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回憶交疊(2 / 2)
到底多年朋友,他又道過了歉,裴沐自己也有些愧疚,就放緩了神色,對他一笑:「過獎了。」
嚴維見她笑了,眼睛都亮了。連大師兄的冰冷注視,他都當成毛毛雨,全不當回事。
「其實道理並不難。」裴沐信手拿了一支細木,就著地麵的塵土,簡單畫了幾筆。
不覺地,其餘人都圍攏過來。原來裴沐畫的是十二時辰。
十二時辰的計時法是基於乾支歷。百年前開始,為了工作更加高效,大燕改用更加精細的二十四小時計時法,但乾支歷仍是人們的必學項目。
裴沐畫了十二時辰的圓盤,又畫了一個先天八卦盤。
「早晨七點,在乾支計時中,就是辰時初,對應先天八卦即巽位,位數東南……」
「等等,」張慶不服氣地插話,「你怎麼知道是先天八卦,而不是後天八卦?」
先天八卦與後天八卦分屬兩儀、陰陽相錯,同一卦符對應的方位不同。如果要用後天八卦圖來推導,結論就會完全不同。
裴沐看他一眼,語氣平靜:「因為風神廟的匾額上,掛著的是先天八卦。張道友,你出來探險,都不會先觀察一下環境?」
張慶:……
嚴維咳了一聲,掩住一聲笑,誇道:「還是裴小沐聰……」
「阿沐。」薑月章突然出聲。他舉起手,輕輕揮了兩下,垂落的大袖正好擋在裴沐和嚴維之間,神情很自然:「不要被這些無關緊要的人打擾。」
嚴維語氣一沉;「大師兄……」
「好了!」宋長老不耐煩,嗬斥道,「裴沐,直接說你的想法便是,誰再插嘴,回去全都記大過!」
薑月章眼神冷漠,沒有任何波動。嚴維猶豫一下,忍耐地閉了嘴。張慶拉著鍾毓菀,還是不服,但到底不敢再說什麼。
至於鍾毓菀……
她的神情隱藏在垂落的發絲陰影裡,看不分明,也沒人仔細去看。
裴沐拈著細樹枝,又指了指圖像:「早上七點在東南巽位,晚上九點在乾位,北偏東。我們可以假設,此地被一處陣法籠罩,四周景色看似恆定,實則隨時在變化。」
「早上七點,如果要往西北方向的主峰而去,就應該往這個方向——」
裴沐比劃了一下:「而隨著時間流逝,方位變動,探索者也應該相應調整方向,才能確保自己始終在朝西北方位前進,否則最後一定會回到原點……」
「你說的我們當然早就想過了!乾支法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
張慶到底忍不住,憤憤插話:「昨天我們就是這樣探索的,可還是沒有結果。況且,如果按你說的,我們是回到了原點,那先天八卦運轉一周,需要十二個時辰,那我們應該在次日早上七點才能回到這間破廟……」
——轟。
突然,整個風神廟微微震顫了一下。
眾人立刻警惕起來,紛紛作防禦狀。
「怎麼回事?!」宋長老厲聲道。
唯有裴沐什麼都沒做。
幾道懷疑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她身上。
連嚴維一時都神色凜然。
見他們這般,裴沐心中原本的一點懷戀,統統消失。她冷笑一聲:「不是我,是張道友。昆侖山脈頗多神異,出門前書院沒教過你,說話嘴上把個門嗎?」
「你……!」
張慶一下惱了,臉漲得通紅,卻又說不出話。
薑月章微微搖頭,收起太微劍——他剛才也拔劍了,但劍尖卻是朝著藏花諸人。張慶之所以閉嘴,也是因為被太微劍意所指,心中生怯。
「是速度問題。」他言簡意賅,又看了一眼裴沐,示意她說。
明明他表情冷淡嚴肅,裴沐卻忽然有些被他逗樂,笑出聲,才說:「你既然知道,你來說不就好。」
薑月章還是很嚴肅:「你來。」
那樣子,很奇怪地,讓人聯想起小孩子炫耀自己的彈珠和彈弓。
裴沐又笑。
他們簡單幾句言語往來,卻像自成一片天地,輕易將旁人隔絕出去。
望著這默契的一幕,有人眸色晦暗不明。
裴沐指著地上圖畫,說:「太歲在亥曰大淵獻,意為萬物落於亥;太歲在辰曰執徐,意為蟄物皆敷舒而出。既然晚上九點開始是萬物凋敝、休養生息之時,廟門不開,又怎麼能計算進方位變換的時間裡去?」
「所以,探索小組要再將七點到晚上九點……十四個小時的時間,換算為十二時辰,來計算時間流速,並根據時間流速來調整變換方向的角度,才算真正往西北主峰前行。」
這番計算略有些復雜,在場幾人各自默默心算一番。
「……應該可以試試。」嚴維有些小心地看了看裴沐,高高大大的一個青年蹲在地上,臉上迎著火光,原本落拓不羈的氣質,竟然給他做出了可憐兮兮的感覺。
「裴小沐,謝謝你不計前嫌,我們,我……」
「裴師兄。」
鍾毓菀忽然出聲。柔弱婉轉的女聲,卻輕輕巧巧截斷了嚴維的話。她站起身,沖裴沐盈盈一禮,柔柔說:「如果真能按裴師兄的法子走出去,就是裴師兄的功勞。宋師叔,如果這樣……是不是能算裴師兄將功折罪,恢復他書院弟子的身份?」
「這……」
宋昱不光是臉皺成了一團,連胡子都快皺成一團。
張慶瞪大眼睛:「鍾師姐!你……你何必犧牲自己!這卑鄙小人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怎麼可能說過就過!」
「不必了。」
這淡淡一句,卻不是裴沐說的。她還沒來得及說。
隻見大師兄站起來,又一把將她拉起,再抱好兩個坐墊,一臉嚴肅:「阿沐回書院,麵對你們這群人,肯定不會開心。還是讓他在外頭吧。」
鍾毓菀睫毛一顫,目光叮上來,幽幽涼涼,隻聲音還是柔柔弱弱:「大師兄怎麼這樣說?裴師兄回來,大師兄不也很高興?嚴師兄肯定也很高興,是不是,嚴師兄?」
「……哼。」嚴維緊緊閉著嘴唇,厭惡地看了一眼鍾毓菀,卻又猶豫著沒有反駁她的話。
誰料,薑月章很是自然而然地說:「我無所謂。阿沐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如果他不回書院,我也就不回去,有什麼高不高興的?」
空氣裡,忽然隻剩了沉默。
宋長老霍然起身,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薑月章——你說什麼?你要為了一個卑鄙小人,叛出門牆?!你……你對得起書院的多年教導嗎!」
薑月章淡淡道:「我若走了,太微劍還你們就是。你們不該很高興?鍾長老一直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當年逼走阿沐,沒拿到紫微劍,你們必定扼腕不已。現在我自己把太微劍奉上,你們應該高興得被發跣足、捶月匈狂呼才對。」
宋長老:……
他……的,他怎麼從來不知道,這個刻板無趣的師侄,能用一張死人臉說出這種氣人的話?
張慶一臉空白,顯然震驚到說不出話了。
嚴維卻是聽得臉色漸漸發白。他求助一樣地去看裴沐,有些無措:「裴小沐……你真不回來了?我,江師妹,還有其他人……我們是真心盼你回來的。他們還有很多話要和你說,你……」
「是啊,大師兄。」鍾毓菀偏頭看著裴沐,眼也不眨,「歸根結底,要看裴師兄的意思。裴師兄,我不怨你啦,你回來吧。」
她的模樣裡,透出一股理所當然的「我都不恨你了你還要怎麼樣」的味道。
「鍾毓菀……」
裴沐微微嘆了口氣,正要說什麼,卻被薑月章拉到身後。
「鍾師妹,你還是沒有搞懂這個問題。」大師兄仍然一臉嚴肅,語氣也非常認真,「你的想法怎麼樣,不重要,關鍵是阿沐他看見你就犯惡心。我能讓他犯惡心?顯然不能。所以你可萬萬別再開口,我看阿沐都要被你惡心吐了。」
鍾毓菀:……
其餘人:……
裴沐:……
大師兄戰鬥力原來這麼強的?
劍修不該都是絕不廢話、拔劍就上的類型?
「……薑月章。」
憋了半天,裴沐抬手拍拍他,語氣頗為滄桑,充滿感慨:「多謝你過去嘴下留情……我現在真的相信,你一直把我當親兄弟看待了。」
有這份諷刺功力,卻能一直不對她用,這不是感天動地的生死兄弟情,還有什麼是?
太感人了。
薑月章:……
外麵是連天風雪,廟裡原也不大暖和。可一時間,這裡似乎又冷了幾分。
宋長老摁住月匈口,不斷深呼吸,調整自己的情緒。末了,他重新坐回太師椅上,拿出懷表看了一眼:「探索小組也該回來了……嗯?」
他語氣變了:「九點過五分?探索小組怎麼還沒回來?」
「什麼?」裴沐一下看過去。
張慶倒是第一時間幸災樂禍:「哈哈,某人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現在打臉了!」
沒等他笑幾聲,卻有人拍響了門:「宋師叔,我們回來了。」
宋長老皺起的眉頭舒緩開,頗有幾分親昵地罵了一句:「是盧時年。這小子,讓他當領隊,就給我搞遲到!」
顯然,這位盧時年是他親近的弟子。
外頭的聲音又說:「張師弟,麻煩開開門。」
「來了!」張慶拔腿奔向門口,也很歡喜雀躍,還親密地埋怨,「盧師兄,這廟門又沒鎖,你是不是就想差使我?」
沒鎖……
電光火石間,裴沐猛地抬頭,急急出手就要去攔張慶。
她厲聲道:「張慶,別開門——!」
但是,晚了。
張慶的手搭上空盪盪的門栓,順利地拉開了門。
也就在同一時刻,他的頭——被整個扯了下來。
呼——!
風雪漫天,將新鮮的血腥味吹拂進來。
無頭的屍體倒在地上。
而一隻細長的深綠手爪,正托著張慶的頭,緩緩送到了嘴邊。
哢嚓——
咕嘟。
一顆滿嘴尖牙的人頭,咧著笑,咽下了第一口人肉。這顆頭下連著蜿蜒的蛇身,兩側生著長而細的手爪。
它直勾勾地盯著廟內諸人,嘴裡還發出清朗的男聲:「宋師叔,我們回來了。」
「盧……」
宋昱握著劍,顫抖著聲音:「盧時年……」
那顆頭,是盧時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