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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北城所有小學都在進行期末考試,唐老師和宋老師是重點中學教師,沒空管孩子,在考試那天照舊是騎著摩托車走。而嶽家的廚房一早就熱氣蒸騰,老爺子圍著圍裙出來,喊了聲:「小放!小亦!」
倆男孩正商量吃什麼呢,齊齊回頭。
「快過來,吃飯!」嶽老爺子樂嗬嗬招招手,敞著門。
寧放拍拍衣兜:「唐阿姨讓我和宋亦……」
「知道!」老爺子乾脆過來提溜起倆孩子,直接拎進屋裡。
這是個套間,裡屋有小桌子小板凳,外頭把原本的客廳改造過,放了兩張床。靠窗邊擺著八仙桌,兩把老木頭椅。
此刻,八仙桌上有兩個冒熱氣的大海碗,用雞骨吊的湯頭,乾乾淨淨一把細麵,兩碗都沒撒蔥花。
「考試前吃碗麵,兆頭好。」老爺子說著,卸掉了兩人書包,放在小床邊。
剛進來還沒注意看,原來小床邊躲著個小女孩,好奇地看看書包,又看看據說今天要考試的哥哥們。
宋亦朝她笑,她卻沒敢過去,偷偷望了眼寧放。
寧放拉開椅子坐下,道聲:「謝謝爺爺。」
「不用謝!」老爺子催促著,「快吃,別遲到。」
小哥倆嗦著麵條,暖呼呼落進肚子裡,發現碗底還有兩枚黃澄澄煎雞蛋!
「吃了考一百分。」老人呼嚕男孩的腦袋,期許著。
宋亦重重嗯了聲,寧放不說話,老爺子看著他,蒼老的大掌又呼嚕一下:「盡力就行。」
他轉身抱起小娃娃:「以後我們佳佳上學了,爺爺也給你做,好不好?」
小孩聽了,很憧憬地點點腦袋。
抱著爺爺,不知說什麼悄悄話,老爺子笑得臉上皺紋全擠在一起,答應道:「成,爺爺也給買大書包。」
考完當天宋亦就把試卷做了復盤,大概算出成績,等成績真下來,前後就差1分,作文分。
班主任是直接致電唐老師的,很高興地宣布宋亦又考了年級第一,全市排名也第一。
唐老師實事求是:「我們也沒管他,全靠他自己。」
晚上回家,寧放把書包裡滿是紅叉的試卷拿出來,與宋第一的擺在一起。
唐老師從頭到尾看一遍,把錯題全講明白,再讓寧放做一套題,沒做完不許走。
他就老老實實坐在書桌邊,很快做完了考卷。
唐老師看看表,再看看考卷,不用改,心裡就能估分,這小子不算作文,其他題沒一個錯的。
唐老師心裡知道怎麼回事,嘆了口氣:「小放……」
寧放垂著眼。
唐老師放棄了那些說教,隻有一個要求:「小升初你必須得和小亦考一個學校,他離不開你。」
寧放聽了,點點頭。
宋亦躲在門後偷聽,唐老師回頭看了眼,揮揮手:「考都考完了,專心過暑假吧。」
寧放聽了,折好試卷出來,朝宋第一同學抬了抬下巴,宋亦追著他:「給我看看你最後大題,我看看你解題思路。」
寧小爺護著書包,不給瞧。
燦爛的暑假,就這麼開始了。
宋老師和唐老師不再每天早晨急忙忙出門、顧不上孩子吃飯,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學校食堂也放假,又到了兩位人民教師每年梅開二度的磨練廚藝之旅。
嶽老爺子仍舊早出晚歸,把小孫女寄存在宋家,但沒忘自己的承諾,給小哥倆買了北冰洋。
唐老師揮手讓寧放好好過暑假,卻逮著小閨女上課,想在開學前把簡單的東西先教她一遍,等到了學校,怕生是怕生,該懂的咱都懂,心裡有底,就不慌。
她也乖,每天安安靜靜挨著唐老師,說什麼都好好聽著,除了不愛說話,其他沒得挑。
院裡的香椿是棵七八年的老樹,嶽老爺子親手栽的,年年三四月都能得好些香椿芽,這會兒突然就開花了,花兒是白色的,一串一串,有種說不出的香味,有人說香椿過房,主人恐傷,也有人說香椿開花少見,這院兒要有喜。
寧放望著鬱叢叢的大樹,不理那些人扯淡,聽唐老師一遍一遍教小孩——
香蕉,芭娜娜,佳佳,跟我讀。
他扭頭一瞥,小孩背著手坐的端正,就是不吭聲。
寧小爺嗤了聲,心想可真夠嗆。
倒是嶽老爺子把話聽進去了,挨著小寸頭,麵上的表情一會兒喜一會兒憂,寧放:「您最近難得早回來。」
老爺子緩緩點了點頭:「爺爺……遇到點麻煩,不過爺爺相信,一切都會好的,放啊,你覺得呢?」
寧放搖搖頭:「不知道。」
幾天後,他目睹了這棵香椿帶來的災和喜。
那些他以為是扯淡的話,都應驗了。
嶽家老爺子是在夜裡沒的。
寧放下午從台球館回來,就發現小院搭了白棚,人來人往的,甚至是成天不著家的寧山河此刻也在裡頭,換了身黑色襯衫。
他瞧見嶽爺爺心尖上的寶貝疙瘩不知被誰穿了一身麻布,小小一個跪在火盆前,不肯抬頭。
她常常探出腦袋的那扇窗戶也蒙了白布。
寧放一扭頭,看到了紅著眼眶明顯是哭過的宋亦。
宋亦緊緊拉住他的手:「你怎麼才回來!嶽爺爺沒了!」
寧放剛要說話,被寧山河踢了一腳:「邊兒切,甭礙事。」
唐老師一身黑,牽著兩個小少年,也是哭過了。
「他們是誰?」寧放顫著聲問。
唐老師說:「老爺子從前單位的人,過來幫忙。」
寧放拉著宋亦邁了一步,唐老師說:「小放,別過去,妹妹就得在那。」
說著,唐老師心疼地撫了撫他的肩膀。
這院兒,原來挺好的,唐老師自搬過來,與寧放媽媽最談得來,那是個知足的人。
唐老師性子爽利,寧放媽媽溫柔顧家,每天張羅倆孩子吃飯,就是身子最差的那段時間也沒落下,唐老師念著這份情,在她病床前發誓會把孩子照顧好。
人是在醫院走的,辛辛苦苦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到九歲,為一個家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沒單位沒收入,到頭來連個追悼會都沒有。
最後,寧放是穿著一身孝,在火葬場把他媽送走的。
想到這兒,唐老師睖了眼站在香椿樹下的劉珊,再看看熱心張羅的寧山河,覺得沒有更諷刺的事了——
孩子的心還傷著呢,有人就又做一回新郎。
比誰都看得開。
宋老師也是一身黑,胳肢窩裡夾著一條煙,見人就發,唐老師撫了撫頭發,鬆開兩個男孩,讓他們進屋寫作業,她得去幫忙。
寧放問:「我在這兒站站行麼?」
唐老師一頓,點點頭。
她走到嶽佳佳身邊,不知在說什麼,孩子不願抬頭,她就幫著往火盆裡燒紙錢。
寧放身後站了倆白發蒼蒼的老人,湊頭低語:「聽說是他孫女發現的,喊了半天沒醒,哭著出來找人。」
「哎喲餵,這孩子以後怎麼辦?肯定嚇壞了。」
「是,你看這會兒哭都不會哭了。」
「老嶽這輩子命苦啊,走的時候眼都闔不上。」
「前段時間總是在廠裡遇見他,張羅著給他孫女找個好人家。估計也是知道自己不行了。」
「哎……半路的情分。」
「人吶,轉眼就這幾年,快著呢。」
「您身子骨硬朗。」
「湊合。」
「咱這些老哥們,走了不少。」
「誰說不是呢,我都不敢往後想……」
這一天吵吵鬧鬧,到了夜裡總算安靜下來,宋老師牽著兩個男孩過去給老爺子磕頭,白日裡都是外人,現在才是自己人。
嶽老爺子的黑白照片被白花團團簇簇包圍著,他仍舊那樣和善地笑。他曾經呼嚕少年腦袋的溫度,手掌的大小,那碗雞湯麵,都不曾從這兩個孩子心裡抹去。
一般高的男孩跪在蒲團上,硬扛著沒哭。
他們已經不會天真無知地詢問大人,人死後會去哪裡。
寧放從媽媽走的那天起,就知道,死了,家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