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桂花麵脂(1 / 2)
第1章桂花麵脂
李曉香安靜地坐在油燈下,看著她的娘親王氏正仔仔細細地在紅色的喜帕上繡著鴛鴦。
「一轉眼的,貞娘就長這麼大了。
我去給她量身形的時候,瞧她那水靈靈的模樣,心裡還真有些舍不得了。」
桌子的另一麵,是李曉香正在看書的父親李明義。
他微微點了點頭,倒沒有王氏那麼多的不舍與感慨,「女兒家大了終歸是要嫁人的。
貞娘的母親過世得早,老孟一個人將她拉扯大著實不易。
大家鄉裡鄉親的,能幫上多少忙就盡量幫,私底下貼補一些也得讓貞娘嫁得體麵。」
「是啊,本還擔心貞娘早年喪母,怕她爹什麼都不懂。
孩子年歲熬到了,若是不把她的終身大事放在心上,我們這些外人又不好去說道。
這下好了,貞娘要嫁給鄰村宋家。
我見過宋家的孩子,讀書識禮,今年剛考上了秀才。」
「人家貞娘能嫁個好人家,靠的是一手好繡工。」
李明義這句話裡若有所指,油燈下的李曉香有些坐不住了。
她撇了撇嘴,起身朝屋外一瘸一拐地跳了出去。
「曉香,屋外蚊子多!你上哪裡去?」
「屋子裡憋悶,上槐樹下坐坐!」
待到李曉香出了門,王氏有些怨懟地望向李明義,「好端端地又提起繡工做什麼?
她摔傷了腿,這幾天別悶著呢……」
「我這是給她提個醒。
紡布、繡花她樣樣不行。
她都快十三了,再過兩年就要嫁人了,整日裡還跟個野丫頭一般。
你啊,就是太寵著她了,由著她胡來!不然她怎麼能摔傷了腿?」
王氏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李曉香靠著老槐樹坐下,就著天空中零零碎碎的星光,看著自己被繡花針紮紅的手指。
一、二、三、四、五!
我勒個去,連小手指都沒幸免於難!
她也不知道自個兒怎麼會穿來這個地方。
沒空調、沒電扇、沒電腦、沒微博,女人成天憋在屋子裡,敢情除了紡布、繡花就沒有什麼其他高大上的生活內容了。
從前的她,雖然經歷了十年寒窗卻在高考千軍萬馬的廝殺中得勝,被某個重點大學錄取。
她是父母眼中的驕傲,所有人都相信她會有個明亮的未來。
她的心中雀躍無比,原因隻有兩個。
第一,她終於和暗戀三年某位男神不但同校而且同係,心中歪歪了不少校園情侶的畫麵,正等著實現。
第二,她終於可以擺脫從小學到高中整整十年的老冤家,不對,是孽障!至於這家夥的惡行,李曉香當真不想再回憶一遍,而且若不是這孽障,自己也不至於被跌落的吊燈砸中,稀裡糊塗就來到這個世界。
這裡生活水平讓她適應了許久才勉強忍住一頭撞南牆說不定就穿回去的沖動。
而真正讓她心情跌落穀底的,是她的名字——李曉香。
神啊,還能更接地氣嗎?
她已經腦補了無數次自己年老之後的辛酸生活——圍著一口鍋熬著辣椒醬。
村頭村尾的喊她「阿香婆」。
按照她這輩子的親爹李明義的話說,不想變成阿香婆,就得好好學女紅。
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女紅越是精通,前來提親說媒的就越多,這樣才能選一個好人家。
簡而言之就是:女紅好=嫁得好。
雖然李曉香至今未弄明白其中的邏輯關係。
這個命題壓根經不起推敲嘛!
數理化小綜合沒要了她的命,繡花織布卻真的讓她神經衰弱了。
於是前兩天,當她左手的最後一根手指也被繡花針紮著骨頭的時候,她索性不乾了。
連著繡了七天花,她覺得自己不但看東西重影兒,連月要間椎盤突出都犯了!如此不利於身心健康的活動,她李曉香才不自虐呢!
於是她跑了出去,帶上隔壁老秦家的虎妞到村口抓蛐蛐兒,和村裡其他孩子們鬥蛐蛐而鬥了個底翻天!
李曉香對此很滿意,這才是十二歲孩子該乾的事兒不是?
但李曉香萬萬沒想到,李明義火了!從屋子裡抽出藤條就要揍她。
李曉香傻了,她上輩子父母都是大型化妝品公司的技術高管人員,有知識有文化,從來隻說道理不動手。
李明義抄著藤條的畫麵完全在她預想之外。
他不是個教書先生嗎?
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王氏就要去攔,可惜隻拽住了李明義的衣擺。
李曉香知道若真被藤條抽中了,隻怕自己連馬桶都坐不下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本事,三兩下就爬上了家門前的老槐樹!
果然狗急了也跳牆呢!呸!呸!呸!什麼狗不狗的……這是腎上腺激素分泌的結果!完全符合自然規律!
李明義舉著藤條站在樹下氣得發抖。
他生氣的理由不外乎他們李家乃是書香門第,教出來的孩子都是有高級趣味的!比如年長李曉香三歲的兄長李宿宸,飽讀詩書,是清水鄉有名的少年才子。
可李曉香呢,放著繡花這樣有審美的事情不做,跑去和別人擼著袖口、叉著月要、架著腳鬥蛐蛐?
成何體統!
其實就是沒有體統!
李曉香扒在樹上,李明義越是要打她,她就可這勁兒的越爬越高。
別以為它是老槐樹就枝繁葉茂樹乾能比脖子粗,它生長的土壤貧瘠,枝葉凋零,特別是連刮了幾天的風,這棵槐樹盡顯蒼涼,不愧是「老」槐樹。
所以,它老人家哪裡經得起李曉香的折騰!
王氏嚇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女兒再怎麼樣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李曉香在樹上,低著頭,看著她爹娘完全不同的兩樣表情。
一個擔驚受怕,一個氣到臉紅脖子粗。
王氏一身灰布羅衫,袖子與裙擺上有幾塊補丁,但全身上下一塵不染,很是乾淨。
發髻盤在腦後,隻別了一支簡單的木簪,額前的碎發被藍色的頭巾包著,仰麵時李曉香能看清楚這個女人清雅的五官。
王氏也算出身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是個秀才,而她父親的父親也是個秀才,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王氏的父親還有祖父參加了大半輩子的科考,最後的結果仍舊十分慘淡,他們究極一生都沒有中舉,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根本沒有謀生的生計,卻總是以文人自居,少不了幾分酸腐味道,王氏從祖父到父輩的寒苦可想而知。
提起李曉香的爹,她更加感慨。
王氏經歷了父輩、祖輩甚至於祖輩的祖輩前仆後繼之後,還是嫁給了一個秀才……
當然李曉香要在這裡聲明一下,自己當年高考雖然也是千軍萬馬,但慘烈程度真比不上這裡的科舉。
高考你考不上一本還有二本,考不上二本還有三本,考不上三本還有大專……考不上大專那就進社會找份事兒做吧。
總而言之,不愁沒得升級。
人生跌宕起伏總有高考之外的大怪、小怪可以打,何必留戀一高考?
李曉香的爹李明義,也是個秀才。
沒錯,還是個連續考了十年仍舊落榜的秀才!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李曉香的爹沒就此閒在家裡等著娘子磨豆腐,而是做起了教書先生。
這裡是都城,達官顯貴的子弟數不勝數,但一個都不是李明義的學生。
隻有尋常百姓希望兒孫識得一些文墨的才會將孩子送到他這裡來。
李明義不論學生的出身,教得細致入微,若是學生遇到什麼難題,他就是熬上幾天幾夜查閱古往今來的典籍也要解決這難題。
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李曉香能隱隱猜到李明義的心思,他隻希望這群孩子中能飛出個金鳳凰,中個舉人甚至登堂拜相彌補他這一生的遺憾。
眼看著李曉香胳膊酸疼就快支撐不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青衣少年信步來到樹下,一雙朗目暗含笑意,宛如溪水潺流而過。
「曉香這鬧的是哪一出?
竟然上樹了。
為兄都不知你有這般本事。」
少年的聲音十分動聽,令人聯想到宮廷器樂,沁人心脾之餘總有一股思緒被撩動。
這便是李曉香的兄長李宿宸,年紀不過十五,但是在曉香看來卻是秀色可餐的美男子。
現在還有些青澀,舉手投足間卻流露出少有的儒雅氣質。
不消多說,過個三、五年,必然引得都城中的年輕女子們心緒動搖。
可惜了,怎就是她李曉香的親兄長了,完全斷了肖想。
最重要的是,有如此俊朗的兄長,李曉香每每打盆水給自己照照,隻覺得五官平平,讓人過目既忘。
李明義咆哮著將李曉香不學女紅卻跑出去鬥蛐蛐的事兒吼了出來。
老實說,李曉香真沒覺得這有啥大不了的。
李宿宸抬起頭來,淡淡地說:「爹,鬥個蛐蛐也不是什麼大事。
興許就是成日憋在屋子裡繡花,讓她更想出去野了。
若是放著她不管了,她指不定覺著無趣,反倒乖乖回來繡花了。」
李曉香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哪裡是她哥呀,簡直就是她親爹!
李宿宸眯起眼睛,他唇角那一點凹陷仿佛墜入湖水中的石子無心撞出的波紋。
兒子的話永遠受用,李明義高舉著的藤條終於垂了下來。
王氏趕緊勸說道:「曉香!快下來!」
李曉香撇了撇嘴,當她腦子不好使呢?
天知道李明義放下藤條是不是做個樣子而已。
她若真現在下來了,還不給她爹抽成麻花?
但是她抱著的樹乾已經發出了吱呀聲,隻怕再撐不了多久了。
怎麼辦呀,就這麼下去要挨打,再熬下去隻怕就要摔得斷腿斷腳……
就在這個時候,站立在不遠處淡定到讓李曉香眼睛疼的李宿宸朝她眨了眨眼睛。
不愧是她的親哥啊!
就在李宿宸走到樹下的時候,李曉香鬆開手嘩啦一下跌了下來。
我的親哥——你可得接住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