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心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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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之恩, 當湧泉相報。

唯一的問題是,究竟要湧多少的泉,才算報完了恩義?

在報完之前,個人自己的想法、願望, 又究竟算什麼?

兩個半月前, 也即七月上旬, 宇文大將軍宇文愷率軍回到了琅琊城。令城中世家倒吸一口氣的是,他帶回來的並非傳聞中的「三千精兵」, 而是一萬大軍。

三百精兵隨他入城,其餘軍隊在城外駐紮。

北方的世家們雖各自豢養得有私兵,卻和南方自給自足、占地廣闊的莊園不同, 不能直接在家中養軍隊。因此,他們的私兵大多在琅琊城外, 遍布北齊境內, 不在眼前。

遠水救不了近火, 如果宇文愷真要做什麼, 這城中嬌貴的世家們無疑就是案板上的肉。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人人也都在猜測:莫非宇文愷真就要逼宮?失傳的天子劍真在他手上?

但是,出乎他們的意料, 宇文愷第一時間進宮麵見天子, 據說他「執禮甚恭」, 沒有任何驕矜之舉。

輔佐司掌禮節的官員,小宗伯袁衡,斥責宇文愷「擁兵自重」, 宇文愷也沒有任何怒色,反而笑著解釋說,他是聽聞琅琊城中有人竟對陛下有不臣之心, 一時心急,才帶了人快馬加鞭回來,要「清君側」。

清什麼君側?

第二日,便有三名重要官員,在上朝途中被宇文愷的人伏擊襲殺,當場死亡。一同遭難的,還有「不幸被卷入這場爭鬥」的小宗伯——袁衡,也就是前一日才在朝堂上把宇文愷罵得狗血淋頭的士族官員。

而更巧的是,這統共四名官員都屬於改革派的重要人物。他們是皇帝的心腹,一直堅決要求執行改革、開放官員選取和晉升通道。

都是些有月匈懷、有抱負的人。

哪怕是與他們對立的保守派,即便恨他們恨得牙癢癢,卻也沒想過當街襲殺這種事。

這種原始而野蠻的行徑……不是世家習慣的爭鬥手段。

滿城震動之際,宇文愷卻施施然拿出一堆改了死者私印的文書、通信,證實說,這幾名官員內通南朝,是「北齊的叛徒」。

很多人都懷疑那證據是宇文愷偽造的,卻誰也沒有定論。

聽說,當今天子看了所謂「證物」後,當朝嘔血昏迷,宮中急召太醫會診,而那宇文愷還大笑不止,環顧左右,說陛下是被這些叛徒傷了心,叛徒們真是罪該萬死。

士族們群情激奮,尤其是改革派。他們猝不及防失去四個核心人物,可謂元氣大傷。

他們這群人,雖說平日裡勾心鬥角、各有各的盤算,卻唯獨不能丟了名聲和風骨,因為這兩樣東西是他們統治的正義性所在,也是多年來他們能夠與皇權博弈的關鍵。

改革派吵鬧著要聯合起來,給宇文愷施壓,務必要討要個說法。畢竟,就算最壞的結果發生,宇文愷篡位,他要治理國家,難不成就靠自己?

總是離不開他們這些世家的。

改革派的首腦們奔波起來,還試圖說服保守派一起參與。

但是,他們失敗了。

所有屬於保守派的世家,都保持緘默,並且容忍了宇文愷的放肆行徑。

改革派這才回過神:原來宇文愷早就壓下了保守派內部的聲音。這一次事件,對改革派而言是突然發難,對保守派而言,卻是預謀已久!

短短半月內,北齊皇宮宣布皇帝需要靜養,頒布旨意,以宇文愷為天官塚宰,恢復天官塚宰總領五府之製度。

也就是說,到七月中旬,宇文愷便堂而皇之開始攝政了。

一係列變故,看得改革派目瞪口呆。

他們試圖控訴宇文愷假傳天子旨意、挾天子以令諸侯,卻根本無需宇文愷親自出馬,其餘保守派的世家就你一言我一語,悠哉哉地將他們給駁了回去。

據說宇文愷私下宴客時得意無比,說:「對付這些中原世家,還得用他們自己人的嘴皮子!」

宇文愷出身北胡,與這些本地世家作風十分不同。

一時間,宇文大將軍春風得意、風頭無兩,大有一舉成為無冕之王的勢頭。

而在這牽連無數人命運的大局麵前……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那場伏擊襲殺的事件裡,死去的人並不僅僅是那四名官員。

那一天裡,還有兩名結伴上街采買東西的婢女,被殺紅了眼的士兵一刀殺死。當她們的主家發現她們時,她們的屍體都被不知道誰給糟蹋得不成樣子。

那是薑家的婢女,卻並非哪位主子貼身伺候的人。她們長得不美、牙齒不整齊、皮膚不細白,說話的聲音也並不優美,所以隻是廚房裡打雜的小丫鬟。

她們慘死,滿府的主子沒有一個人在意。隻有她們朝夕相處的幾個友人哭了一哭,還有就是……

裴沐抱著她的劍,站在偏門門口。她向城東望去,目光越過鱗次櫛比的房屋,一直看到宇文府邸那飛起的簷角。

她站了很久。

直到薑公子來找她。

「阿沐。」

那天還下著雨,夏天的雨總是密集猛烈,打得人渾身濕透。薑公子站在雨裡,旁人為他撐傘,為他披衣。

在他的示意下,侍者走上前,為渾身濕透的小公子也撐起一把傘,再披上乾淨柔軟的毛巾。上好的棉布,價格不菲。

裴沐回過頭。她臉上雨水縱橫。

燈光被雨水暈開,由此也將世界暈開。世界是黑白二色的水墨畫,朦朧清淡,一切都看不分明。

「哥哥,」她輕聲說,「你知道她們的名字嗎?」

薑月章靜靜地望著她。

她如同自言自語:「紅魚,綠雁。她們不大會做菜,所以才一直是最下等的丫頭,但她們一個做綠豆湯很好喝,一個總能挑選到最新鮮、最好的菜。這也是本事,是不是?」

薑月章輕輕嘆了口氣,走去她身邊。

他偏頭低低咳嗽幾聲,才按住裴沐的頭,略微彎月要,平視著她的眼睛:「阿沐,你要聽哥哥的。」

「你不能現在去找宇文愷報仇。」他聲音淡淡,卻不容置疑,「接下來的時日,你盡量不要與那一頭碰麵,實在撞上了,也要退避。」

裴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薑公子伸出手指,捧了捧她的眼角。他心中滑過一個細微的念頭:弟弟的眼睛,有時候真是太過清澈了。

他繼續說:「你記住,唯有中庸才是取勝之道。宇文愷得意太過,便注定不能久長。哥哥對你保證,他一定會身首分離、身敗名裂。」

裴沐仍是定定看著他。

片刻後,她點點頭:「好,我相信哥哥。而且,我也不想給家裡帶來麻煩。現在宇文愷鋒芒正盛,我不能去硬碰硬。」

她認真地承諾,也像認真地勸解自己。

薑月章勾起唇角,再去牽她的手:「走罷,回去換身衣服。」

這是七月上旬所發生的,一件不起眼的、注定不會被載入史冊的小事。

到了八月初,又發生了另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天,裴沐剛剛去到城西,就發現廣識會的據點前正圍了一群士兵,看衣著,他們正是宇文愷營中的人。

老百姓害怕地遠遠躲開,又都忍不住好奇,悄悄窺探著。

士兵們正將廣識會裡的東西一一扔出來,連招牌都取下來砸爛了。而廣識會的子弟們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卻都一臉忍耐,敢怒不敢言。

裴沐走上前:「發生什麼了?」

同伴們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同她說了緣故。原來,宇文大將軍說廣識會是南朝的組織,不能開在琅琊城,必須立即拆除,否則便是通敵叛國,格殺勿論。

圍觀的人群裡,突然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喊叫:「求求你們不要扔我們的書……唔唔……」

那孩子迅速被大人捂住了嘴。

原來,廣識會一直將此地當作半個學堂,教西城的人讀書識字。書本筆墨昂貴,百姓們買不起,就都用學堂的,大家都很珍惜。

裴沐盯著地上那大堆被破壞的東西,忍耐地握緊了手。

同伴低聲道:「沐雲,別沖動。」

她說:「我知道。」

這裡是眾人多年心血,眼睜睜看著被毀,誰也不好受,卻誰都明白,這時必須忍耐。

最多在心裡暗恨:看你能猖狂到幾時!

這時,卻見軍隊往兩邊讓開;從廣識會裡頭,走出一個搖著羽扇、滿臉得意的人。

是之前曾被裴沐嚇破膽子的宇文馳,也是宇文愷最寵愛的庶子。

他穿著華麗長衫,小眼睛四下一轉,便鎖定在裴沐身上。他「嘿嘿」幾聲,大搖大擺走來,還裝模作樣地圍著廣識會的人們走了一圈。

有人當即怒道:「宇文馳,你做什麼?」

宇文馳哼笑道:「我來看看,之前風光的廣識會有沒有後悔?早知道有今天,你們當初不如乖乖讓我當廣識會的會長,不就什麼事都沒了?」

裴沐瞥他一眼,移開目光,神色淡淡,並無反應。

宇文馳更來勁了:「薑沐雲,你不是厲害得很?今天怎麼啞巴了?裝得這麼清高,其實誰不知道你隻是薑家收養的?說是養子,其實就是個家奴!也不知道你們薑家的族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裴沐麵無表情,還是不說話。

就有同伴聽不下去,為她辯駁:「我們修士何曾管俗家出身!何況,誰不知道沐雲與薑大公子情同手足,要你多嘴?」

宇文馳立即揪住話眼,不依不饒:「情同手足,那就不是手足!區區一個家奴、賤民,也配與我這樣人作對?」

「你……」

人們憋著氣,說不出話。這群在廣識會裡混下來的修士,大多是世家幼子、庶子,因為仕途無望,本人也沒什麼野心,才樂得當個閒雲野鶴的修士。因此,他們吵架都很笨拙。

而且……在他們心裡,其實也沒有覺得宇文馳說錯。人人都知道,薑沐雲並非薑家血脈,隻是他們自詡修士,不該理會這些門第之見。

辯不過,那就走。

有人扯了裴沐的袖子,憤憤道:「沐雲,我們走,休要與這種小人一般見識!」

裴沐點點頭,準備先行離開。

宇文馳卻不樂意就這麼結束。他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立即有士兵上前,攔住了廣識會的去路。

「宇文馳你……!」

裴沐拍了拍同伴的肩,平靜地看向宇文馳:「聽聞宇文大將軍駐守邊防近十年,是北齊第一大功臣。」

宇文馳得意道:「不錯,你也知……」

裴沐顧自問:「那麼敢問,堂堂宇文大將軍、天官塚宰的軍隊,究竟是守衛北齊的衛國之軍,還是當街無故戕害士族子弟的宇文私兵?」

宇文馳一噎:「你……」

裴沐等了一會兒,見這紈絝草包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應對言辭,便點一點頭:「宇文公子好好想想,我們便不奉陪了。」

他們離開了西城。

路上,一群人將宇文家一頓痛罵,勉強解了點心中鬱氣。又有人笑著誇贊裴沐,說:「看不出來,沐雲不僅修為高明,還有雄辯之才!」

「是啊!」

「剛才宇文馳的臉色,真是好笑!」

還有人向往道:「我家哥哥說,薑家大公子便是這般臨危不亂、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功夫,我原先還將信將疑,而今見了沐雲,就也能想見幾分大公子的風采了。」

裴沐這才微微露出笑意:「我隻學了點皮毛,可不敢與哥哥比養氣和才學。」

不知道誰無意說了句:「由此能看出薑大公子真是敦厚之人,不僅叫沐雲修煉出一身好本事,還教他讀書習字、處世之道,天底下真沒有更好的兄長了。聽聞大公子身體欠佳,沐雲定會護著大公子,讓這樣一個好人長命百歲,對吧?」

裴沐笑起來,認真說:「是,哥哥對我恩重如山,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會用這條命護著哥哥。」

眾人齊齊稱贊這兄友弟恭、恩義雙全的佳話,認為這足以記入史冊。再笑鬧一番後,人們便各自回家,準備悶頭不出,祈禱家中父兄早日將宇文愷趕走。

至於第三件小事……

八月下旬,宇文愷上薑家提親。

他們指名道姓,要為宇文馳娶薑家五娘,薑灩雲。

薑家雖然從未表明政治立場,但他們的姻親楊家、餘家,還有現在正與薑灩雲議親的汪家,都是改革派。

薑家怎麼可能答應?

若說名聲是世家的脊梁,那聯姻就是世家的血管。他們正是通過代代聯姻,來微妙地結盟,從而影響了歷史的進程。

且不說薑灩雲正在議親,就說宇文愷的北胡出身、寵妾滅妻的作風,薑家這樣的百年世家就斷然不會將女兒嫁給他家。

更何況,那還是個庶子!薑灩雲是何等人,是薑家家主的嫡幼女,標標準準的世家貴女。

要是薑家答應了,豈非將百年的名聲都掃了地,日後被天下士族唾罵倒了脊梁骨,死後都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薑家家主眉頭都沒抬,隻聽了個開頭,就斷然拒絕。

宇文家的人退了回去。

第二天,他們卻又來了。

來人是宇文府上的大總管,乃是宇文愷親兵負傷退下所擔任,故而深得宇文愷信任。他少了右邊小臂,卻仍是目光炯炯,步伐中不掩當年殺伐之氣。

他一笑,就像老虎咧嘴。

「……家主說,八公子配貴府五娘,許是高攀了些。」大總管和和氣氣地說,眼中精光一閃,「不過,府上的薑沐雲小公子……實不相瞞,我們八公子見了之後,驚為天人,不如貴府就把小公子給了我們罷!」

薑家聽得目瞪口呆。還能這樣?誰會求娶……求娶一個男人?

大總管又立即解釋:「自然不是娶妻,我們八公子還要傳宗接代。就是接薑小公子回去,慰藉一二,也就足夠了。」

言下之意,便是領回去當個玩物了。

男風、孌童,這並非什麼新鮮事,反而還頗為流行,被視為風雅之事。不少皇族、世家子,私下都豢養得有貌美男寵,琅琊城裡還有煙月館,裡頭都是清秀美麗的小倌,也是許多男人喜歡流連的地方。

薑家在場的人,一個個氣得麵色鐵青。

便是薑小公子是養子,既然冠了薑家的姓,就斷然沒有送出去給人褻玩的道理!

而且,真要答應了……

薑公子能把整個薑府翻過來。

薑家家主當即就拍了桌子,指著大總管的鼻子,將他痛罵了一頓。

大總管神色自若,坦然聽之。末了,他隻悠悠說了一句話:「薑家可聽說過當日小宗伯袁衡袁大人的事?」

小宗伯袁衡,七月被宇文軍隊當街襲殺的官員之一。

滿堂俱寂。

小宗伯——不是小官了。不……當日身死的四名官員,哪一個是小人物?可腦袋落地,也如砍瓜切菜的容易。

薑家家主神色變化不定。若宇文家強求的是薑灩雲,他拚死也不會答應,因為名聲比命重,可對方強求的是薑沐雲……

大總管又循循善誘:「我們八公子隻是要人,不拘什麼名頭。就是薑小公子忽然得了什麼急病,從此再不能拋頭露麵,我們八公子也不會計較。」

這是在暗示說,弄個由頭糊弄世人。薑家嫡脈的婚嫁糊弄不過去,可一個平民出身的養子,名字又沒記在族譜上,其實……並不是沒有操作的可能。

薑家家主更是猶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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