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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以琅琊城為中心,北齊境內忽然興起一陣流言。

——天子劍出,桃花樹下;祖龍居所,永鎮山河。

起初, 權貴們都覺得可笑, 因為這淺薄俗氣的措辭, 一看便知道是才學粗疏之人信口胡說,扯了天子劍當噱頭, 與三流話本無異。

卻沒想到,正因為這噱頭、這淺薄卻朗朗上口的特點,這幾句話迅速在民間傳開。

田野間、村鎮中、船舶上……四處,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津津有味地分析話語中的含義。

在有意無意的引導下, 人們迅速得出結論:這就是說, 那傳說失蹤的天子劍, 其實哪兒也沒去, 就好端端待在當年齊皇陛下的宮殿裡。

當年肅穆宏偉的英華宮、紫雲殿……早已在戰火中被昏了頭的軍隊給燒毀,但誰都知道,當今北齊的皇宮, 就是在原址上興建而成。

而天子劍, 就是正統。

這豈不是說, 現在北齊的皇室,就是天命所歸?

有人猶豫:「可不是說,天子劍在宇文大將軍手中……」

對話的人就不屑:「那是謠言!天子劍麼, 肯定該在天子手裡,不然叫什麼天子劍?」

隻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但凡大一些的城鎮裡, 就都被這流言席卷。街頭巷尾的人們都搖頭晃腦、信誓旦旦,發誓說天子劍一定早就被皇帝陛下給拿在手裡,所以天下遲早是北齊人的。

至於流言的中心琅琊城,更是連高坐廟堂的大人們都聽說了這件事。

他們自然不信民間俗語,但問題在於,這些人都讀過史書,正史、野史都讀過,知道那麼點一鱗半爪的「真相」,因此……他們仔細想想,居然也覺得這「流言」很有道理,很可能就是真相。

天子劍……真的就在皇宮中,從未離去?

那北齊的沈氏皇族,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一時之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了。

十月下旬,借著太子殿下的十四歲生辰,宇文大將軍向今上提議,說要在宮中宴請百官,以為太子賀。

誰都知道這隻是個借口。太子殿下的生辰隻剩五天,哪朝哪代哪國的太子,慶賀生辰竟然這般寒酸?

何況,太子早就向皇帝上奏過,提議說為了體恤百姓、愛惜物力,他的生辰不要大操大辦,而皇帝也準了。

宇文愷大大咧咧上來,說要太子辦宴席,就辦?還要將百官都請進宮裡?

他到底要做什麼?

士族官員們麵麵相覷,心中都充滿憤怒,但這憤怒又帶著三分心虛。因為陛下「龍體欠安」,兩月多都沒上朝,政令隻從後頭的寢殿發出……誰知道皇帝究竟如何了?

尤其是改革派的官員,他們與宇文愷水火不容,更是緊張。

一番抗爭後……

還是宇文愷如願以償。

皇帝下令,十一月初三,在九華殿設宴,五品及以上的官員,不得缺席。

這得有七十餘人了。

各家各戶回去之後如何反應,不得而知,但在十一月初三這一天……

九華殿中。

「……一切都按我的吩咐行事,聽到沒有?」

薑月章看了一眼前頭宮人匆匆的場景,回頭命令道。

「知道了,哥哥,你都反復說了十多次了。」

裴沐站在一旁,整理衣裙,又對著鏡子擺弄頭上的釵環。她生澀地弄了半天,那根金釵還是歪的,她不由抱怨:「這女子梳妝,怎麼比練劍還累。」

她一襲淺粉色女子宮裝,裝飾俱全,耳邊綴著兩粒明珠,月要間還插了一柄絹扇,正是宮中貴女的打扮。

五姐給她捧著銅鏡,神色沉靜。這段時日以來,她消瘦不少,目光卻更明亮,將以前的嬌憨都洗去,隻剩堅定。

聽裴沐這樣抱怨,她抿唇一笑,輕聲道:「阿沐是從來沒做過女子打扮,才會這樣覺得。真要論起來,當然是劍道更難。」

「她不能做女子打扮,怪誰?」

薑月章輕哼一聲,走過來,自然而然為裴沐理好了頭上裝飾。他的視力已經與常人仿佛,隻略差一些,對細節還是模糊,但要細細給心上人裝扮,還是足以做到。

薑灩雲知道這位大哥就是這麼個冷情刻薄性子,並不計較,隻又回頭望著前頭忙碌的景象。

裴沐也望過去。

透過垂落的竹簾,夕陽之色落入殿內,將無數陳舊又華貴的裝扮照得金碧輝煌,卻又帶了沉沉暮氣,像血色侵染。

北齊的宮殿,興建也有一百餘年了,其中種種陳設,雖然每年都有加減,大致卻是不變。再被淒艷夕暉一照,看起來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阿沐,你說……今晚會順利嗎?」薑灩雲喃喃道。

裴沐抽出被人緊緊拉住的手,寬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她的聲音很平靜:「五姐,已經到了現在,就不要再想別的了。」

薑灩雲將自己的裙擺攥得變形。半晌,她回頭說:「阿沐,等一等還是我去吧。三姐的仇不是你一人的,我不能就在一邊等……」

裴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薑公子開口。

「說什麼笑話。」他沉下臉,那天生的陰鬱冷漠便再也不能掩飾,「五妹,不準添亂。要是你這麼沉不住氣,我就將你扔出去,你乾脆看也別看。」

薑灩雲捏著拳頭,深深呼吸。

「我不添亂。」她咬牙道,「阿沐,大哥,你們保重。」

……

臨近開宴,燈火亮起。

冬季夜晚來得早,冷星爍爍、夜色清寒,但九華殿內外卻是燈火輝煌,還有絲竹樂響。

除了上首的龍椅外,其餘地方都坐滿了人。

無論官員們心中如何想,麵上還能做出個沉穩模樣,裝得臨危不亂,才算不負世家教育。

裴沐一直盯著前殿的入口。薑公子陪著她。

「哥哥,你說,宇文愷會帶幾個人?」她若有所思,「按著規矩,他不能帶兵刃和軍隊入殿。但他既然敢逼著皇帝開宴,自然就要做好將在場之人一網打盡的準備。」

薑公子身體不好,不能久站,就在一旁特意給他的軟椅上靠著。他手中把玩著一串深黃色的養魂木珠串,正是他之前送給裴沐的。

此刻,裴沐卻不能戴,因此隻好由薑公子暫時拿著。

後頭隻有他們二人,薑公子褪去了那刻薄陰沉、卻還說得上淡定自若的偽裝,變得焦躁。

他壓著火,怒道:「他必然會帶軍隊來,你以為我沒想到?我在宮裡布了大陣,這計劃原是要等陣法成了,才做的,那才是輕鬆無比又萬無一失!現在大陣未成,隻能靠你我冒險,你當我不擔心?我能如何,你甚至連這手串都不能戴——就為了旁人!」

一連串怨念深重的指責傾瀉而來。

裴沐轉過身,憐愛地扌莫扌莫他的頭。唉,當一個人無能為力時,除了狂怒還能如何?哥哥真是可憐極了,她不但不覺得生氣,還想好言好語安慰他。

她也就真安慰了:「哥哥,別氣了,你想想,事成之後不久,我們就能成親了,你怕什麼?」

薑公子一噎,淩厲的眉眼不由一軟:「你……唉,也要事成才行。阿沐,聽好,若一擊不中,不要戀戰,迅速退開去,聽到沒有?」

「知道了哥哥,你都說了十幾遍了。」

裴沐很是穩重,甚至比平時更穩重。她修劍,最講究的就是心外無物、人劍合一,因此越是到關鍵時刻,她越能心中清明。

她一直凝神望著殿外。

那些暈黃的燈光、隱約的台階和屋簷、天上的群星……

人們談話的聲音、絲竹樂聲、宮人行走的聲音、風吹過不同物體時的聲音……

裴沐忽然說:「來了。」

過了一會兒,便聽前頭太監揚聲報出:「天官塚宰、鎮南勇武大將軍,宇文愷宇文大人,到——」

滿堂聲響,為之一靜。

緊接著,一聲粗獷大笑響起。聲音之大,似能震動雲霄。

「我也來為太子殿下慶生——怎麼都不說話了?繼續啊,該說的說,該彈琴的彈,還有什麼跳舞的、作詩的,都來都來,不要拘謹!」

宇文愷大步進殿,言談之間,仿佛自己才是此處主人。

眾人臉色十分難看。

當他們發現,宇文愷竟是一身戎裝、月要間刀劍俱全時,臉色就更是難看,還白得嚇人。

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竟然帶著足足二十名裝備齊全、精悍凶煞的親兵,大搖大擺入了殿。

有人鼓起勇氣,從席間站起,顫聲道:「宇文大人,今天是太子殿下生辰,宇文大人緣何凜凜然,如要上陣殺敵的模樣?」

他大約是想厲聲斥責,卻因現實的自己與理想的自己差距太遠,語氣更類似誠惶誠恐的詢問。

因此,宇文愷也就爽快一笑,和顏悅色:「沒辦法,邊境守了小十年,習慣了身邊有人。況且,我這親兵都跟自家兄弟一樣,今天來吃好喝好,少了誰都不合適嘛!」

那二十親兵齊聲大笑。

殿外,竟然也有震耳欲聾的笑聲響起。

官員們探頭一看,才發現……宇文愷帶來的何止是這二十人,根本是將那城中三百精兵全帶來了!剩下的人,都在殿外站著呢!

安靜。

死一樣的安靜。

宇文愷享受了片刻這用畏懼凝結而成的安靜。

而後,他突然用力一拍桌子,直將那沉沉的紅木高桌拍得四分五裂!

「怕什麼?!」他神色突地一厲,「本將軍行事,還要和你們解釋?讓你們各說各的話,讓那彈琴跳舞的都上來——怎麼了,聾了?」

滿堂更靜。

不是在座的一個個都視死如歸、不怕宇文愷的威脅,也不是說他們不想趕緊軟言求饒……實在是這一個個高官,都是世家裡精心教導出的人才,深知風骨比命重。若此時醜態百出,就算今天能僥幸撿回一命,今後也會被人戳脊梁骨、罵得羞愧欲死。

所以,宇文愷越是將局麵弄得難看,他們反而越不能退。

實在不是不願意退,而是宇文愷將他們退的台階給抽走了。

宇文愷雖然實力強悍,可他畢竟出身北胡,又一直與中原世家格格不入,因此總是不能理解這些世家的幽微心思、無聲規則。

他隻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釁。

他眼睛一眯,寬而扁的鼻子皺起來,就是一個狠辣的表情。

恰在這時,終於有人救場。

「——宇文大人率領部眾,為孤慶賀生辰,實在是孤之幸。」

一名少年從後走出,身邊宮人簇擁,一襲錦袍繡著龍紋,令其身份昭然欲揭。

他仿佛沒察覺殿上的怪異氣氛,溫和笑道:「既然人都來了,那就快去殿外布置酒席,怎能讓宇文大人的兄弟們受委屈?」

官員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齊刷刷一拜:「見過太子殿下。」

這少年正是北齊太子。他麵容白淨俊秀,神態溫和可親,有些消瘦,卻是少年人長身體時該有的模樣。

宇文愷陰狠的目光轉了過去,又流露幾絲精光。片刻後,他又灑然一笑,抱拳道:「原來是太子殿下。還是殿下會做人。」

這就算是行禮了。

這歷史上,有一個叛逆算一個叛逆,大約都沒有宇文愷這樣無禮。

但是,太子仍是笑吟吟的,溫厚極了:「宇文大人無須多禮。還有其餘大人,也都快請起。」

他自己走到九華殿最靠近禦座的地方,在早已布置好的席位後坐下。而最上麵的禦座,卻是空空盪盪。

據說陛下已經病得起不來床,才連太子生辰都不來。

陸續落座聲中,宇文愷大步走到前頭,在最靠近太子的地方坐了下來。他身上鎧甲撞得「哐啷」直響,聽得人心中發寒。

更不提那一串跟著他的親兵。

那氣勢洶洶的模樣,好似現在就要撲上去,讓太子殿下血濺當場一般。

有人都快暈過去了。

太子也有些白了臉,卻還是維持著鎮靜。

宇文愷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放在唇邊又不喝,一雙精光爍爍的小眼睛,就那麼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太子。

……從太子身上,一直打量到他身邊垂首伺候的女子身上。

這粉衣女子雖也是宮裝,卻顯然打扮得華貴許多,連頭上絹花也是花瓣顫顫、精致艷麗。她半邊臉蒙了輕紗,卻也能見眉目溫婉秀美,那若隱若現的麵容,也被那分朦朧襯得更加美好。

宇文愷忽然一笑,像頭狼咧開嘴。

「太子殿下好福氣,竟有這樣的美人相伴。」

太子殿下臉色微白,像是有些擔憂,卻還笑道:「宇文大人誤會了,這是孤的老師,薑侍郎的嫡幼女,薑家五娘。」

宇文愷並不意外,反而笑容加深:「哦,就是那個被陛下一眼相中,指給太子的薑五娘?」

——當。

一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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