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無量風(3)(1 / 2)
欒秋有千萬句話想說,但每一句又都不足夠。
不足夠把他的忐忑、焦灼、思念和難捱簡單袒露,也不足夠讓李舒消氣。
他其實不知道李舒和苦煉門的人生什麼氣。
他們闖入大瑀,用假身份進入浩意山莊,欒秋全然不知情。而即便他不知情,他也從未怠慢過這些人。他一生坦盪磊落,行事做人隻求問心無愧,唯獨在李舒身上,雖然找不到自己做錯的根據,但他知道自己總是錯的——讓李舒傷心過,他就該受懲罰。
這沒道理可講,天底下最正直的大俠,遇到自己的意中人,也無法把所有事情分門別類一一理清,在秤上稱個你輕我重。
欒秋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沒見到李舒之前,覺得一切都可忍受,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過沉著。
多日前的匆匆一瞥,令他仿佛身入烈火,五內俱焚的痛楚今日仍隱隱作怪。
李舒被他攬著,霎時間想起從前的許多事情。
其實說是「從前」,也不過就數月之前。可天地一旦變換,就像換了人間,他在乾燥寒冷的金羌,每每想起大瑀,總是帶著做夢一般的朦朧和潮濕。
許多困惑和疑慮都在這個緊得過分的擁抱裡消散了。
欒秋是喜歡他的。甚至比尋常的喜歡還要更深、更深。李舒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麼可吸引這位頂天立地的年輕俠客,但當日在眾目睽睽之中欒秋那句「有過一段情」,就讓他不能再懷疑這份情意。
所有的胡思亂想與猜測,在被攬入欒秋懷中的時候,遁匿得無影無蹤。李舒握緊了欒秋的手,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還在耳邊一遍遍重復。他想說些什麼,可是除了名字,他還能說什麼?
名字是記認,是標記。是一遍遍重復,把心底印痕刻得深之又深的唯一方式。
正邪有別、正邪有別……李舒懶得理會什麼正邪有別了。
他扭頭靠近欒秋,想碰一碰或口勿一口勿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料卻聞到一股酒氣。
李舒:「……」
他想起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回憶,隨即又記起,這人在黑塔下方,確實和那位什麼霜豪邁喝過酒。
「你又醉了。」李舒咬牙,「你喝醉時說的話、做的事,總是會忘記。」
欒秋眼神很清澈,堅持道:「我沒醉。」
李舒完全不信。這人平時端方拘謹,怎麼會突然之間攬月要低語?他不想跟喝醉的、會忘事的欒秋說話,厲聲嗬斥:「放開我。」
欒秋喃喃嘀咕:「不放。」
李舒更加篤定,他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什麼。
正打算一根根摳開欒秋手指,欒秋忽然說了一句話。
「我來金羌,確實是違背了師娘的遺願。」
曲天陽走得突然,曲青君離開時欒秋還沒擔當大任,但任薔撒手人寰時,留下的所有囑托都是給欒秋的。
他要照顧浩意山莊,要好好看著曲洱和渺渺,要讓浩意山莊存活但絕不能揚名立萬。更重要的,是絕不可尋仇,更不可去金羌,去苦煉門。
叮囑這件事的時候,任薔手上力氣大得驚人。她分明已是彌留,蒼白瘦削的臉龐上卻忽然顯出迫切的哀求:「小秋……記住了嗎……你必須永遠牢牢記住!」
年幼的曲洱被母親圓睜的雙目嚇得哭出聲,先於欒秋答應:「我記住了,娘。」
「不,我要聽你二師兄說。」任薔眼中流下淚來。
欒秋跪地磕頭,重復師娘的話,發誓應承她所有的囑托。
任薔枯瘦的手隻剩皮包骨,她撫扌莫欒秋的臉,含淚看他:「你若違背誓言,我在九泉之下,將生生世世不得安寧。」
李舒驚呆了,他頭一次知道任薔竟然這樣脅迫欒秋。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講?」李舒忙回頭看欒秋,捧著他的臉,「清醒一些!你師娘也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平常人發毒誓,都用自己為憑,可你發毒誓,她竟然……她……」
李舒忽然想,任薔真的愚笨、卑弱、毫無作為嗎?
不想讓浩意山莊惹人注意,任薔順利地在自己離世之前,任由山莊凋敝、人丁離散,浩意山莊最終成為無人問津的幫派。
不想因誅邪盟的事情與曲青君生起沖突、讓浩意山莊和弟子們成為江湖人的笑柄,於是曲青君順利離開師門,甚至任薔也從不在他人麵前議論過她的背叛。
不想讓山莊涉險,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和僅剩的弟子,她臨死前用自己的「生生世世」作為威脅,令欒秋不得不答應她的要求。
所有她想做到的事情,全都一一做到了。這哪裡是江湖傳言中的孱弱寡婦?
李舒愈發心痛。欒秋是背負著這些沉重的東西,把浩意山莊支撐到現在這個地步的。
「你又為什麼要來?」他問。
「師娘說,對不起我……」欒秋的聲音很低、很低,李舒從來沒聽過他這樣說話,不由得安靜下來。
頓了片刻,欒秋看著李舒眼睛:「可我早已違背誓言。」
他參與了誅邪盟,他順從了自己內心最迫切的想法。
但奔赴金羌和其他事情完全不同。這是任薔押上自己來世所有命運跟欒秋賭了一局。
「她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是我對不住她。」欒秋的眉頭深深鎖緊,他確實醉了,心裡的許多話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人,再也不想隱瞞掩飾,「是我違背誓言,令師娘……」
「去他媽的誓言。」李舒惡狠狠打斷他的話,「那是已經死了的人!你還活著,欒秋。你有自己想做的、必須做的事情。哪怕是你要掀翻苦煉門……對,我是苦煉門的門主,我不樂意你這樣做。可我要告訴你,你有這樣做的自由!」
欒秋傷心、憔悴,被往日的惡誓折磨著。李舒說的話他隻聽清楚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輕飄飄滑過耳朵,被風吹散。他忽然看清楚眼前人的麵龐,霎時想起自己唯有在李舒麵前,才敢說出平日深藏於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