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歷史的篇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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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鑒齋裡多了一位老師, 是專程教薑月章的。

對於上午課程分開學習,他表現得很平靜,反而阿沐有些不舍。

她手裡拿著筆,從三樓跑到二樓, 不管不顧地打斷他的課堂, 問:「為什麼皇叔要上別的課, 皇叔不是我的伴讀嗎?」

新老師也是朝廷有品級的大臣,據說是詩書世家, 精通繁文縟節,說話也文縐縐的。薑月章本來就聽得不大耐煩,有阿沐打斷, 他自然沒有不樂意。

說不定還能利用阿沐,讓太後改變心意。

他就略垂下眼眸, 他知道自己這副表情會顯得憂鬱, 天生叫人心軟:「阿沐, 我也願意一直當你的伴讀, 但……這是太後的意思。」

他料想阿沐應該會不高興,至少會為了他去找太後抗議一二。這段時間他們相處不錯,不是麼?

誰知道, 阿沐一聽, 立即毫無異議:「既然是皇祖母吩咐的, 那一定有皇祖母的道理。皇叔你好好學,我也回去啦。」

她又跟老師打了個招呼,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 險些將手裡的筆給捏斷。

為他授課的老師搖搖頭,聲音壓著一點笑:「定海王,繼續吧。看來, 太後她老人家要微臣教定海王何謂禮、何謂仁,是很有道理的。」

他抬起眼,盯了那山羊胡須的中年人一眼:「老師說的是。」

老師又搖搖頭:「口是心非。定海王,你要學的東西實在還很多。我問你,何謂仁?」

他看了看自己麵前的大字,克製著不耐煩,平淡地回答:「克己復禮為仁。」

老師看了他一會兒,有些愁苦地捋了捋胡須,嘆息道:「定海王的字隻抄在了紙上,卻沒有抄在心中。所幸來日方長,王爺還需好好體味聖人之言。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為仁隻能憑自己的努力,豈能靠別人。

真是無稽之言。

那時候他冷冰冰地想:可他要「仁」乾什麼?他隻需要更加強大,強大得足以隨心所欲,想把誰變成自己的傀儡就能做到,這就可以。

於是他繼續一筆一劃地抄寫那段不長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這段不長的文字也隻是一遍又一遍地落在紙上,絲毫沒有融進他的心裡。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在他日復一日、百無聊賴地抄寫著聖人之言時,阿沐則在學習許多最新的知識。

每天,他們一起下學。阿沐貼身伺候的女官走在後麵,他帶的小廝也跟在後麵,他們兩人則走在前頭,經過漫長的紅牆金瓦。

他會牽著阿沐的手,這得用點力,因為阿沐是個活潑健壯的孩子,走起路來喜歡蹦躂,一點沒有天潢貴胄的穩重;如果牽得不夠穩,她隨時都能脫手而去,像匹小馬,或者一隻好鬥的蟋蟀。

阿沐總會嘰嘰喳喳地跟他說她今天學了什麼內容、老師留了什麼作業,接著又盤問他今天學了什麼、有什麼作業。她還曾試圖威逼利誘,讓薑月章幫她寫作業,但他還記恨她放任他調課的事不管,所以乾脆地拒絕了。

這令阿沐慪了一會兒氣,但很快她又自己忘了,重新來牽著他的手,繼續蹦蹦跳跳、嘰嘰喳喳。

她講了半天,仰頭問:「皇叔,你怎麼一天天地全在抄『克己復禮』啊?」

那是冬天,明珠宮裡下著小雪。雪花晃悠悠地漫天飄,飄過灰色的天空、金色的琉璃瓦、朱紅的牆,落在她的頭發上、額頭上,落在她大紅鑲白色絨毛邊的披風兜帽上,還落了一點在她鼻尖上。

她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卻又有明亮的光,顯得格外水潤明亮。他凝視著她,等了一會兒,想看看雪花會不會落進她的瞳仁,可惜沒有。

「皇叔?」她催促道,已經皺眉了。她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小孩兒,逃課的時候除外。

他才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抄那一段,想來太後自有深意。」

「嗯,深意,什麼深意呢……」

阿沐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兒,忽地一拍手,說:「我知道了!」

那時候,他正伸手為她抹去鼻尖的雪,再抹掉她頭頂的雪,最後乾脆把她抱起來,塞在他自己的披風下麵。她變成了他懷裡的一團熱量,還發出帶著熱氣的笑聲。

「你知道什麼了?」他配合地問,也繼續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四周的雪也飄落得緩慢;他開始覺得下雪是個好天氣。細雪化開,他的心髒也像化開;一種出生以來從未體會過的溫暖。

阿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她正色背了一段,像個端莊的小君子,又對他諄諄教導:「這就是說,皇叔,你要用心學習仁政,將來等孤當了皇帝,你才能好好輔佐孤。」

薑月章頓感好笑,心裡犯嘀咕:你遲早是我的傀儡娃娃,還這麼講究。

麵上,他卻從善如流:「好,都聽你的。皇叔好好學習,將來好好輔佐阿沐。」

「……真的?」

阿沐卻狐疑起來。她伸著脖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像在仔細觀察什麼。突然,她猛一下掙開他、跳下去,往背後的女官那兒跑了去。

「皇叔說謊,孤不理你了!」

他猝不及防,一時呆住。他看見阿沐的背影嵌在漫天細雪裡,他看見空闊的明珠宮蒙了冬日的冷色,灰蒙蒙地佇立在天地之間;他也看見,那個小人兒一頭紮進別人懷裡,再不肯看他一眼。

仿佛操控傀儡的絲線突然斷裂,傀儡即刻叛逃。

他突然感到一種沒來由的焦躁和怒火,像是灼心的火焰倏然燒進了四肢百骸。那是他要的傀儡,怎麼能掙脫他的控製!那明明是,明明是……他的傀儡!

但他什麼都不能做,也什麼都做不了。

明珠宮的暗衛遍布四方,隨時守護阿沐的安危。如果他要真正得到這個漂亮乾淨的傀儡,就要繼續忍。

他捏緊雙手。理智上他知道現在該去哄哄她,叫這個明珠宮裡的小主人高高興興起來,但情緒陰鬱地翻滾,宛如他受傷的自尊。他實在不想再哄她,乾脆哼了一聲,轉身顧自走了。

第二天再哄也不遲。

但第二天,阿沐沒有去殷鑒齋上課。

他心不在焉抄好了一百遍「克己復禮」,往窗外看了又看,終於沒忍住,問:「老師,阿沐怎麼沒來?」

山羊胡的中年人有些意外:「王爺不知道?今上病重,太子殿下親自侍疾,得暫停上課。」

他的確不知道這事,不由愣了一下。花了一會兒功夫,他才想起來原來明珠宮裡是還有那麼一位皇帝,她是阿沐的生母、太後唯一的女兒。

聽說那是個瘋子。

朝廷一應事務,皆送由太後處理。而作為太子的阿沐年歲幼小,還不能監國理政,至於他這個定海王,更是才從民間找回來半年,才學完啟蒙,開始接觸四書五經和新的技術知識,對朝政插不上半點手。

所以,很多時候薑月章都忘了,這帝國名義上的主人其實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瘋女人。他也從沒見過她。

那是個什麼樣的皇帝呢?

他很少對別人感到好奇,太後是一個,阿沐是一個。現在,他突然又有點對那個瘋子女皇感興趣了。畢竟是阿沐的生母。

他打決定下學之後就去看看,如果宮人不準他進去,他就悄悄翻個牆什麼的。這樣一來,他還能順便看看阿沐在做什麼——真的隻是順便。想想看吧,就她那短手短腳、嬌嬌氣氣的樣子,能侍什麼疾?指不定端個藥走幾步,自個兒就摔了。

薑月章為了這個想象而笑起來,並且有點惡毒地想:如果她成了他的傀儡,由他用靈絲操控著,那她必定一舉一動都精妙得當,沒有半分差錯。

然而,那天傍晚,還沒等到他真正走到皇帝所在的紫雲殿,就聽到宮內回盪起了悠遠的鍾聲。

他抬頭望去,看見高塔上的敲鍾人。遠遠望去,巨鍾像變得很小,震顫也緩慢;它實在太小,遠比這座宮殿、比它背後的天空渺小。薑月章情不自禁注意到那片無邊無際的天空:一點殘霞隱在濃濃的陰雲後,其餘都是漫天的暗色,它們重重壓下,這才將那鍾聲壓得很清晰、很近,仿佛就在耳邊。

鍾聲是什麼意思?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回憶起了所學的禮節內容,因而明白過來:哦,這是代表皇帝駕崩的鍾聲。

那個瘋子女皇去世了,他還沒見過呢。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接著又想到,那從今往後,阿沐就沒有母親了。

阿沐會傷心嗎?會哭,又會哭得多厲害?書上說以前的大孝子能哭暈過去,阿沐也會哭暈過去麼?

應當不會吧?

薑月章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寡之人,不覺得沒了媽是個嚴重的事。何況他一直牢牢記得,太後說過,阿沐隻有他和太後兩個親人,這就說明那個瘋子皇帝不算什麼。

不過……

他又轉念一想:阿沐是個心軟的孩子,說不定會有些傷心?況且皇帝駕崩,阿沐也要守孝,大約很要受點罪、吃點苦頭。

他還是得去看看。

這麼一想,他就安下心來,繼續往紫雲殿而去。

但出乎他預料,紫雲殿裡雖然重重疊疊都是人,但空氣中並沒有他想象的悲傷情緒。是有一些響亮的、幽怨的、餘韻悠長的哭喪,但薑月章一聽就知道,那是專門擅長哭喪的人哭出來做戲的,民間也很多,他聽過好幾次,還無意聽到主家抱怨,說請個好的哭喪人很貴。

原來皇帝駕崩,也跟表演似地哭一哭就可以了?

當年的薑月章還不大琢磨得清這件事,所以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著,一麵又撥開人群往裡走。

到了靠近核心一些的地方,就能聽到真正的哭聲。一些人細細弱弱地哭,聲音發啞、悲傷得真切,這才是真的哭。

薑月章往裡一站,雙眼一掃,一下就看見了阿沐。她正站在太後身邊,牽著太後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都背對著她,而麵向那一處黑幽幽的宮殿內裡。

他聳了聳鼻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有宮人小步上前,低聲和太後說了什麼,然後太後轉過身,對他招招手:「月章,來。」

他走上前,站到太後另一邊。他的雙手本來是垂下的,但是太後先抓住了他的胳膊,繼而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感覺到老人乾燥的皮膚和衰弱的肌肉,但太後握得那麼用力,令人聯想起至高無上的權力沉沉壓下來。

他忽而肅然起敬。

瘋子皇帝的去世並不意外,她好像原本就病了很久。一切都是早已備好的,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太後帶著阿沐和他,拒絕坐臥,就站在雪裡,看那幽居的瘋子皇帝如何出殯。

太後頒布懿旨,太子歸沐蒼服喪兩年,期間由太後監國理政。

按製,作為親子的阿沐至少要守一天夜。太後說阿沐還小,不需要做什麼守七天七夜、哭靈哭昏的戲,但一天的夜是必須守的,這是國法的一部分。

她還說:「月章不必守夜,回去歇著吧。」

「太後仁慈,但臣願陪殿下一起。」他嘴上說著漂亮話,有些迫不及待地鬆開太後的手,繞到阿沐那邊,又牽起她的手。

阿沐一直垂著頭,到那時才抬頭看他。她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一場,但終究沒哭很厲害,因為那雙眼睛烏黑清澈依舊,一點沒有腫起來的意思。

她對他點點頭,勉強提了提嘴角,像是笑,接著又去望著太後:「皇祖母,皇叔跟孤……跟我一起就行了,皇祖母才應該回殿休息,別累壞了。」

薑月章隱約覺得,阿沐似乎在等太後說什麼。然而,太後半晌都沒說話。

他隱秘地觀察著那個帝國最尊貴的女人。突然之間,他吃驚地發現,那位老人竟然顯得如此頹唐、憂鬱,真正像個普通老人,而不是輕描淡寫間定人生死的太後。

那個普通的太後凝視了片刻孫兒,像是有些遲疑,卻還是伸手扌莫了扌莫她的頭頂;她的動作很輕柔,像是怕驚動了什麼。

「好孩子……別怕,啊。」她說了這麼一句語焉不詳的話,隨後看向他,「月章,你陪著阿沐罷。」

說完,太後就真的鬆了手,招人扶著,上了候在一旁的靈晶飛車。但上車前,她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皇帝的靈柩,喃喃道:「那是……哀家的親女兒啊……」

夜色中,薑月章分明看見一滴眼淚滾落,又沒入這冬夜的沉寂之中。

被他攥在掌心的小手,也在同時微微一抖。

他低下頭:「阿沐?」

小孩兒緊緊盯著太後,看不清表情。

薑月章彎下月要,試圖將她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但他堪堪才折下去,就被阿沐撲在身上。一個有力的小團子,用了十二分力氣抱著他,架勢活像要把她自己拍成個扁團子,貼在他身上才好。

他乾脆用了些力氣,將她抱起來。

她乖乖的,一點不掙紮,整個腦袋埋在他脖子上。過了會兒,他聽到一抽一抽的聲音,脖頸的皮膚也濡濕起來。

怎麼哭了……失去母親,還是很傷心麼?

他一邊想,一邊輕拍她的背,安撫著:「好了,好了,慢些哭,皇叔在這兒呢。」

「皇叔……」

「在這兒。」

「皇叔,孤,我,我……」

他發覺,阿沐似乎不太願意自稱「孤」了。

「怎麼了?」他耐心地問。對她,他從來是很有耐心的。

但阿沐沉默很久,卻隻是搖搖頭,再搖搖頭。沒等他生出些許被隱瞞的不快,她就已經將他摟得更緊,小聲說:「皇叔,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他說:「嗯。」

她又問:「我遇見皇叔的時候,就是在殷鑒齋那次是不是?皇叔,你是異姓王,所以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是不是?」

沒有血緣關係……他心中模糊地一動,飛快閃過了什麼,但那念頭實在模糊,無法被描摹清楚。他想不清,也覺得不必細想,就耐心哄她:「雖然沒有血脈聯係,但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我死為止。」

這是真心話。一旦她成了他的傀儡,自然會被一直放在身邊。他尋思過了,他應當是不會膩煩她的。

阿沐縮在他懷裡,又抽抽鼻子,悶悶地說:「那我們說好了哦……不,皇叔要發誓,你要發誓會一直陪著我,直到我死。」

她那份身為太子的霸道任性又冒出頭了。

薑月章討厭被命令,也討厭被人頤指氣使,但他忽然發現,也許阿沐是個例外。她再怎麼霸道再怎麼任性,隻要她人在他麵前,他就能平心靜氣。

「好,我用全部的修為和這條命發誓,我會一直陪著你,到死……不,死後也不會停止。」

——死了都不會放手。他要是死了,她就得葬在他身邊。

阿沐笑起來,卻又喃喃說:「皇叔真是個好人,可是,也是因為我是太子,是歸沐蒼吧……」

一向無憂無慮的孩子,在那個下雪和哭喪的夜晚,像是突然被催熟,竟生出大人似的憂鬱來。

在那個夜晚,薑月章還不能懂得她真正的心情。多年後他回想起這一夜,才懂得背後的洶湧:先帝去世,太後也終於告訴阿沐真相,原來之所以要她一直隱藏自己的性別,是因為她並非皇室血脈。先帝隻生下了一個男孩兒,而那個男孩兒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所以為了大統承繼,太後秘密從民間抱了一個孩子回來,就是阿沐。

同樣是多年後,他問阿沐是否怨恨過太後。她說不,因為太後原本可以抱一個真正的小男孩回去,但是因為遇到了她,覺得她被抽取了靈晶、丟在慈幼局裡很可憐,又很頑強,太後心中不忍,就寧肯讓她女扮男裝地來扮演這個「歸沐蒼」。

多年後,阿沐會說:「我永遠敬愛皇祖母。」

而多年前的那個雪夜,在引魂幡「嘩啦」響動不停時,小小的阿沐依偎在他懷裡,也說:「但是沒關係,我會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皇叔,對吧?皇叔的職責是輔佐我,我的職責是當好太子,以後當好皇帝。」

對於這麼一番大道理,少時的薑月章心中很不屑;他覺得這都是太後他們教導的陳腐言論。人隻要夠強,就能隨心所欲,其他都是騙人的。

但他不和阿沐爭辯,隻說:「也許吧。總之,我是一定會陪你的。」

阿沐突然噗嗤笑出來,輕輕踢了他一下:「皇叔,你這個人說話老是半真半假,好狡猾啊,怪不得要天天抄聖人言。」

他不吭聲了。其實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阿沐像是有讀心術,總能輕易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那麼她知道他心底最真實的想法嗎,她知道他想把她變成傀儡嗎?

應該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就會害怕,說不定會嚇得尖叫、哭喊、退縮不停。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知道,自己其實隨時麵臨生命危險,恐怕都會坐臥不安。

而不是像阿沐,小小一個團子,怡然自得地偎在他懷裡,笑一會兒,又哭一會兒。

他們一起守過了那個光影重疊、哭笑也重疊的夜晚。

薑月章一直記得,那一夜即將過去時,他正推開窗,去看天邊的晨星。阿沐一整夜都牽著他的手不放,困了就使勁揉眼睛,樣子挺逗的。

「皇叔。」她聲音帶著濃濃的困倦,變得有些傻裡傻氣。

他說:「嗯。」

「皇叔,我覺得我比以前更喜歡你一點了。」她大大打了個嗬欠,又趕快揉揉眼睛,「你還是、還是很好的。」

喜歡……

他突然手癢,乾脆捏了一把這團子的臉。他捏得有點重,團子頓時「嗷」了一聲,生氣地說:「大膽!」

他逼問:「阿沐,我以前就不好?」

明明入宮以來,為了讓她鬆懈防備,他簡直對她有求必應、千哄萬哄。這輩子他從沒對誰這麼好過,這麼忍耐過,還忍得心甘情願。

那小團子明明很困,頭都一點一點的,但聽到他的問題,她卻露出得色。那小小的狡黠之情,讓她一瞬間從傻團子變成了小狐狸。

「這個嘛,」她笑起來,得意更甚,「皇叔自己知道的。」

模棱兩可的話,讓他心中微跳。

但那肯定是故意的。皇室所謂的馭人之術、帝王心計,就是用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讓別人猜來猜去,而越是猜測,就越是自己嚇自己。

明明不可能真的看出來。

他又捏了一下團子的臉,不客氣地說:「詐我?你以為自己是個油炸團子?」

「……嗯?」

小孩兒困惑地看著他,沒弄清那話的意思。

她想問,但那時候,太陽出來了。

下了一夜的雪,掛了一夜的風,到清晨便是天清雲澈;金色晨光自東方而來,穿過明珠宮朱色的塔樓和窗戶,落在她身上。

她揉了揉眼睛,拉拉他的手:「皇叔,我要睡了。」

隻在那一刻,他想,這是那一剎那……

他忽然覺得,也許活人比死了的傀儡更可愛。

……

阿沐開始變得不太一樣。

她比過去更加用心學習,也更加喜歡纏著他問民間的事,而且私下相處時,她也不愛自稱「孤」了。

「皇叔,普通百姓平時吃什麼?」

「他們過節吃的臘肉和宮裡一樣嗎?」

「一年要花多少銀子?」

「皇叔去過永康城以外的地方嗎?」

他漸漸就答不上來了。他怎麼知道其他人吃什麼、一年花多少錢?他又沒有家人。

但在她麵前,他永遠好麵子。為了避免丟人,他也開始更加關注民間事務,不惜向老師請教,還向太後身邊的人請教。他知道那些人常常出宮。

常常是他自己頭一天也才了解過的事,第二天就裝成很懂的樣子,去跟阿沐講。

這樣自然有弊端,比如太後的人會告訴阿沐,他也正在悄悄學習。這其實是個很簡單的道理,但那時候他竟然沒想到。

理所當然,阿沐很快就知道了他這「臨時抱佛腳」的行為,還嘻嘻笑著擠兌他,擠兌了好久。

搞得薑月章大為惱火。

少年人麵子薄,他心中憋了一口氣,自此學習更加用心,絕不肯讓她再看輕自己。很快,教他的老師就回稟太後,說再也教不了他什麼了。

但這些意氣之爭都隻存在於他自己的心裡。

事實上,阿沐從來不曾在意這些。她是明珠宮唯一的繼承人,注定是未來的皇帝,她何須與別人競爭什麼?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她已經完全忘記了曾嘲笑他的事。她正沉迷於歷史,還暫時性地有了好為人師的毛病,成天拉著他,要給他當小老師。

在禦花園裡,他們坐在灌木旁邊的草坪上。阿沐扭來扭去想躺下,但被那邊的姑姑一瞪,她就乖乖挺直脊背。

他悄悄說:「你可以靠我身上。」

她立即照做,還甜甜地誇他:「皇叔真好。」

他禁不住笑:這小傀儡,越來越會說話。要是做成傀儡,可就不會說話了……不過,還是傀儡好,不會褪色也不會改變。

經歷了一個寒冬,春日的陽光讓人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不覺懶散起來。他一邊曬太陽,一邊給身邊的小傀儡當靠枕,也一邊想著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盤算。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像一株帶毒的植物,即便攤平了曬在陽光下,也隻能曬出更多的毒液來。

而阿沐絲毫不知情,還舒舒服服地靠在他這株毒物身上,跟他嘰嘰喳喳不停。

「……皇叔,你知道兩百年前的『奉山之亂』嗎?那一次外賊一直打進了永康城,大燕險些滅國。要不是三年後武帝平叛、恢復衣冠,今天我們都不知道在哪裡……」

薑月章心想,他其實知道那段歷史。他已經粗略學了一遍國史,像奉山之亂這種大事,他記得清清楚楚。

但他什麼都沒說。他隻是坐著,靜靜地聽她講。春陽和微風或許也有靈力,它們令日子變得漫長,也令和她相處的時刻變長;他仿佛能聽見時間流逝的滴答聲。這樣無波無瀾,沒有黑暗、沒有爭奪也沒有血腥的時光,他本該覺得無聊,實際卻恰恰相反。

總歸他現在也沒有下手的時機,他模模糊糊地想,那不如等阿沐再長大一些、再長大一些,那時動手也不遲。

可連他自己也沒想過,機會竟然來得那麼快。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永康城裡的東風比往年更強。天氣晴朗的日子裡,城裡飛起了一隻又一隻紙鳶。永康城的居民愛放紙鳶,從普通的燕子、蝴蝶,到各種奇花異草、秘聞靈獸,有錢人還興攀比,搞了很多紙鳶比賽,一個比一個花哨。

自從第一隻風紙鳶飛起,阿沐就不大坐得住了。

她時不時就用目光去搜尋天空,表情裡透出十足的渴望。如果有她最喜歡的燕子紙鳶,她更是會兩眼放光,而假如是燕子紙鳶飛得最高,她就會高興得雙頰暈紅。

聽賀姑姑說,阿沐最喜歡放紙鳶,以往每年東風起的時候,她都會興沖沖地登上宮牆,牽著風箏跑個不停。

他不禁脫口道:「那讓阿沐去啊。」

話說完才反應過來不合適:阿沐正服喪,禁玩樂,紙鳶自然也不行。

四周靜默,宮人們紛紛垂首,連賀姑姑也不例外。經過小一年的學習,十三歲的薑月章已經明白,這世上禮法最重、人情次之、個人最末,哪怕是對一個從不見麵、毫無感情的「血親」,阿沐也要規規矩矩服喪到兩年期滿。

他突然不滿起來:一個瘋子皇帝罷了!

他從不知「敬畏」為何物,所有克製與忍讓都是暫時的,是為了最終強大起來以後為所欲為。他一直這麼堅信,對所有「大道理的限製」都不屑一顧,所以,因為服喪而不能放紙鳶?太可笑了。

活人的笑靨,難道不比死人更重?更何況他私心裡,從來隻有這麼一個活人重要。其他活著的人不能同她相比,死人就更不行。

對於可笑的阻礙,就要設法去除。

他行動力很強,對自己的目標也十分執著。很快,經過了幾天的謀劃,他找好了一條通往宮外的路。

在某個雲層很薄、天色很藍的中午,吃飯之前,他拉著阿沐,低聲問:「你想不想放紙鳶?」

阿沐愣了愣,緊張地回答:「不行不行,皇祖母會生氣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阿沐第一反應是太後,而不是她自己不願意,這就好。

「那我們不讓太後知道,不就好了?」他循循善誘,「今天下午,我是武場演練,你是休息,沒課。等等吃過飯,我們悄悄溜出去,去永康城裡放紙鳶。」

阿沐嚇了一跳,可再一眨眼,她的臉色就陡然明亮起來。

這小孩兒從來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性子,相反,她骨子裡有股躍躍欲試的冒險精神。

「你有把握?」她興奮了,但還保持冷靜,「那我們怎麼出去,又什麼時候回來?」

「你跟著我就行。放個紙鳶再逛一會兒,最多兩個時辰。」他信誓旦旦。

阿沐又抿起嘴唇,掙紮了一會兒,但很快她就下定決心:「好!」

那個下午,最初一切順利。

阿沐為了出去民間吃東西,午飯特意隻吃了一點,完了就裝困,說要回房間睡覺、誰都不許打擾。而他則是去武場走了一趟,很快就偷偷溜去阿沐的房間。

按著計劃,他帶上阿沐,順利避開暗衛的耳目,一路往明珠宮外跑去。

等到他們真的從暗道順利出宮,真正站在了屬於百姓的大街上,阿沐伏在他背上,才「哇」地一聲大叫出來。

「皇……你好厲害,好厲害!」她激動地使勁兒掐他肩,但還記著不能大叫出「皇叔」這個名號。

阿沐貼在他耳邊,稚嫩的聲音發出連珠炮似的詢問:「你怎麼做到的?我從沒成功溜出來過!暗……衛兵都神出鬼沒,你怎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換崗?」

不得不承認,他愣住了。

是啊,他怎麼能從暗衛嚴密的耳目下,順利帶著阿沐逃出明珠宮?

——因為他為了避人耳目地殺死她、將她變成自己的傀儡,所以他一直都在查探宮中信息,做好萬全準備。

那,這豈非是說……

十三歲的薑月章如夢初醒:現在隻有他們二人在宮外,豈不是最好動手的時機?

動手……

他環顧四□□城的城中心,人來人往,不是發生凶殺案的好地方。

他站得太久,引得背上的小人兒心急。

「皇……哥,哥哥!你別傻著不動,快走,萬一被人抓回去就白跑一趟了!」她用勁抱著他脖子,晃來晃去,像一大團會自動揉麵的麵團。

不知怎地,他心中一動:「你叫我什麼?」

「哥哥啊。我叫你哥哥,才不會引來別人注意。」她理直氣壯,還繼續催,「快走快走!」

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合乎情理的稱謂罷了。

卻讓他魂不守舍起來。

他背著這小孩兒,隱在人群裡,一步步朝有紙鳶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知道永康城裡有幾處廣場,慣來是放紙鳶的好地方。現在風力正佳,天空中冉冉無數五彩裝飾。

他是不是恍惚記得,他也曾像這樣背過誰,穿行在陽光溫暖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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