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飛艇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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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毓菀還在喋喋不休,可惜剛才她精心策劃的語言,都被裴沐忽略了過去。

「哎,鍾毓菀。」她伸出手,輕輕拍打了幾下那張淚水不斷的臉。這個動作介於觸碰與耳光之間,因此也介於輕慢與羞辱之間。

鍾毓菀忍耐地看著她。

裴沐笑了:「你說你發現了我的性別,所以因愛生恨。可那天你來找我,讓我娶你的時候,你不已經知道我是個女人了?你恨我,還要我娶你?還是說你太愛我了,愛到隻要我肯娶,你知道我是女人也要和我在一起?」

鍾毓菀剛剛想開口分辯,又被她後半句給堵了回去。她望著裴沐;這會兒,她的神情又厚重起來,像個絕望的女人,而不是天真無知的少女了。

何等了得的演技,裴沐扼腕:活脫脫是被修煉耽擱了的演戲人才。

「裴沐,你既然知道,又何必羞辱我。」鍾毓菀按了按眼睛,狀似堅強,「可你拒絕了我,我隻好……」

「那天強/奸你的人是誰?」

一句話,讓鍾毓菀整個僵住了。

裴沐很平靜,還帶一絲輕快:「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這件事。你看,你說是我,可我們都知道不是。然而那件事的確發生了。所以,是誰?」

她又輕輕拍了拍鍾毓菀的臉頰。這回力道更重一點。在她指下,這個貌似柔弱的女人,開始微微顫抖。

「你,你很高興我被……麼?」

「不,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會因此感到高興,尤其是我這樣道德格外高尚的人。」裴沐笑了,並且維持住了這個笑容。

她的笑落入鍾毓菀的瞳孔中,顯得異常陰森。她又顫抖起來。

「不過嘛,我也沒興趣別人當替罪羊。而且這件事很重要,是不是?」裴沐話鋒一轉,如自言自語。

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寬容的、活潑溫暖而過心軟的——至少在鍾毓菀的記憶中如此。但此時此刻,她忽然恐懼地發現,也許人人都有黑暗的一麵,裴沐也不例外。

這個笑容可掬的人,忽然讓她毛骨悚然。

「來,讓我們一起想一想,事情是這樣的:你無意撞破了我的身份,接著不幸遇到了讓人惡心的事。你覺得崩潰,可你第一反應不是告訴鍾長老、讓他懲罰凶手,反而趁夜跑到我的房間,對我進行一番告白——你明明知道,我應該是不會答應你的。」

裴沐忽然一拍。清脆的輕響,卻把鍾毓菀整個嚇得原地一哆嗦。

「你知道我不會答應你,也知道我礙於師父名聲、絕不會答應驗身,所以你誣告我必定能夠成功。鍾毓菀,你不是為了告白而告白的,你本來就是為了把事情推到我頭上,才來找我的。那天你到底說了什麼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晚上衣衫不整地跑了出去。」

在外麵漂泊的時候,裴沐還說過一段時間的書。她講起這一段,竟是講出了幾妙趣橫生之意。可惜在場並無聽眾,隻有一個活像見了鬼的女人。

裴沐豎起手指,有模有樣:「無獎問答——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因為你不光不想公開這件事,更是連報復凶手的勇氣都沒有,對不對?甚至於,你最大的靠山鍾長老,他也知道這件事,而且你覺得他肯定會袒護那個人,而不是你。」

她自言自語般:「我想起來了,小時候你幽怨過很多次,鍾長老更看重一個人品卑劣的侄孫子,比你這個親孫女還疼……」

「……別說了!!」

這麼多年來,鍾毓菀的層層麵具第一次盡數脫落。

她麵容扭曲,眼淚也乾涸在眼角;這張臉憤怒而難看,但這種難看才是真。她死死摳住地麵,尖叫:「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

「我本來以為自己能嫁你,你能帶我脫離苦海、出人頭地!你會打敗薑月章,會成為天下第一劍修,我就是第一劍修的夫人——但你為什麼是個女人!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都是女人,你就能修劍,你就能自由自在,你就不用遇到那種惡心的事……」

鍾毓菀的嗓子已經啞了。她緩緩抬手,捂著嘴;短短片刻裡,她的冷靜又回來了,演技也回來了。

「裴沐,你看,我隻是個可憐的女人……我也是被逼不得已。我沒有你強,我什麼都做不到,我不敢得罪那個人。」

她放低聲音,也放低姿態,膝行幾步、抬頭望著裴沐:「大家都是女人,你體諒我,你一定能體諒我對不對?我保證以後不煩你,你放過我……」

裴沐站起身,卻又彎下月要。

她比出一根食指,放在鍾毓菀麵前,然後緩慢地來回搖了搖:「不——行。」

在她僵硬的瞳孔中,是裴沐一張萬和氣的笑臉。她說:「藏花書院的確有重男輕女、頑固討厭的一麵。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不是這樣。鍾毓菀,你如果受不了,明明可以走,可你沒有。」

「你舍不得『長老血親』這個頭銜,舍不得優渥的、被人保護的生活。所以你不敢報復真凶,不敢惹怒鍾長老,卻敢大費周章把事情推到我頭上。」

裴沐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收了笑:「別騙自己了。」

她直起身,伸個懶月要,轉身往外走去。

她姿態如此隨意,隨後落下的一句話也很隨意,輕飄飄就進了鍾毓菀的耳朵。

這句話是:「你隻是自私到極點,也懦弱到極點而已。」

這句輕飄隨意的話,卻比任何長篇大論都有用,陡然激怒了鍾毓菀。

她爬起來,隨手抓個什麼東西重重砸出去,發狂一樣地喊:「你懂什麼!!你不想知道你師父怎麼死了嗎……!」

「我已經知道了。」多虧了裴有魚和薑無厭的幫忙。

砰——!

門板合上。

鍾毓菀砸了個空,也喊了個空。

她呆呆地看著這一切,漸漸滑倒在地,再也沒有一絲力氣。

「……我不會就這樣認輸的。」她喃喃地說,竟漸漸又扯出一個笑,「你不懂啊,裴沐,你不懂爺爺他們多厲害。我能怎麼辦呢,我是弱者啊,菟絲花啊,菟絲花就有菟絲花的活法。你真笨,不是隻有自己的力強,才叫實力強的。」

她拿出一個玉符,下定決心。

……

黎明時,鍾毓菀偷偷搭乘另一艘飛艇,跑了。

全飛艇廣播這件事時,是六點零十。

裴有魚走進動力控製室,拿起對講機,找到某艘早已標記好的飛艇,聯絡上了對方的負責人。

裴沐坐在一邊,靠在薑月章肩上,貌似在打瞌睡,其實拳頭捏得很緊。薑月章等了一會兒,又把她推搡醒,她餵了幾口茶和方便包裝的速食產品。飛艇上隻有這個。

薑無厭在旁邊搗鼓傳訊裝置,正將幾張薄薄的紙打印出來。紙上蓋得有鮮紅的公章,而且不止一枚。

裴有魚已經在抓著對講機、痛罵對方飛艇負責人了。

一小時後,那艘飛艇飛速開了回來。原本的負責人因為涉嫌受賄、嚴重違紀等事由,頭銜被臨時擼了個精光;副官暫時接替他指揮飛艇。

二十鍾後,被五花大綁的鍾毓菀扔回了裴沐麵前。

「你們怎麼敢——!我爺爺是鍾長老,是鍾言之!你們……」

薑無厭拎起一張紙,笑嘻嘻地冒出來:「知道知道,鍾言之嘛,喏,剛剛才收到消息,這位鍾言之因為多次行賄、貪汙公款、故意謀殺等多項罪名,鋃鐺入獄,最好的結果也是後半輩子都出不來了。」

「……!」

鍾毓菀茫然地望著他,又茫然地來看裴沐。她失去了一切表情,好像整個世界觀都崩塌了。

她一直堅信的、堅不可摧的、不可逾越的大人物……

就這樣,倒了嗎?

薑無厭還添油加醋,揮著報告:「拔出蘿卜帶出泥,多謝你聯絡飛艇來接你,才讓我們抓住了最後一環國家蛀蟲——多謝多謝!」

裴有魚抬腿一腳,不過是假踢:「少貧了,乾活兒!」

鍾毓菀突然回過神,啞著嗓子喊:「不……犯錯的不光是我們啊?!我舉報,我舉報——裴沐,她女扮男裝,她欺騙了所有人,她也犯錯了啊——!」

砰。

這一次的響聲,是鍾毓菀被一拳放倒的聲音。

在場的人都陷入了沉默。這是驚訝太過的沉默。

連裴沐都驚得張嘴半晌,才出聲:「大師兄……?」

薑月章站在鍾毓菀邊上,正輕輕揉著腕,還蹙眉望著剛剛揍人的。

鍾毓菀已經被他打得一拳暈了過去。

「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大師兄威嚴地說,「現在她不算書院的人,所以我不用忍了。」

他走回來,把那隻揍人的左手伸出來給裴沐看:「髒了。」

看似冷冷淡淡,仔細聽去,居然還有點委屈。

裴沐回過神,牽過他的,吹了幾下,嚴肅道:「好了。」

薑月章望著她,沒什麼表情變化,唇角卻微微勾了起來:「嗯。」

薑無厭驚訝道:「你居然打女人啊……」

「女人怎麼了?!」裴有魚長官最先不滿起來,又踹了他一腳,「男人能乾的女人一樣能乾,所以傻叉男人能揍,傻叉女人也一樣能揍!」

「姐,姐……!」薑無厭一邊躲,一邊求饒,「我錯了你別罵了——你都爆粗口了!」

「誰還不能爆粗口了怎麼的!」

那姐弟兩人精神十足,看得裴沐笑起來。

她拉拉身邊人的,在他耳邊悄悄說:「奇怪,看他們這樣,我居然有點欣慰……有魚比我大,怎麼我看她和無厭,跟小孩子一樣?他們都很能乾,師父死於鍾長老的暗算,這件事也是他們幫我查出來的。我應該對他們更尊重一些吧?」

薑月章垂著頭,聽她說完,低低笑了起來。

他也學她,側頭貼上她的耳朵,話語和濕潤的呼吸一並傳到她肌膚上。

「阿沐,有件事我沒告訴你。」他輕聲說,笑意絲縷不絕,「我們在河灘上撿的石頭,是執政官夫婦的。後來風神廟上的匾額,落了齊皇的款,可旁邊還有個『裴』字,還有八卦盤的背後,也落著那兩個名字……我們的名字。」

「……我們?」

裴沐抬頭,隱約有點明白,卻又不能相信:「可怎麼可能?」

「也許冥冥之中,我們注定在一起。」

他在笑,卻又突然嘆了口氣:「但都說執念太過,必有遺憾。我對你十執著,你看我卻輕鬆許多。即便真有輪回轉世,必定也是我的遺憾、我的執念。」

裴沐笑起來。

她沒有說話,卻張開臂,用力抱了他一下。

薑月章有點不開心。他想被她哄;可是被她擁抱的感覺也很好,他又舍不得破壞這份無言的溫柔。

卻是那頭的姐弟兩人又嚷嚷起來。

薑無厭在叫:「姐……裴長官,裴長官!前方發現巨大能量物,是幽途……肯定是那隻被報告復活的上古凶獸,幽途!」

作為劍修,裴沐聽到上古凶獸的第一反應是拔劍;薑月章也一樣。

可裴有魚已經當機立斷,甚至是充滿興奮地站去指揮台前,高聲命令:「炮兵就位——調整至目標角度!」

「能量積蓄完畢。」

「——開炮!」

轟——!

昆侖山脈主峰邊緣,被恐怖的能量光束擊中,爆發出了震天響聲。其中混雜著一種古怪尖利的叫聲。

是語言,可不是當今的預言。

然而裴沐聽懂了,薑月章也聽懂了。

那聲音在充滿怨恨和恐懼地咆哮:「可恨的大祭司——可恨的燕女!!又是你們,薑月章,裴沐——!!」

「……你聽到了嗎?」裴沐下意識問。

薑月章微微點頭。

那頭的裴有魚意氣風發,笑著回頭:「聽到什麼?」

裴沐困惑地說:「那個聲音剛才說……」

薑無厭冒出來,很賣弄地炫耀知識:「那是上古部落過渡到統一王朝時期所使用的語言,雖然我們還沒有完全破譯,但是……」

「閉嘴!」

裴有魚狠狠瞪他一眼,又充滿戒備地看著薑月章,意有所指:「重要機密,敢泄露給外人,就斃了你!」

薑無厭悻悻扌莫頭:「你又學曾祖母說話……姐我錯了我錯了!」

他們又吵起來。

裴沐看看他們,再看看窗外那不絕的煙塵。那據說是上古凶獸的聲音,已經消失了。應該是又被殺死了。

「嗯……」

她捅了捅大師兄:「你說,兩千年前的上古部落時期,是不是比現在落後很多?」

他也在看窗外,想著什麼。她一說話,他就看來,理所當然地回答:「兩千年前當然落後許多。若非燕女扶木,恐怕至今都隻有部分人才擁有靈力……那時候叫神力。隻有祭司是特權階級,其餘人都是可以被隨意犧牲的奴隸。」

裴沐壞笑兩聲:「我覺得吧,如果我們生活在兩千年前,你肯定就是那個仗著自己力量強大,就隨便犧牲別人的人,理由還是『為了大家好』。」

他沒有否認,反而認真考慮了一番,才有點驚訝地回答:「似乎不錯。」

「是吧——我多了解你!」裴沐一把攬上他的肩,笑嘻嘻地,「而我這樣道德高尚的人,才是能真正力挽狂瀾、改變你的落後思想的進步人士。」

薑月章忍著笑:「嗯,說得不錯。」

「還有四季丹——就是女修長期服用的那個!被納入國家福利體係很多年的那個!」裴沐又說,「聽說改良了很多次呢!最開始,這味藥是一千多年前戰國的神醫發明的,可惜隻知道她姓羅,不知道名字了。」

他說:「多少人一點痕跡留不下,能在歷史中留下一個姓,已是幸事。況且,一味藥總不能憑空產生,在羅神醫之前,說不定也有其他人的努力。即便史書沒有記載他們的姓名,這味藥卻永遠流傳了下來,並且造福一方。」

裴沐狐疑地看著他。

「……阿沐?」

「總覺得,」她眨眨眼,「你對這藥的感情似乎格外深一點。咦,難不成你就是羅神醫,你曾經是女人?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倒在他懷裡。

大師兄保持麵無表情:「男女也沒什麼別。」

「……說得也對。」裴沐擦擦笑出來的眼淚,重新望向窗外,「等我回去宣布真身份,一定把書院嚇一大跳,看他們還有什麼臉說女人當不好劍修。」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

「兩千年的時光,」裴沐忽然說,「說來很漫長,可其實裝訂在史書裡,還是一晃就過去了。」

「嗯。」

「可這世界總歸在變好,對吧?」裴沐微笑起來,「雖然可能有點慢,也不夠完整,很多舊的問題消失、又有新的問題產生,但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總歸是在變好,是不是?」

他握住她的:「嗯。因為總有一些人在努力。」

「是啊,總�

��一些人……」

裴沐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鍾毓菀,又看了看那邊昂首挺月匈的姐弟,還有很多人,女人、男人、劍修、法修、靈修……

還有更多她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現在的、過去的、未來的……很多很多人。

有的人會妥協於自己的軟弱,敗給人性的陰暗,也有的人被擊碎後艱難地站起來,一步步走向光明會在的地方。

她深呼吸:「好想看看以後的世界又會是什麼樣。」

「一起看吧。」

大師兄將她的握得更緊了一些:「我聽說,七是終結之數。阿沐,我有些怕,如果這就是我們的第七世,那我們就看不到以後了……」

裴沐側頭望著他。她目光平靜,沒有絲毫畏懼。

「那就讓別人替我們看。」她溫柔地說,「大概,這就是歷史傳承的意義所在。」

他看了她很久。

「……也好。」

薑月章在心裡悄悄補充一句:可假如有任何萬一的可能性,我還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想要一直在一起,看天地和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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