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裴掌門(2 / 2)
薑月章略抬著臉,沉默地望著她。
片刻後,他偏過頭,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憊似地閉了閉眼。
「何晏禮。」
他喊了一聲,就有隨行的大臣出列。那是大齊的左丞相,端方沉穩、思慮細致,向來得用。
「臣在。」
何晏禮端端正正地站著,略垂著眼,目光不偏不倚,好似對方才室內的凝滯氣氛一無所知。
「方才裴掌門說的三樣條件,你都記著了?」
「回陛下,臣記著。」
「重復一遍。」
何晏禮就一一地說了,竟是一個字也不錯。
薑月章略一點頭:「這三樣,朕答應了。至於旁的,你去與他們崆峒派掰扯,底線你該清楚,最後出了結果再拿給朕看。」
裴沐聽他說完了話,才回頭道:「三師兄,衡煙,你們去與何大人談罷。他這人麵上老實,其實心眼兒多得很,你們別給他騙了。」
何晏禮眉心抽抽,到底忍著沒抬頭。氣人。要知道,從前在朝上,他就和這裴大人不對盤,而今裴大人成了個姑娘,也還是和他不對盤。
薑月章坐在上頭,又一一吩咐了一些人。無非是些軍情匯報、人手安排的事。
裴沐覺得自己現在聽,不大合適,便想告退。
可薑月章跟能聽見她想什麼似地,已然是偏來目光,冷冷道:「你站著。還有,叫你的人去偏廳,跟何晏禮一起去,好生談妥條件,別給朕偷奸耍滑。」
「哦。」
裴沐神在在望天,裝傻。
「掌門……」趙衡煙小聲叫她。
「你們去吧。」裴沐揮揮手,慢吞吞看了一眼旁人——那些人都在往外走,一副迫不及待要清場的模樣。
趙衡煙不大情願,卻被三師兄拖走了。他似乎是因為化屍散的事情而分外心虛,巴不得趕緊逃跑。
很快,室內就隻剩下裴沐和皇帝兩個人。
王大將軍過分貼心,連門都給帶上了。
明亮的天光被阻隔在外,連同滾滾暑氣一起。室內冰盆猶在,顧自散發著涼意。
皇帝陛下坐在上首,麵無表情地盯著她。
裴沐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再退一步。
再……
「你若再退,朕現在就毀約。」薑月章平靜地說。
裴沐:……
「陛下一言九鼎,這不大好吧……」
「不好?」
他忽然站了起來。
「你倒說說,朕還能有何不好?」
那襲銀白色的衣袍也隨他翻飛而起,好像一隻優雅的仙鶴展翅。他幾乎不穿這樣的淺色,現在穿一穿,竟也很好看。
裴沐有些恍神地想。
她站在原地,看著薑月章朝她走近。
他仍是麵無表情的、目光淡漠的,但那淡漠隻是一種掩飾,而隨著他越來越近,他眼裡那股沸騰的、爆裂的情緒,也就愈發惹眼。
「假死?」
「化屍散?」
「一聲不吭地跑了半年?」
一聲比一聲高。
也一聲比一聲憤怒。
他迫近過來,如陰影罩在她身上。
裴沐必須微微抬頭,才能與他對視,也與那片陰鬱的、激烈的火焰對視。
「你很高興?很開心?」
薑月章攥住她的肩。
他一反眾人麵前的冷漠沉凝,麵容忽地扭曲,連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朕是不是像你掌心的泥人,隨你揉搓,隨你折騰?」
他咬著牙,雙目微赤,聲音像是帶著恨意:「你就這麼狠心——這麼狠心!你就定要想方設法折磨朕?你知道你『死』後,朕還將你的屍身保留下來,自欺欺人說你沒死……你一定很得意,是不是?是不是!」
他手指倏然收緊。
「你哪怕直接出走?你哪怕直接走!你不是很能乾?你既然都能直接派了人,將你從宮裡帶走,你怎麼就非要生生將朕的心挖出來,再踩在腳下?」
「你怎麼就……」
聲音突然停滯了。
他閉上眼,蒼白的嘴唇止不住地發抖。
「……你怎麼就能這麼恨我。」
他低低地、迷茫地說。
近似癲狂的聲音倏然低落,像尚未飛到雲霄的鳥,頹然墜落在地。
他的頭顱也垂下了,額頭幾乎抵住她的額頭。他明明攥著她的肩,卻根本一點力氣沒用,如同已經耗盡了力氣,再也不能用出丁點。
他就這樣垂首站在她麵前,聲音嘶啞,帶著哽咽,還有無盡的迷茫。
「薑月章……」
「……阿沐,你不要恨我。」
他卻像陷入了魔怔,顫著聲音,委屈到了極點,卻又不大敢直接要求人家原諒,就隻能一遍遍地、小心翼翼地問:
「你怎麼就能這麼恨我?」
「你不要恨我……至少,不要這樣恨我,好麼?」
裴沐嘆了口氣。
她靜靜站著,也安靜地聽著。
她望著室內昏昏然的光,感覺這個人的體溫慢慢傳到她身上。
「……我不恨你。」她不覺說出這句話。
安靜的空氣,裊裊的、冰化開的白煙。她像是忽然從這平淡的景象裡汲取了力量,恍惚已是抬手抱住了他。
不覺地,裴沐也有些哽咽:「薑月章,我不恨你。你雖然很煩,很多時候都很討厭,我生氣的時候恨不得揍你一頓,可是……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我隻是……不太能夠相信你了。」
她也有些惘然。
換他沉默了。
而且沉默了很久。
「不信……無所謂。」
他忽然說。
趁她一怔,他便試探著,一點點將她抱進懷裡。當他發現她沒有反抗,就一下子用力抱住她,抱得死緊,像是要生生將她揉進身體裡去。
「沒關係……沒關係,阿沐,沒關係。」
他像是被突然釋放了什麼情緒,埋首在她頸側,急切地說:「對不起,阿沐,對不起……你不信我也沒關係,真的沒關係,甚至你不原諒我都沒關係。我隻是,我隻是……」
他又頓住,而後竟忽然笑了一聲。
他喃喃道:「我隻是太高興了。」
高興……什麼?裴沐不解。
滴答——室內像有滴水的聲音。
再聽,卻分明什麼都沒有。
那……那微微的涼意是什麼,那股冷風又是什麼?
錯覺?
裴沐居然稍稍打了個哆嗦。薑月章怎麼突然顯得不太對勁?
他卻還帶著笑:「阿沐,看到你的時候……我真的太高興了。別的什麼都無所謂了。我其實知道你要什麼,我已經想明白了。」
這含著脈脈柔情的聲音太過溫柔,溫柔到了詭異的地步——都不像他了。
「崆峒派,合作,還有什麼?什麼我都給你。但我又知道,你想要的不是那樣的結果——不是我為了你去妥協的結果,而是更穩固的聯盟,是不是?所以我還是像個好皇帝那樣,和你商討。這樣一來,旁人也無法多說,更不能輕視你和崆峒派。」
……?
裴沐有點懵。薑月章怎麼了?
「薑月章,你怎麼……」
「噓,噓,我明白。」他又顧自輕笑一聲,口勿了口勿她的耳垂,「其實對我而言,如果能就這麼一直抱著你,哪怕當個昏君又如何?烽火戲諸侯這樣的事,我也願意為了阿沐做。」
裴沐瞪大眼,那種怪異的感覺更明顯了:「你……」
「聽我說,阿沐,別急……也別怕。我不會如何。」
他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你要我當好皇帝,我就當。你要去領著崆峒派做事,就去。我不會攔你,還會全心全意地幫你。其實這天下有什麼意思?拿來討你歡心,我才樂意。」
這人到底在說什麼?
「……薑月章,你可能受的刺激有點大。」裴沐去拉他的手,扌莫索他的脈搏,「我給你看看吧,開點丹藥……」
他由著她動作。他甚至給她一種感覺,好像……她這麼去觸扌莫他的肌膚,讓他很滿意、很高興似地。
裴沐扌莫著他的脈——毫無問題。
那麼,問題出在哪裡?
她再去分辨他的表情。
他神情還是淡淡的,卻含著一絲笑意,目光如柔和春水,每一點波光裡都映著她。當她這麼看過去時,他麵上笑意便陡然加深。他還來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真好。」他輕聲說,「我真蠢,是不是?明明隻要你在我懷裡,高高興興地、平平安安地,我就心滿意足了,究竟為什麼要做那許多無謂之事?」
他的不解是真心的,笑意也是真心的。
卻讓裴沐有點頭皮發麻。
她不由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我不想做什麼。」他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動了一下,看著居然有點天真,「阿沐,你要我做什麼就是什麼。你想回來,我就讓你當皇後,你不想回來,那也可以。我早就培養好了太子的人選,回頭將位置交給他,我就一直在這裡陪你。」
「你……這,你還是別……」裴沐一時說不出話。
她不說,薑月章說。
他宛如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此時在認真檢討自己:「我過去太多疑,不能讓你信我,這是我的錯。我否認自己的心意,待你不夠好,也是我的錯。你不信我,實在應該,就算那麼折磨我,也是我該受的。」
「阿沐,你是覺得,既然以我們這樣的關係,都不能信任彼此,那唯有白紙黑字的契約、規定,才能將一切固定下來,是不是?所以你要崆峒派與朝廷正式訂立條約,確保我們不在了之後,合作也能繼續。」
「……不錯。」裴沐回過神,「凡事寄托於個人的想法、關係,實在不可靠,也實在令人費神。不如定下規則,從此大家照章行事,免得爭來爭去,浪費了做事的時間。」
「是。我重視律法,便是這樣的緣故。」他帶著淺淡笑意,「隻是我也未曾想到,原來我的阿沐可以做出這許多的成就。果真是我限製了你,才導致你離我而去。今後……」
裴沐深吸一口氣。
「薑月章。」她神情嚴肅起來,「聽著,我不管你到底有什麼想法。你既然是皇帝,那就好好去做,不準半途而廢。」
他的笑意僵在臉上。
「阿沐……」
「不行。」裴沐堅決得近乎冷酷,「有一件事,你說錯了。我不信你,卻也很相信你。我相信你是好皇帝,是明君,所以我才能放心地運作崆峒派。若不是你在那個位置上,我不會這麼快就將這麼多成果散播出去,我……咳咳咳……」
她有些激動,不防引動了體內沉屙,一時隻能偏頭連連咳嗽,說不得話。
「阿沐?!」
薑月章為她輕拍脊背,又忙著拿來清水,仔細餵她。
但忽然,他神色微微變了。
「等等,難道這是……毒?」一種心慌意亂的情緒,打破了他原本的篤定。他已經猜到什麼,方才還帶點笑意的臉,倏然蒼白至極。
「難道說,你其實……」
「……好了,好了,別慌。生死有命,怕什麼?」
裴沐拍拍他的手。這一回,輪到她安撫他了。
她對他淺淺一笑:「何況,你的境況不也沒有太好?」
他一怔,本能地偏了偏目光,待看到自己肩上落下的幾縷發絲,他才恍然道:「你發現了。」
他原本有一頭深灰色的罕見長發,如淡淡星光籠罩,可此時,在他耳側垂落的,卻是幾縷白發。
裴沐溫柔地扌莫了扌莫那雪白的發絲,輕聲問:「都白了麼?」
「嗯。」他毫不在意,「我以為你死了,就這樣了。稍微掩飾了一下,不過我不大擅長這個。」
他說完,出了會兒神,忽然也微微笑起來:「也好。便是你活不了多久,又有什麼好怕?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室內安靜。
兩人站在一起,握著彼此的手。
他又低低道:「阿沐,我給你帶了禮物。」
她一怔:「禮物?我還以為,你並不確定是我。」
「我是不確定,可我想著,萬一呢?我多希望有這『萬一』。」他口勿了口勿她的額頭,溫柔道,「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隻是昭陽城裡的零碎……你往年都愛買些,今年我替你買。」
裴沐抱著他,埋首在他懷裡。她曾兩次離開這個懷抱,但最終,最後,她還是擁住了這個人。
她想,那便這樣吧。
「我帶你出去逛逛,如何?」她忽然笑問,有點興致勃勃,「就我們兩個,我來給你易容。就這半天,趁著休戰……你隻是薑月章,我也隻是裴沐。不是皇帝,不是崆峒派掌門,我們出去逛一逛,好不好?」
「好。」
他根本沒有猶豫,隻扌莫了扌莫她的頭,心滿意足,甚至太過滿足,以至於不得不嘆口氣:「今天過後,哪怕我死在路上,也沒有任何怨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