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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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明又在一個溫暖的春日醒來。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似乎還停留在不停下墜的深淵裡。深淵裡沒有光,除了發亮的一叢叢綠瑩瑩的斑駁光點,那都是餓鬼貪婪渴食的眼珠子。再往下,連餓鬼都不再有,隻是不停地下墜,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最後連痛苦、快樂與記憶也消失殆盡。

至此,大約可以算是死了。

有人聲從耳邊響起,宛如驚雷,將謝長明徹底驚醒:「小子,你不會死了吧!」

謝長明睜開眼,太久沒見天日,本能地有些畏光,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便抬手遮住過於強烈的陽光,朝四周看去。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叢叢綠意,沿著緩坡往下蔓延,十步外長了許多桃樹,連成一片,簌簌粉花開了滿樹,如一團團黃昏時的雲霞。

這裡一片春光燦爛,很明顯,不是深淵了。

深淵是一道狹窄逼仄的裂縫,深不見底,也確實沒有底——底下是烈焰岩漿的傳聞尤不可信。對於這一點,跳過兩次深淵的謝長明最有發言權。

那人彎下月要,似乎要將謝長明扶起來,喜出望外:「我還以為不小心踩了死人!幸好你沒事,否則就是對死人的大不敬。」

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句:「要是真死了還得去報官,多麻煩。」

謝長明偏過頭,沒有在意那隻手,雜草拂過他的臉頰,幾乎遮蔽了視線,但他還是看到離左手不遠處長了一棵不足三尺的枯樹,在春光裡與周圍格格不入,卻是意料之中的熟悉。

他認識那棵樹。

那棵樹上曾長過一顆果子,鮮紅色的,映襯著雪地格外好看,味道已經記不清了,大約不怎麼好吃。它被謝長明在瀕死之際吃下了,救了他的命,也成了他厄運的開端。

由此,他,謝長明終於確認,自己確實又重活了一回。

但謝長明並未緊張。

畢竟是第三輩子了,謝長明很是從容。他抬起頭,看到一個中等身量,穿著短打的樵夫,身後背著柴火,拿著斧頭,正望著自己。

謝長明吃完那枚倒黴催的果子後便立刻失去意識,被大雪掩沒,在這裡躺了三年。其間飲露餐風,同一截枯木無異,幾乎與這處的野花、雜草長成一體,看不出身形。樵夫上山打柴,走過的時候不小心絆到了他的腿,險些跌了一跤,以為是倒下來的枯木,撥開草叢,才發現躺了個人。

不知是人是鬼,還是一具屍體。

見謝長明能站起來,樵夫放下心,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謝長明露天躺了三年,本就洗到泛白的粗麻布衣更是破破爛爛,碎得七零八落,此時一動,身上落下無數雜草,臉上沾滿了泥土,有八九分像野人。

幸好,謝長明不是野人,雖然看起來很像,但應當可以交流,還會說話,雖然由於太久沒說話還不太熟練。

樵夫是個熱心腸的人,看謝長明的年紀不大,先是批判了一番他怎麼能玩成這副模樣,又問他是哪戶人家,一齊下山後定要去他家告狀。

最後,用很篤定的語氣道:「我把你帶回家,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總該請我吃頓飯。」

謝長明沒聽入耳,他半垂著眼,看到樵夫拿著的那把新斧頭,還沒用過,能從光亮的斧麵上看到映著的自己的臉。

是十三歲時的謝長明。鬢角還開了朵野花,看起來頗為狼狽可笑。

謝長明抹了把臉,順手摘下那朵花,卻沒丟掉。

他本來不應該是被樵夫叫醒的,在他沒有重生過的第一世,是一隻巴掌大的鳥貪圖他鬢角長的那朵花,卻笨拙地用短而鈍的喙啄到了他的額頭,他才會從沉睡中蘇醒。

後來,謝長明捉了那隻笨鳥,養了十多年。

開始時不是這樣打算的。

謝長明不是那種養在錦繡堆裡、不愁吃穿的富家公子,對這樣的笨鳥有天然泛濫的同情心。他長在北境的邊陲小鎮,家徒四壁,上頭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自小便要學著怎麼填飽肚子,沒有多餘的憐憫。

那時他從沉睡中醒來,餓了三年,想把正撞到自己手上的笨鳥烤了。

但沒烤成。純粹是那笨鳥太能哭,一看要被人吞吃入肚,流淌的眼淚澆滅了經歷無數風吹雨打的火折子點起的微火,順便連火折子都浸透了,再也點不起來。謝長明沒辦法,他又不是飲血茹毛的野人,隻能放過那隻笨鳥。誰知道那隻笨鳥自認受了天大的委屈,放了後也不走,仗著沒有火折子,明目張膽地跟在謝長明身後,時不時趁其不備沖上來啄他一口。

實在是一段孽緣。

這些都是往事,謝長明不再想了,要緊的是應付當下。

那樵夫約莫三十歲出頭,常年做粗活,身量雖不高,卻很有力氣,並且很想蹭一頓供給救命恩人的好飯菜。

飯,自然是不可能有的。

謝長明打量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對比了一下彼此的身量。他才躺了三年沒動彈,身體十分孱弱。倒是有些借天地靈氣施展的法印可以一用,可惜渾身上下都仿佛生了鏽,動作都是顫顫巍巍的,一不小心便會結錯法印。

得出結論後,謝長明從容對樵夫道:「我是從北境逃難來的。」

樵夫搔了搔頭:「北境?近幾年來風調雨順,沒聽說過北境有什麼災要逃。」

謝長明活過兩輩子,修過仙,當過魔頭,曾斬妖除魔,也曾滅過修仙者宗門,卻依舊是個很誠實的人,聞言誠實地回答:「北境雪災,我家被壓塌了,就往南邊逃難,來到了這裡。」

樵夫想了半天:「雪災是三年前的事了,你在這兒停了三年?難怪這副模樣。」

謝長明並不認同他的話,認真地糾正:「我隻睡了一覺。」

那樵夫「呀」了一聲,很明顯不相信謝長明一覺睡三年的實話,低聲嘀咕了句:「怕不是個傻子!」

謝長明拈著手上的野花,像是沒聽到樵夫的話:「我說的是真話。」

樵夫見他說得認真,不像是一般傻子含糊不清,又掙紮起來,不由想到另一個可能:聽聞山中常有精怪出沒,與普通人的相貌無異,卻不通世事,舉止古怪,以人為食。

思及此,樵夫不由後退兩步,仔細打量這個被自己叫醒的少年人,怎麼看怎麼不尋常。

若真是精怪,現下不吃,怕是還不怎麼餓!

無論是傻子還是精怪,樵夫都不敢再多問,飯也不想著吃了,隨便敷衍了幾句,便匆匆忙忙離開了。

謝長明不動聲色地看著樵夫離去的背影。

那幾句不合時宜的真話是為了糊弄走樵夫而說的,謝長明並不想下山,他還有事要做。

現下的瑣事都已結束,自然是要找他的那隻笨鳥了。

謝長明每一世醒來時都略微有不同,不知出了什麼偏差。同在一個春日,第一世是被笨鳥啄醒的;第二世是自然睡醒,和笨鳥沒關係;現在則是遇上樵夫。

開始養的時候,謝長明以為那笨鳥就是機靈些,後來發覺它聰明過頭,能聽得懂人話,還會用鳥爪子蘸墨水寫字,才猜測它是天生靈獸,即使如此,還是個小廢物。

畢竟,謝長明從未聽過哪隻先天靈獸養了十多年還不能化形的。

那小廢物長得小巧玲瓏,巴掌大小,圓臉短喙,一身灰白相間的雜毛,比不得一般鳥雀美麗。可謝長明看久了,頗有種父不嫌子醜的深情厚誼,竟也覺得十分可愛。

謝長明原先在家裡行六,便給它取了個名,隨自己的姓,叫謝小七。

謝小七作為一隻硬賴上的小拖油瓶,完全沒有自知之明,活潑過頭,鬧人得很。在人間還好些,知道收斂,每天吃幾個新鮮果子足矣。到了修真界卻變本加厲,要飲雪水、吃仙果,本來就沒長多少毛,吃得不如意還要掉,掉了毛還要掉眼淚,成了隻小禿毛鳥。

這稱呼的殺傷力太大,真被謝小七聽到怕不是要哭到眼淚能淹了屋子,連謝長明都隻在心裡叫叫,不會說出口。

凡此種種令謝長明十分無奈,隻好滿足它過分的需求,靈石大多拿去買仙果,時常過得捉襟見肘。

謝長明如此精心地養了謝小七十多年,它還是不能化形,法術也學不會。即便有些許靈力,鳥爪子再靈活,終究不能結印,不能拿刀劍,沒有自保之力,是個十足的小廢物。

而現在,由於莫名其妙、不知緣由的偏差,第三世的謝小七也沒有遇到謝長明,也不知是不是被別的鳥獸欺負,又或許被人抓住,拔了毛放在眼淚澆不滅的大火上烤。

謝長明篤定:那隻嬌慣的小廢物離開他是活不下去的。

待樵夫走遠了,謝長明向前走了幾步,伸手折了根開滿粉花的桃枝。

他俯下身,撥開雜草,露出一片乾淨泥土,準備繪製尋靈陣。

這是個偏門陣法,繪製方法復雜,又沒什麼大用,所以沒多少人會畫。這個陣法主要是借助媒介,搜尋一定範圍內有靈力的物什,無論生物死物,都會顯現出來。

這是一座普通的荒山,周圍沒有靈脈,靈氣稀薄,想必沒有多少精怪,如果謝小七確實在這座山上,尋那隻有靈力的笨鳥正好。

謝長明以桃枝為筆,桃花為媒,將法陣大致畫了出來。

謝小七是隻十分愛拈花惹草的鳥,現下又是桃花盛開的季節,荒山上桃花所至之處,都可能探索到行蹤。

但沒有靈力的法陣和普通的鬼畫符沒多大區別,須得以靈力啟動。謝長明醒來不足半個時辰,變也變不出靈力。但幸運的是,這是個沒用的法陣,既不能攻,也不能守,不過能篩選出有靈力的物什,所需靈力並不多。而天地有靈,即使並未修行,天生地養出的萬物血液裡也有稀薄的靈氣可以注入法陣。

謝長明割開手指,將血滴到桃枝上,再畫出陣眼,注入靈氣,啟動法陣。

不料那血落到桃枝上立刻著了火,燃起金色的火焰——說是燒,其實並不準確,火舌舔舐過的部分憑空消失了。

謝長明一驚,扯下半截袖子,將燃燒的桃花枝裹了起來,火勢向粗布上蔓延,依舊是在緩慢地吞噬。

前兩世,謝長明的血便是普通的血,與別人沒什麼不同。難不成重生兩次,或是跳了兩次深淵,他還能變成個別的什麼東西不成?

謝長明不知道該怎麼熄滅這火,本能地試著朝那金色火焰吹了口氣,火便突然消失了,化成一團朦朧的白霧,霧氣散去,桃枝已經消失了,粗布還剩半塊,沒有灰燼,或是別的痕跡,就像是從未存在過。

這些事,謝長明記下來了,他知道其中有古怪,也隻能以後再慢慢研究了。

現下最要緊的是要找到他養了十多年的鳥。

在謝長明的第二世,他沒在醒來時遇到那隻小禿毛,之後窮極十七年的時間,也沒能找到它。隻在臨死時聽說過它的消息。

那時謝長明被關在地牢裡,他是惡貫滿盈、人人得而誅之的三十三魔天裡的一個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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