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2 / 2)
夏明月手指縮緊,照片在指尖變得褶皺不堪。
嬸嬸去拉他:「行了,你別說了……」
「你奶奶被你害死了!你現在開心了!!」
「……我要見奶奶。」
「見奶奶?」堂叔冷笑聲,唾罵一句,「你不配見她,你過去就是髒了她老人家!」
夏明月抬起頭,一字一句:「我要、見我奶奶!」
「滾!從我們家滾出去,以後你和夏家沒什麼關係。」
堂叔氣急了,沖上來不住推攆著她。
她不願意走,可是抵不過力氣,最後被強行推倒在院落中。
周圍人散開,沒人敢過來攙扶。
她的手中還捏著那張照片,露出的一角讓旁人麵露不屑,跟著冷嘲熱諷起來——
「你一個大姑娘,在城市裡做點什麼不好,偏偏做人小三。牽連你堂叔不說,還讓你奶奶也去了。」
「你快走吧,別再給我們老夏家丟人了。這要是讓祖宗看見了,也要唾棄你。」
說話的是遠房親戚。
一張一張臉,她都記得清楚。
眾目睽睽下,夏明月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下顎線緊繃,窄小的麵龐上隻有一雙眼睛漆黑。
她掃向眾人,麵若冷霜:「丟人?唾棄?」像是聽到此生最好笑的笑話,夏明月哂笑出聲,「當初,你們一個個覥著臉來找我要錢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怎麼,現在倒是嫌棄我丟人了?」
「夏明月你……」
「我光明磊落,沒有愧對任何人!」她赤紅著眼眸,「倒是你們,一個個口蜜腹劍說得好聽。幾年前我奶奶病重,你們身為血脈親緣,有哪一個是站出來幫過我的?我奶奶能活,是我背著她一家一家去求,才求來的醫藥費。
現在你們站在這裡斥責我,你們配嗎!」
她高聲責問,滿院竟無一人敢站出來反駁。
「還有!」夏明月轉身看向堂叔,目光逼人,「若我沒記錯,這房子是我花錢蓋得,就連你那小賣部都是我花錢給你開的。你讓我走?我憑什麼走!要走也是你們走!」
淚珠掛在她的睫毛上。
清冽冽的一雙眸子裡,隻剩下尖銳的冰冷:「我要留下,哪也不去,你們要是不樂意,就都滾。」
她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我再說一遍,我要見我奶奶。」
這回沒人拒絕,但也沒有人領著她過去。
「曉曼。」沉寂之時,嬸嬸招呼來夏曉曼,「帶你姐去看你奶奶。」
夏曉曼木訥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點了點頭。
**
老家這邊講究七日下棺。
棺材暫且安置在柴房。
不大點的柴房,一口褐色棺材就都全占滿了。
她站在門口盯著那副棺木,始終有種虛幻的,不切實際的感覺。
就好像、就好像奶奶根本沒死,但是他們都告訴她已經死了。
「要打開看一眼嗎?」夏曉曼很小聲地問了她一句。
明月點頭,兩人合力把棺材打開小小一個口。
奶奶躺在裡麵,穿著新做的紅襖子。老太太生前愛乾淨也愛打扮,一頭短短的頭發梳得利整,白發並不多,隻分布在兩鬢,其餘都是黑黑亮亮的,一點都看不出年紀。
她就像睡著般眉眼安寧。
夏明月一瞬不瞬盯著看,忍不住伸手進去碰了一下她的臉。
「明月……」夏曉曼有點想要阻攔。
她扌莫得是如此小心翼翼。
可是屍體冰冷,到頭來也沒睜開眼叫她一聲「囡囡。」
在未見到奶奶前,她歇斯底裡,痛不欲生,可真的見到了,內心竟平靜到不像自己。
哪怕奶奶的屍體躺在麵前,她也還是覺得她沒有離開。
他們都在騙她。
「關上吧,被大人看見要罵了。」
夏曉曼重新合攏棺。
「你是不是都沒吃飯?你先回裡屋,我給你熱點吃的。」
夏曉曼拉住她的手,她沒有反抗,順從跟著她回屋。
晚上,吃完飯的親戚客人們都各自散離。
夏明月和夏曉曼擠在一張床上,她背對著夏曉曼,這讓夏曉曼也不知道她是睡還是沒睡。
有點尿急,她一個人不太敢出去,更不敢打擾夏明月,實在憋不出,拿著手電筒硬著頭皮出門。
村裡的夜又陰又沉。
院裡黑黝黝地看不到半縷光,她努力忽略柴房的存在,迅速上完廁所往家裡跑。
倏爾,她看到大門外飄來一縷火星。
像是有人在門口抽煙。
夏曉曼停下腳步,猶豫叫了聲:「爸?」
門外無人響應。
片刻,後麵才傳來一個清冽的男音:「我,賀以舟。」
夏曉曼愣住。
猶豫許久才過去開門。
賀以舟手裡夾著一根沒有抽完的煙,星火在他的指尖忽明忽滅,映出一張疲倦的清俊眉目。
他掐了煙,「明月在這兒嗎?」
夏曉曼點頭,「今天回來的。」
賀以舟抿唇,眼神閃爍兩下:「她還好嗎?」
夏曉曼如實說:「睡著了。」見他風塵仆仆,便問,「用不用我把她叫出來。」
「不用。」賀以舟眉頭舒展開,「她平安就好。」
夏曉曼敏感覺得兩個人是出問題了。
別人的私事她不好貿然過問,可是這樣乾站著也有些尷尬,夏曉曼正想找點話題,就聽賀以舟說——
「我先走了,你不用把我過來的消息告訴你姐。」
夏曉曼怔了一瞬:「你要回去?」
「不。」賀以舟說,「我在村裡借住一宿,你回去吧,省得她擔心。」
夏曉曼關門回屋。
一縷月光破開烏雲,清冷冷地打在他麵前的木門上。他深深朝裡麵看了一眼,最後扭頭,背影逐漸消失在黑夜當中。
**
村裡的喪事沒那麼多說節。
頭七過後,死者安葬,再辦個大席就算走完了整個流程。
夏明月拿出所剩無幾的存款來安置奶奶。
整個過程她理智又冷靜,直到棺木入土都沒有流一滴眼淚。
堂叔和堂嬸在葬禮上哭作一團,其他親戚不管真心假意都跟著哭喊。隻有她,平靜地看著遺像當中老人的麵龐。
這張照片,還是夏明月當初給照的。
村裡人長舌。
他們說她沒有孝心,背地裡罵她狼心狗肺,奶奶養她這麼大連眼淚都擠不出來。那些話就在背後尖銳紮她,大聲喧鬧,生怕她聽不見似的。
夏明月不在乎。
送走親戚,她開始整理奶奶留下來的遺物。
老人家生前簡約,東西用的都不多。
她先整理衣櫃,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基本都是夏明月買的,其中是一件紅色的襖子,收整時,她發現襖子上麵的吊牌都沒有摘。
夏明月拿著那件衣服半天都沒有回過神。
再往裡翻,又找出一條手織圍巾。圍巾很舊了,線頭都開了好幾個。
夏明月把圍巾掛在脖子上,想起這是奶奶在她初中時給織的。當時窮,她就拆了自己的毛衣,這才織出一條圍巾。
這麼多年來,她以為這些舊物早就扔了,沒想到還好生生在這裡。
圍巾上有陳舊的氣息,還有一股奶奶身上特有的香油的味道。
她眼眶澀澀的,繼續翻找,發現衣櫃下麵壓著有一個老舊的鐵盒。
盒子裡都是舊物。有她小學到高中的獎狀,有她得獎的照片,也有她小時候送給她的小玩意。
這些在別人看來是廢物的東西,卻被她當成寶物一樣收納著。
夏明月抱著盒子,心髒酸脹發疼。
她把東西收好,又去整理其他。
老人的手機被嬸嬸放在了抽屜裡,還有電量。
她按開手機,發現未讀短信八十七條,劃開屏幕的瞬間,又過來兩條。
[未知信件:夏明月死了。]
[未知信件:你孫女真不是人。]
「……」
夏明月的手有點抖,她點開消息一條一條看過去,然後發現——
一百條短信,奶奶共回復了八十九條。
就連在她死去當日,都接連回復了六七條。
[未知信件:讓你孫女殺人償命好嗎。]
[回復:囡囡不會做那種事,你們肯定誤會了。]
[未知信件:你孫女當小三,間接害人,她真不是個東西。]
[回復:孩子,這裡麵一定有誤會。囡囡是個好孩子,她不會做那種事。]
[未知信件:賤人去死。]
[回復:這裡麵有誤會,不可以詛咒他人,不好的。]
[未知信件:你身為奶奶,是怎麼教育自己孩子的?]
[回復:囡囡是個乖孩子,你們罵我可以,不要罵囡囡。]
「……」
一百條謾罵信息,八十九條回復,全部都是老人對她的維護。
夏明月握著手機的指尖不住顫抖,她難以克製地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巨大的悲痛讓她心口絞疼。
近乎站立不住的,她重重滑落在地上。
她的奶奶身在舊社會,科技對她來說是難以學習的新事物。老人不怎麼用手機,連微信電話都是夏明月教了一天才學會的。
在旁人肆意汙蔑她時,她是如何在一個個日夜裡,一條一條,笨拙而又艱難地為她澄清?
她死的時候……又該是多麼的難過?
人們在未知真相時,總習慣讓子彈飛,可是飛出去的子彈早晚會打在別人身上,如今這顆子彈落在了最無辜的奶奶的月匈膛裡。
她恨,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信息翻到最後一條,時間停留在三個月前——
[囡囡:奶奶,等我回去過中秋。]
[奶奶:囡囡注意身體,奶奶給你醃了菜,還有餃子,等你回來吃。]
她站起身四處尋找一圈,在櫃子裡找出一罐醃黃瓜。
奶奶果然是給她留的,怕其他人發現,把醃黃瓜藏在櫃子很深的地方。
夏明月揭開蓋子,酸鹹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用手拿出一條,囫圇塞到嘴裡。
黃瓜醃製了好幾個月,早就入味,
味道又鹹又酸,直往腦門子沖。
她當即被嗆出眼淚,喉嚨不堪刺激,讓她接連咳嗽出聲。
夏明月繼續大口吃著。
她想到兒時,那會兒窮啊,別人家吃醃鹹菜她都饞得不行。後來家裡有了點錢,奶奶學習的第一個菜就是醃黃瓜。
她的腮幫子被醃黃瓜頂的滿滿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掉。
胃裡酸疼,夏明月彎月要乾嘔出來,然後繼續接著吃。
「夠了。」
手裡的罐子突然被人奪走。
她抬眸,對上男人清冷的眉眼。
賀以舟拽起她:「出去吐。」
夏明月掙開,「還我。」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一說話,像是有刀子從口腔壁劃過,又疼又澀。
賀以舟看著她這副樣子,眼眶跟著泛紅。
他強忍心疼,咬牙說出那個殘忍的事實:「明月,你奶奶走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仿若靈魂抽離一般,她整個人都因這句話定在了原地。
她的眼神空洞迷茫,最後撲通聲跌回到椅子上。
房屋裡的擺設一成不變。
懸在牆壁上的遺照卻是嶄新的。
她意識過來,痛苦地悶哼一聲,彎月要弓背,把自己深深埋在了臂彎之中。
她回來了。
可是她的奶奶再也回不來了。
——她是孤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