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談判(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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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 薑月章最期待的就是每個月收信的時刻。

阿沐給了他一隻機關小鳥,蓄滿靈力之後,可以即時創造出許多看不見的、微小的傳送法陣,從而將信由一方傳遞給另一方。

她解釋說:「這是昆侖派傳下的秘術, 是從上古大祭司使用的術法改良而來。傳說大祭司能憑借星空的定位, 就實現千萬裡的傳送, 現在人們的力量已經不足以這樣做。但有這機關秘術,還是能設法用一用。」

他聽了後, 每當回想起這一點,心中總不免遺憾:若他也有上古大祭司那樣的實力,無論多遠的地方都能隨心而動, 那他一定天天都去找她。

然而,在這天神遠去的世界裡, 能擁有這樣一隻並不完美的機關小鳥, 已是足夠的幸運。

每個月, 從第一個子夜來臨之時起, 他就會時不時去看看案頭。

英華宮後方寢殿,最靠近床榻的案頭上,那隻機關小鳥就停留在角落, 光滑的、尖尖的木頭嘴對著窗外, 兩隻圓溜溜的小眼睛也盯著外頭, 像一個呆呆的盼望。

通常在五號或者六號,小鳥會在某個時刻突然張開嘴,吐出一封信, 還有一些別的什麼零碎玩意兒。有時是彩色的石頭、羽毛,有時是她抄錄的民間詩歌,有時是她親手畫的、線條稚拙的畫, 有時是她親手製作的小東西,比如一隻精巧的水車模型。

她會在信裡告訴他,她最近跟著工部學了一些什麼知識、做了一些什麼玩具,或者她聽四部的部首吵架、搶接下來的預算資金,聽得直打瞌睡,還是被屬下拉了一把,才沒在大庭廣眾下栽跟頭。

他常常會看得笑出聲。她的信就像她本人一樣妙趣橫生,帶著股討人喜歡的促狹勁兒,有時抱怨,那也是懶洋洋的、不認真的抱怨,隻讓人心生愛憐,想要將她摟進懷裡,好言勸慰一番,叫她不要如此辛苦。

但他隻有輕飄飄的信紙。

他就將這信翻來覆去地、一遍又一遍地看。他喜歡在陽光正好時讀她的信,讓金色的暖光將信紙也變得溫暖,這會讓他覺得親切,令他想起她的手指如何溫暖,還有她笑起來時如何像一隻淘氣又暖洋洋的、火紅的小狐狸。

她的信裡,總是一開始雜七雜八地說很多自己的事,像是在竭力讓他看清她的生活狀況。信裡還會夾雜一片秋天的楓葉,或者春夏盛開的、被壓扁了的乾花。冬天沒什麼可以寄的,她就用白紙畫一個裹著披風的小人,小人縮著脖子、眯著眼睛,對他一個勁地笑。

接著,她會問他很多問題。

她問他最近好不好,可曾好好用餐、好好吃藥,最近睡得好不好,天涼了有沒有加衣,天熱了有沒有太貪涼。

他很愛看這部分的內容。

他會托著下巴,盯著那大段的文字反復看,一會兒想她真是有好多的問題可以問,一會兒又有點刻薄、有點任性地評價她,覺得她真是絮絮叨叨的,要是她回來當皇後,說不定是齊國歷史上最能絮叨的皇後。

他覺得自己挺壞的,明明那麼喜愛她,還是要嫌棄她囉嗦。

但有一次,伺候他的人端來晚餐,打斷了他的獨自沉思。

「陛下,」尚食令輕言細語,笑容裡是恰到好處的、挑不出錯的恭敬,「每次陛下望著裴大人的書信,總是十分高興,叫奴婢們看了也十分欣慰。」

高興?

等尚食令帶著人退下,他自己往銅鏡裡一看,才發現,原來即便是銅鏡裡模糊的倒影,他臉上的笑也不容忽視。

簡直笑得像個剛定親的傻小子。

他扌莫了扌莫唇角,一時有點懊惱:這成什麼樣子?要是叫阿沐瞧見,一定又要好好嘲笑他一番,指不定還要說出什麼調皮的話。

可這麼想著想著,他就又笑起來。

當他去細致地描摹她的樣貌、舉止,哪怕隻是虛假的想象,他也樂在其中,永遠不會厭倦。

他給她回信。

一個個地回答她那些囉囉嗦嗦的問題,再學著她,說自己最近做了什麼、有什麼想法,最後還是學著她,也問她好不好。

他總是一邊回信,一邊笑。他想,她哪裡來的那麼多事要說?他的生活就單調許多,無非是處理這個人、處理那件事,成天地看奏章。雖說紙張已經漸漸推廣開去,但竹簡仍舊在使用,他不得不兩種奏章一起看,還是挺累的。

他一邊這麼有點抱怨地想,一邊就不停地寫。等回過神,他往往會發現,原來自己回信的內容加在一起,竟然比她寫的更長。

這是否說明他比她還要囉嗦?那他大約並無資格去嫌棄她。

那就不嫌棄了。他們差不多,所以在一起剛剛好。

除了這些囉囉嗦嗦的內容,他們有時還互相給對方寫詩。

這樣肉麻的行為,是她先的。

她想要搜集民間的詩歌,還鼓動他也派官府的人去采風。為了讓他重視,她就不停地給他寫詩。

她寫: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又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再寫: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他看得好笑,回她,問:阿沐要求哪個淑女?

下回她來信,就特意浪費了一整張紙,大大地寫一個「汝」字。

看得他更好笑。

民間采風、編纂詩集這事,原也該做。他笑過了,就讓吩咐下去,讓官員著手去做這件事。

結果下一次,大約是初春時,她的來信裡又抄了一首別的詩。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他看了兩遍,忽然想起來,上次自己在信裡說他近來偶感風寒,昏沉了兩天。

她在關心他,也是表白心意。他本該高興,卻忽然酸澀起來,還生了一股悶氣。

思君?什麼思君?從來隻有信過來,人總是不來。連她那個經商的同門都來過昭陽城,她卻一次也不回來。

還加餐飯?她是生怕毀約,生怕他不肯活下去,在提醒他要遵守諾言?

他知道自己這想法有些不講道理,但一股邪火燒來燒去,無處釋放,最後就化作筆下惡狠狠的幾行字: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他氣怒,想:她若能長長久久活下去,難道他不願意一直看著她?

還不是……還不是!

寫了這詩還不夠,他又用其他句子組合在一起,大大地生了一回氣。做慣了帝王的人就是這樣,有時太氣了,就不管不顧,隻自己怎麼順心怎麼來。

他寫完了,狠狠將信塞進機關小鳥的嘴裡。小鳥眼中光華一閃,吞下的信件就消失無蹤。

他盯著小鳥,又悶悶地生了會兒氣。生氣時,心裡也想著她。

可想著想著,他卻又心酸起來。他走出宮殿,站在欄杆邊,抬頭去望三月的星空。他其實沒有什麼特意要看的,隻是眼角餘光瞥到了青龍的犄角——那顆星星總是非常明亮。

他恍惚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曾與阿沐一起看過。但仔細回憶,當她還是「中常侍裴大人」時,他們從未並肩看過星星。

那大約隻是錯誤的感覺。

微涼的夜風一吹,清寒的星子一照,他發熱的頭腦就清醒過來,心裡那股邪火也散去了。

他忽而後悔,想,他們每個月隻有一次通信的機會,他怎麼就浪費來和她置氣了?還是莫名其妙的火氣,若是她生氣了……

他大大地懊悔起來,披著外衣忙不迭地就往回跑,可跑過去了,才又想起來,那信件既然已經寄出,就追不回來了。

他呆呆地站著,沮喪得恨不得拿劍劈了這黑沉沉的宮殿——什麼皇帝,當得真沒意思,心上人見不著,連封信都看不見。

萬一她生氣了,不肯回信了怎麼辦?

接下來的整整一月,他都被這個想法折磨,患得患失、煎熬不已。

好不容易到了四月,從第一天開始,他一有空,就盯著案頭那隻機關小鳥看。

從一號到十號,小鳥安安穩穩,一絲動靜也沒有。

沒有信,沒有禮物,沒有詩。什麼都沒有。

他感覺心越來越沉,一直墜到了深淵。那幾天他連看奏章都是心神不寧,無時不刻不在麵臨一個誘惑:乾脆違背約定,去北方找她。憑什麼他就要乖乖聽她話?她這麼跟他鬧,他怎麼就隻能受著?

……就是隻能受著。

初夏的夜裡,他捧著小鳥,心思不定。他要不要先寄一封信去?送些禮物,說些好話……可萬一她隻是有事耽誤了,過幾天就送信來了呢?那他這個月不就沒法回信了……

等一等,她會不會是出事了?出事了也無法寄信來。

他悚然一驚,竟然直接跳了起來,右手還去抓劍柄。

也是這時候,外頭有人匆匆前來,叩拜問好,又長呼:「陛下!」

是護衛長,本來守在英華宮正殿外的。

被打斷了思緒,他本能地不悅,沉下臉道:「何事?」

護衛長恭恭敬敬說:「裴大人來了,求見陛下。」

誰來了?誰求見?

一時間,他竟怔怔不能理解,還想,哪個裴大人?朝臣裡還有誰姓裴,誰又會深夜前來,卻能使動護衛長前來稟報,而不是被棍子打出去?

「裴……」

他喃喃一聲,大步往外走:「知道了,退下吧。」

夜色被英華宮暖黃的燈籠照著,水波似地盪漾。他走在這片柔軟的、粼粼發光的夜色裡,呼吸也像進了水,是一種溫柔的、緩慢的沉溺感。

他猶自不能相信,頭腦也還有些發懵。

直到真的在殿前看見她。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長裙,手裡提著紅彤彤的燈籠,烏黑的長發綰成柔雅的發髻,正在朦朧的燈光裡抬臉看他,盈盈而笑。

「薑月章!」

她清脆地喊了一聲,將周圍人都嚇了一大跳。她卻覺得好玩似地,故意又叫了一聲:「薑月章!我來找你,你開不開心?」

不等他說話,她就「噔噔噔」跑上台階,隨手將燈籠塞給邊上的宮人,飛撲到了他懷裡。

她抱起來是溫熱的。又軟又暖,骨骼走向清晰,像隻輕盈的小鳥……或者小狐狸?隨便吧。

「薑月章,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你竟然還朝我發火。我怕你太生氣,氣壞了自己,隻能趕緊來看你啦!」她笑出溫暖的吐息,又親密地抱著他,大大方方地將臉貼在他邊上,親昵隨意得如同從未離去。

他覺得自己像喝醉了。明明一口酒都沒沾,卻醉得厲害。

他不能記得自己是怎麼吩咐別人離去,又是怎麼抱著她,一時驚喜而溫柔,一時怨懟又委屈,和她說些不知所雲的話。

他隻記得她一直在笑,一直來親他,溫暖的身體一直在他懷裡,一點不肯走。

不肯走——不走就好。他反復地、發狠地想,回來了就不要走了。

既然回來了他懷裡,就不要走了。

英華宮的寢殿裡明燭高照,珠簾低垂。一層層伺候的人都退下了,一重重的門也都合上。

他在床榻上抱著她,也一層層地占有她。她一開始還是笑的,還來同他玩鬧,漸漸就笑不出來,隻攀著他,聲音像嗚咽,卻又旖旎動人得多。

他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誘惑她:「阿沐,別走了。和我待在一起,你不快活麼?」

他一點點地口勿她:「在這裡,你一樣能知道、能安排西北的事……多少便利都有,你不必一直待在那裡。」

他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好話,哄了她多久,又求了她多久。來來去去,都是過去他從沒想過自己能說出口的討好言辭。

但即便他都這樣了,她還是什麼都沒答應。

她隻是靠在他懷裡,輕輕撫扌莫他的脊背,最後才低聲說:「你知道不行的。」

他就沉默了。

「……阿沐。」

「嗯。」

「你對我太狠了。」

她聽見這句話,像是有些意外,怔怔地看他。而後,她的眼圈紅了,眼尾帶一顆晶瑩的淚珠,卻又倔強地不肯掉下去。

她就那麼倔強地把他看著。

他閉了閉眼。無數沉鬱的心緒糾纏直至沸騰,令他心裡那股邪火再度滋生、搖曳。他咬著牙,忽地翻身將她重新壓下,發狠地沉下去,又用一個口勿堵住她的驚呼。

「……你對我怎麼能這麼狠?」

「你就是仗著我什麼都答應你。」

「你就是知道我會為你守約到底。」

「你就是……」

她抱緊他。

就像當年初見,像此後的日夜,像每一次激烈的爭執過後……她在這時緊緊抱住他,顫抖著聲音,那隱隱的嗚咽帶著多重意味,在他耳邊纏綿。

「我等你。」

她哭泣一樣地對他承諾。

「就算我先去了幽冥……我也會等你。」

「我有時做夢,看見混亂的場景……可每一次我都在幽冥等你,你知不知道?」

「薑月章,我會等你。」

他以為自己是憤怒的、激昂的、帶著宣泄和懲罰的。

但突然之間,他就隻能在她身邊變得溫柔、更溫柔,像春陽流經初生的藤蔓,隻能是熾熱卻安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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