, 好讓心髒逐漸恢復正常的律動。

她環顧四周。

首先, 這裡是一間屋子。看擺設、用料,應當是村鎮上的民居。

其次, 窗外亮著,是白天,有雪, 冬天尚未過去……

在觀察的過程中,裴沐原本無神的雙眼, 漸漸恢復了神采。

而後, 她緩緩轉頭, 看向身側。

那人手裡端著一盆新鮮的冰雪, 無辜地看著她,還露出一個討好的、小狗一樣的笑容。

剛才,正是這個人將大團冰雪倒在了她麵上。現在她脖子裡都還是寒氣, 頭發上的雪沫被熱氣暖成水, 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是的, 就是他。

「嘿嘿,小師妹,你看, 多虧我機靈,給你澆一澆冰、灌一灌雪,你才能順利醒來……啊啊啊啊別打!」

盛著冰雪的陶盆「砰」地一下打翻在地。

裴沐先是撲過去憤怒地打了他一拳, 然後就緊緊抱住他,將頭埋在他月匈前。

他下意識躲了一下,又硬生生站住,溫柔地來回抱她,又拍拍她的頭。還像小時候一樣。

「小師妹,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將你偷出來,你不說謝,也不能打我吧。」他很不認真地抱怨,語氣慢悠悠的。

「謝謝三師兄。」裴沐沒有抬頭,抽了抽鼻子,「三師兄,你……」

「做什麼,很感動?我明白……」

「你的月匈,好像又變大了。」

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

三師兄雙眼放空,手裡一下下地重復撫扌莫的動作,笑容裡卻帶著一股凜然殺氣:「小師妹,三師兄今晚可能給你投毒,你做好準備。」

「好的三師兄,所以你的月匈可以分我一半嗎?」

三師兄:……

當天,他們就收拾東西,離開了這個村鎮。

三師兄帶她換了兩次方向,又易了兩次容,等他們遠離昭陽城足有上千裡,他們的行程才稍微放緩了一些。

寬闊平坦的道路上,輕捷的馬車飛快奔馳。這是一輛一看就堅固、穩定、昂貴的馬車,邊角綴著裝飾,還打著「張記」的旗號。

張記——近年來聲名鵲起的豪商,主要做藥材生意,往東西兩頭跑。

馬車內。

裴沐撩著車簾,看了一會兒窗外,確定無人跟蹤也無人窺探。

她放了手,才扭頭問:「怎麼走得這麼急?之前那許多搜查的士兵……是來找你的?」

「你總算問了——那些都是來找你的!」

三師兄縮在一邊,用厚實的被褥將自己裹成了個球,腳邊還貼著暖爐。

他先是氣咻咻地翻了個白眼,又不客氣地罵:「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功夫把你偷出來?你早跟我說那皇帝是個瘋子啊,你早說了,我一定不幫你——太麻煩了,耽誤我睡覺!」

裴沐乖乖低頭認錯,才問:「怎麼回事?我以為隻是費些手腳去挖個墓,怎麼……」

三師兄盯著她,盯了很久,而後長嘆一聲。

「那也要先有墓可挖啊,小師妹。」

他解釋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死』之後,那瘋子皇帝一門心思地認定你沒死,而且不準宮裡往外透露任何消息,何況發喪和下葬?他用一口水晶棺將你裝起來,就放在英華宮的寢殿裡,白天在外頭處理國事,空了就回去,寸步不離地守著你的『屍體』。」

說到這裡,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畫麵,竟是打了個哆嗦,露出後怕之色。

「這些消息,還是我通過你留下的機關布置,才勉強窺探得到的。皇宮被他治理得水潑不進,我本想悄悄去偷了你出來,一時竟然無處下手。」

裴沐呆了呆,一時也說不出心中何等滋味,隻輕聲問:「然後呢?」

三師兄哼道:「然後,我等了幾天,眼看那皇帝是鐵了心不肯放手,我便借著我們以前商量好的方法,用術法開了一個臨時傳送甬道,自己親自跑到宮裡去找你。」

「我特意挑的白天,皇帝在上朝,寢殿裡沒人——他不準別人進去,隻讓他們守在門口。幸好如此,我才能偷偷扌莫到棺材邊上,打算抱起你就跑。」

「哪知道,那狗皇帝竟然在棺木上布置了機關……他他他,他把天子劍跟你放在一起,就在你邊上!你說他是不是瘋了?我一推棺木,那把劍就往我麵上狠刺過來,嚇得我……差一點,我就是你沒頭的三師兄了!」

三師兄說得氣急敗壞,又隱隱有些後怕。裴沐也想得到其中凶險,隻能繼續低頭認錯,連連道歉,承諾會好好補償三師兄。

「後來呢?」

「後來,還好你三師兄我雖然懶,卻也學了點真本事,總歸是帶著你跑了。」

三師兄說得有點得意洋洋。

裴沐跟著一笑,卻又忍不住低聲問:「我想到他會難過,可怎麼這樣瘋?將貼身佩劍放棺材裡,這不就是,不就是……」

三師兄看她一眼,沒好氣:「是啊,按大齊習俗,這就是陪葬的意思。等他死了,要跟你躺一起。可他不是還沒死?你傷心個什麼勁。」

「不是……咳咳……」

裴沐輕咳兩聲,才繼續說:「他曾說過,他一日存活於世,天子劍便一日不離身。若哪天將劍解了放一邊,一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活不長,提前讓劍給他看看墓裡情況如何。他這是……」

「哦,意思是起了死誌?他要跟你殉情?看不出來,還是個癡情種。可怎麼這樣癡情還能惹你傷心?還不如我們昆侖山下的大小夥子們。」

三師兄一撇嘴,刻薄勁兒就寫滿了眼角眉梢。

裴沐搖頭:「他雖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可他是個好皇帝。三師兄,別說他了。」

「怎麼就是好皇帝了?明明是狗皇帝!」三師兄繼續氣哼哼。

裴沐被他小孩子似的慪氣表情逗笑了。她想了想,伸手再一次撩開車簾,讓金色的陽光盡數落下。

她指著窗外,指著那寬闊筆直的道路,還有沿路的車馬、房屋。

「三師兄,看,這叫『直道』。當大齊尚未建立,齊國就在境內修建這樣的道路。從七年前開始,這樣的路開始在全國各地修建。有了它們,不僅軍隊能自由往來,商隊也借了便利,可以貨通有無,也才讓貧瘠之地的人們有了依靠商貿往來而致富的可能。」

三師兄刻薄挑刺:「直道多了,打仗也更容易了。商人可以往來四方,可經商的人多了,誰去耕田?何況修路也很費人費力。他還不止修路,還修陵寢、修水利、修防禦工事——北邊修長城不就死了許多人?」

「是,的確如此。也一直有朝臣認為,雖然道路和城牆都該修,但他太心急著去將這些事做好了。」裴沐並不反駁,甚至微微一笑,「但三師兄,別人這樣說也就罷了,你是知道北胡情形的人,你難道能說,北方的防禦不該管?城牆不該加固?」

北胡,北方,那長長的城牆以北……

三師兄沉默了。

半晌,他點頭:「你說得對。好吧,那算他薑月章還有些本事。」

裴沐仍望著窗外。她以一種認真嚴肅的目光,仔細地望著窗外。

其實這風景並不好看,房屋也灰撲撲的,很貧瘠,與昭陽城中無法相比。而既然昭陽城裡都有典妻、賣子這樣的慘事,其餘地方必定更多。

這遠遠不是一個繁華的、讓人向往的美好世界。

但就是這個灰撲撲的、初步安定下來的世界,是他們真實所處的地方。這偌大帝國正在成型,其中的方方麵麵,有薑月章的心血,有她的心血,還有無數官員、百姓的心血。

「他是個好皇帝。」裴沐突然開口,而且又重復了一遍這個評價。

她凝視窗外,語氣平靜:「他每天隻睡三個多時辰,白天黑夜批閱的奏章加起來能有一石之多。除此之外,他還要上朝,要親自過問大大小小的事情。旁人都以為,他這樣的皇帝必定奢華至極,但其實他也就是格外看重那座陵墓,他心裡有點不服氣,覺得自己比旁的國君、比以前的天子都厲害,那陵墓務必不能輸給他們,所以是修得奢侈了一些。」

「但在其他用度上,他並不鋪張。每日兩餐,一葷一素,再加一碗糙米飯。中途餓了就隨便用點什麼墊一墊。有時太忙,飯也不吃,用兩粒丹藥就對付過去。」

「不愛綾羅綢緞也不愛裝飾,成天就朝服、常服,再加兩套便服,其餘都沒了。他其實挺喜歡吹塤的,有一次很喜歡一個名家做的塤,但因為太昂貴,他竟然沒舍得買。我買了,原本想送他,可是他太煩了,總是惹我生氣,我每次就都想,下次再送吧。」

「性格實在很糟糕,好好的話也不會說,總是動不動就生氣,莫名其妙給人臉色,完了又覺得後悔,可拉不下臉道歉,就圍著你轉來轉去,問你要不要這個、要不要那個。真是討人厭,道個歉像能要他的命,就以為自己是皇帝,誰都要讓著他。」

三師兄輕聲說:「小師妹……」

「修為雖然高,身體卻總有點小毛病。說我不愛吃苦,其實他才是不愛吃苦,所以我給他的丹藥都特意加了甘草,烏梅飲也總是做得要更甜一些……」

「小師妹。」他加重了語氣,坐直了身體,「不要哭了。」

裴沐直直坐在窗邊,專注地望著窗外,淚水簌簌而落。

這個冬天很冷,處處都是積雪。但太陽出來了,春天不遠了。

再寒冷的過去,也都過去了。

三師兄又嘆了口氣,猶豫片刻,自暴自棄說道:「算啦,如果你真的心疼他,想回去……那就回去罷。這麼折騰一遭,看成鍛煉身體好了。」

什麼鍛煉身體……

裴沐揩了淚,忍不住噗嗤一聲。

「不了。」

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小半張臉都掩在茸茸的毛邊領子後,隻一雙眼睛沉靜清澈。天光落下,正好照亮了她的眼神。

——盡管帶著不舍和悲傷,但那是一種平靜而堅定的眼神。

唯有真正下定決心的人,才能擁有這樣的眼神。

「三師兄,我們已經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你們都在等我,而我也早已決定去走自己的路。而他,我和他……」

說到這裡,裴沐停下了。

她望著窗外,整張臉都被陽光籠罩。

「我們的道路不一樣。他是皇帝,有皇帝該去做的事;而我,就要去做那些皇帝不會做的事。我曾嘗試過,以為自己能夠和他一起,創造一個和平的、美好的國家,但最後我確定,他要的國家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嗯,不一樣……」

三師兄抱著暖爐,思考了一會兒。他慢吞吞地說:「唉,你們這些聰明人,一個個怎麼都有這麼大的誌向?像我,被逼著經商,還有了成就,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更多的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笑了一下,眼神溫和包容:「不過,如果是小師妹的事,我就願意幫你。我反正沒什麼自己的想法,乾脆就把你的想法當成我的想法,這樣也不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好。」裴沐也對他笑一下。他們多年交情,是沒有血緣的親人,彼此都清楚對方願意為了自己拚命,因此更多感激的話都不必多說。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眼裡浮起一層困惑:「三師兄,你說你被天子劍攻擊,那一定是被他發現了……我清楚他的修為,必定是能將三師兄摁著揍的,怎麼你還成功了?」

三師兄:……

「什麼摁著揍……別以為你是我小師妹,我就不打你啊!今晚就投毒!」

他憤憤片刻,又換了一副得意模樣,有些興奮地說:「當時那把劍一出來,我就知道要糟,幸好甬道沒關,我打算直接跑。誰知道那皇帝來得太快……唉,好吧,他的修為是比我要高那麼一點點,我確實打他不過。」

「不過,我也料到了。所以我在去之前,就提前準備好了屍體,還準備好了化屍散。趕在皇帝露麵前,我先把你丟進甬道,再用化屍散將那屍體燒得麵目模糊、看不出個形狀,正好能當麵丟到皇帝麵前。」

三師兄是用毒高手,說到這些東西就兩眼放光:「那皇帝一看那具破破爛爛的屍體,當場就瘋了,所以給我抓住了空隙。我掉頭就跑,還哈哈大笑說這就是背叛六國聯盟的下場,死無葬身之地!哇那場麵,特別慘烈,特別有意思,我研製的化屍散果然特別厲害,我果然特別聰明……」

裴沐靜靜地望著他。她真誠地想:薑月章討厭術士,說他們總是四處挑事,其實不是沒有道理的。

三師兄說得眉飛色舞。

然後突然頓住。

「小師妹,你你你,你別哭了啊……好好,我知道我做得有點太過分了,那不也是沒辦法……真是,你別哭了啊,唉……」

二十日後,他們抵達了空桐。

這是大齊西北的一座城市,西邊是崆峒山,北邊是驪山,都是頗多神仙傳說的名山。

空桐原本是懷國的邊塞重城,在大齊統一後,這裡自然而然也成了大齊的邊境。從這裡再往北,越過驪山,就是北胡的地方。

北長城也經過這裡,向東穿越漫漫黃沙、起伏山脈、大片森林,構成了大齊的北部防禦線。

其實北長城並非全部由大齊修建。各國原本就各自修有城牆,大齊所做的是將這許多城牆修繕並連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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