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溫其如玉(十)(2 / 2)
他目光望向那遠去的玉蝴蝶,才緩緩道,「河對岸乃是永夜城內的不歸林,不歸林中有望不見盡頭的迷霧,此霧由弱水滋生而成,能吞噬所有光亮。」
老者麵容森然,「林中有被怨氣橫生的鬼魅,一旦入了林迷了路,便再也走不出來,數百年來,已經無人踏足此處,你當真要去?」
裴嬌遲疑一瞬,望著玉蝴蝶消失的方向和那經久不散的迷霧。
右眼的融雪珠微微發燙,她有強烈的感應,知道靈玉璽便在這迷霧之中,而天明神樹需要這枚靈玉璽才可加固陣法。
她既然得了神樹的恩惠,那麼作為回報,她必須前去一探究竟。
她點點頭:「我要去。」
老者盯著她,隨後慢條斯理地揚了揚手中的魚竿:「不歸林不可一人前往,這是根據往日種種立下的規矩,老夫的船渡不了你。」
他看向裴嬌,緩聲解釋道,「若是一人,必然會迷失於林中,化為林中的鬼魅。」
裴嬌蹙眉之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從荒蕪的蘆葦盪中走來一道身影,他微微勾了下唇角,「那現下可渡了麼?」
裴嬌看著身後的顧景堯,他身上的幻象仍舊未褪去,雪白的狐耳藏於鴉黑的發間,梅紅的中衣被夜色中的露水洇濕,削去幾分鋒芒,顯得柔軟許多。
裴嬌微微一怔,有些尷尬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鬥篷,不過她顧不得他跟蹤自己一事,目光轉而殷切地望向老者。
老者嘆息一聲,注視著二人良久,最後收了竿,「那便上船吧。」
老者躬下身,劃著漿,弱水便從中間裂開一道口子,他一麵劃船,一麵道,「一旦去往不歸林,兩人去,便必須兩人歸,若是一人歸,此船將不會載客。故而你們二人需得互幫互助,絕不可棄他人於不顧。」
不僅如此,他從懷中顫巍巍拿出一條紅線,分別係在裴嬌他們手上,「這條紅線,能保障你二人找到對方。」
下船之時,老者未曾離去,隻是盯著不歸林的迷霧,久久凝視。
裴嬌下船時,不小心被絆了一下,她匆匆一瞥,卻看見船內烏蓬處有一架雪白的骨架,那骨架手上,緊握著一捧一模一樣的紅線。
老者幽幽地盯著她,裴嬌背後一涼,立刻轉移話題道,「不歸林中,可有前輩的故人?」
老者微微一怔,這是裴嬌第一次和他對視,他雙眼陰翳,被弱水的霧氣腐蝕,早已看不清是何顏色。
他未曾回話,隻是默默垂下了頭。
裴嬌忽然想起,方才他看似是垂釣,可是目光卻不停留在水麵,而是凝視著林中的方向。
不像是在等這萬物不生的弱水之中有魚蝦上鈎,更像是在等這無人問津的迷霧之中,有人能夠走出來。
她不欲再打聽旁人的私事,朝著老者的方向微微一拜,「多謝前輩。」
老者揮了揮手,「你身上有庇護永夜城的神樹氣息,老夫便幫你一把,願你能得償所願,不要成為這不歸林中的亡魂。」
裴嬌拜別後,便緩緩踏入了迷霧之中。
她沒有問顧景堯是否已經看出她身份,是如何看出她身份。
對雙方保有秘密和後手,這已然是他們之間默契的相處之道。
裴嬌不明白,不歸林如此危險,顧景堯如何會提出與她一道。
直到在看見迷霧之中有妖魄被他掐住魂體碾碎後,她才明白,他為何要來。
原是為了困在不歸林之中的亡魂,此地的亡魂皆是迷失於此地,痛苦不堪,對於他魔域的人來說,卻是大補的良藥,吸收了亡魂,功力也會大增。
進入不歸林中,裴嬌手中的燈像是短促的煙花般猛然熄滅,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眼前的景物皆是黑暗,唯有手中緊握的緊繃的紅線,才能感應到另一人的存在。
她輕聲道,「這不歸林不宜久待,我們分頭行動,若是有危險,便拉三下紅線,如何?」
他們二人目的不同,她是為了尋找靈玉璽,他是為了恢復修為。
若是一起,反而更容易一齊迷路。
線的另一端傳來他的回應,淡淡二字:「可以。」
好在裴嬌右眼的雪霽花能夠依稀看見空中玉蝴蝶飛過的軌跡,循著玉蝶遠去的方向和心中微弱的感應朝著不歸林深處走去。
本以為會耽誤些功夫,沒想到不過一柱香時間,她便望見了那停住在靈玉璽上的玉蝶。
這靈玉璽竟能在吞噬一切光亮的不歸林中散發光亮。
這一路上除了在她耳邊哀嚎蠱惑的亡魂,幾乎沒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玉蝶於靈玉璽上振翅,遂化作靈玉璽的一部分。
而就在裴嬌警惕地環顧四周,慢慢接近之時,變故突生。
她撞倒了一具屍骨,一具被藤蔓倒掛著的早已石化的屍骸。
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有什麼遊曳著迅速接近她,在她閃躲之時,她聽到藤條抽打地麵的聲音。
她借著身旁的樹木躲過這一擊,另一道布滿倒刺的藤蔓便角度刁鑽地襲來。
她迅速拔出劍,將襲來的藤蔓砍斷,誰知周遭迅速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在她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鋪天蓋地的藤蔓形成密密麻麻的網,從四麵八方鋪天蓋地落下。
在這藤蔓掀起的腥風血雨之中,不停躲避的裴嬌似乎聽見耳邊響起悲怨低沉的可怖女聲——
「他在哪兒,他在哪兒——」
這聲音帶了不小的威壓,恍若魔音貫耳。
裴嬌頭疼欲裂,一著不慎被那藤條抽中,她右臂泛起劇烈的痛意,那藤條纏繞著倒刺與荊棘,一下便傷的她血液直流。
吸食到她的血液,那妖物的攻勢便更加猖狂了。
裴嬌眼前一片黑,隻能憑借聲音辨位,誰知這妖物也有神智,幾個回合下來便會用聲音迷惑她的判斷。
裴嬌最終體力被耗盡,被長滿倒刺的藤蔓團團圍住。
她渾身是傷,緊緊抱著手中的靈玉璽,腦中飛快地回憶著所學的劍訣和僅剩的符咒如何能派上用場。
那藤蔓愈收俞緊,裴嬌的血像是解凍的溪流般汩汩留了一地。
無數死在不歸林中的怨魂在她耳邊嬉笑怒罵,她在劇痛之中又聽見那道充滿憎恨的女聲:「他在哪兒,他在哪兒——」
裴嬌靈光一閃,立刻道:「他在等你!」
背後的陰風聲戛然而止,裴嬌心中的石頭落了地,才深吸氣道,「他在弱水對岸,一直在等你。」
若是她沒記錯,那於弱水垂釣的老者,透過厚重的迷霧望向的方向,正是這裡。
果然,她賭對了。
藤蔓不再往裡收縮,正片不歸林陷入一片死寂,這次那道女聲近乎是貼著她的後腦勺響起,尖厲幽怨,「你騙我,他負了我,他如何會等我?」
「當初說好要來救我的,他一直沒有,我在這裡等了整整九百年!九百年!你和他一樣騙了我,你們都該死,都該死——」
暴怒的荊棘深深貫穿裴嬌的皮肉,她忍著劇痛,將手中握著的紅線舉起來,緩緩地扯動了三下。
她想起那被隱藏在草船內的雪白骨架,目光微微一動,「他沒有騙你,他應當是想來乘船救你的,隻是因為任何船隻都無法度過弱水,他已經死了。可能……可能是為了度過弱水,溺死在了其中。」
沒錯……那弱水旁垂釣的老者,已經死了。
她早該想到的。
畢竟沒有活物能夠通過弱水,隻有死人的船才可以。
他們所見的,是他的亡魂,船上的森森白骨,或許正是他的骨架。
那道怨魂怔怔地盯著裴嬌手中纏繞的紅線,整片不歸林中的草木隨風而動。
隨後一道悲慟淒厲的哭聲幾欲刺穿裴嬌的耳膜。
怨靈眼前閃過了那少年將紅線纏繞在她手腕上的模樣,他微笑道,「雲娘,這是天明神樹廟下求得的姻緣線,隻要係上,我們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以後不論你在哪裡,我能順著紅線找到你。他們皆說人妖殊途,我們偏要長長久久,證明給他們看。」
雲娘的魂魄留下血淚,她崩潰至極,撕心裂肺道:「是你騙我,不可能,不可能——!」
她記起來了,全部都記起來了。
族人無法接受她身為妖族卻和人族苟合,便要將他們趕盡殺絕,他們被逼向不歸林。
弱水無法渡船,他本可逃走,卻廢了筋骨,用盡一身靈力與弱水抵抗送她過岸。
最後自己卻連同船隻一齊淹沒在了弱水裡,他的生機被弱水吸食殆盡,死前仍透過弱水看向不歸林的方向。
鬼魂撕心裂肺地哭嚎著,附身的藤蔓於不歸林中瘋狂地顫動。
顯然,比起他負了她,欺騙她拋棄她,她更無法接受他死了,死在了冰冷的弱水裡,死在了她的眼前。
不歸林裡的怨魂無法逃出不歸林的迷霧,不歸林外的魂魄也無法進入不歸林。
他隻能遠遠隔著弱水,隔著不見天日的迷霧,守著那乘著他屍骨的船,守著他要救的姑娘。
生來無法見麵,死時亦然。
生生死死,永不相見。
「她在騙你,她在騙你。」
「嘻嘻嘻,什麼救你呀,什麼幫你呀,什麼關心呀,都是她的借口。等她利用完了你,就會把你殺了。」
「你可真傻呀,你是不是動心了?表麵上是要以增進修為為借口來到這裡,實際上就是擔心她吧。」
「那你要完蛋了呀,一旦動心,就會和我們一樣,和我們一樣死在這裡嘻嘻嘻。」
顧景堯麵無表情地將身前的怨魂捏碎。
這些不歸林中的怨魂能夠窺探人心中的想法從而蠱惑人心,入林越久,便越會受其影響。
特別是像他這種為了修為不要命的,敢於吸收怨靈之人。
他身側的怨靈仍舊在喋喋不休,他的眉眼冷若冰霜,行走在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他對那些怨靈死前掙紮詛咒的話嗤之以鼻,卻始終不願去想他為何會一眼便認出她,為何會言聽計從地將那些埋伏在城主府的魔族引走,為何會一路尾隨她至不歸林。
他隻是把自己的一切動機推到他們簽訂的血誓之上,自己的一切異常,都是受那血誓所惑。
他對她那種莫名的渴望與占有欲,也隻是血誓作祟而產生的肉體上的低劣欲望罷了,一旦血誓消失,他便會毫不留情地殺了她。
他明明對這種深陷於情欲屈從於欲望的失控感深惡痛絕,他明明比誰都更想解除這限製他的血誓,卻一次又一次地放過了她。
這時耳邊又傳來怨靈的低語:「承認吧,你早就屈服於血誓之下,早就被欲望所束縛,你早就中了她的計謀,成為血誓中的奴隸了,用不了多久,你便會任由她宰割……」
怨靈們滿懷惡意地圍繞在他身旁,下一刻,鋪天蓋地的靈力席卷過不歸林,恍若淩厲的星流,將那些鋪天蓋地的怨靈盡數絞殺。幸存的怨靈見此,嚇得連忙逃竄。
不歸林重歸寂靜黑暗,林中少年長身玉立,渾身散發著冷冽的戾氣,眼底一片猩紅。
就在此刻,纏繞在他腕間瑩潤的紅線忽然從另一端被扯動了三下。
「這不歸林不宜久待,我們分頭行動,若是有危險,便拉三下紅線,如何?」
無邊的黑暗之中一抹血液的香味像是鈎子般飄過來,他死死盯著那纏在自己手腕的紅線片刻,眼神晦暗不明,半晌,朝著紅線指引的方向緩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