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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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心裡感到冷。

他揣摩了半天,還是決定不參加這次正義的謀殺。

劉八爺到煤窩外的避風洞迷迷糊糊摟*的時候,他彎著月要,捂著肚子,跑出了煤窩,對坐在煤樓守護洞裡的孫四說,要去拉屎。

田德勝拉完最後一筐煤,把電石燈滅了,拖筐往煤幫一豎,身子一縮,雙手抱膝,猴兒似的蹲到筐裡去了。這是他自己發明的安全打盹法。他得趁著弟兄們用鋼釺放落煤頂上一茬煤的工夫,美美眯上一會兒。眯覺之前,照例蠻橫無理地摔了一句話在筐外:

「都聽著噢,誰要向日本人告狀,爺爺就砸斷他狗日的腿!」

那口氣,仿佛他不是日本人的苦力,而是什麼了不得的大英雄似的。

「哎,田老二,今兒個該你放頂!」

田德勝被俘前的排長劉子平提醒說。

劉子平是個高高瘦瘦的山東人。

田德勝壓在胳膊上的冬瓜頭抬了起來,兩隻肉龍眼一眨,不懷好意地笑了:

「哦,該我放頂?難為你劉排骨想得起!既然想起了,你狗日的就辛苦辛苦吧!」

劉子平極委屈地叫:

「憑什麼?老子憑什麼代你放頂?!老子是你的排長!想當初……」

田德勝邪火上來了,「騰」的從豎著的拖筐裡彈將出來,炮彈似的。

「排長?屌毛!這裡還有長?呸!通通都他媽的屌毛!」

竟然從破褲襠裡扌莫出了兩根,放在嘴邊吹了口氣,在手上撚著:

「喏,就是這種擼不直、帶彎兒的!」

「你……你……你田老二又是什麼東西!」

「我?嘿嘿,我——」

田德勝咧著螃窟似的大嘴,展露著一口東倒西歪的黃板牙?無恥地道:

「我他媽的是屌,單操你娘!」

劉子平閉了氣,不敢作聲了。他知道,再罵下去,田德勝這畜生就要動武了。他退到了煤幫的另一側,將電石燈的燈火撚小,悄悄蹲下了。

身邊的桂軍排長項福廣低聲安慰了他一句:

「老劉,別理他!越理他,他越犯邪!」

劉子平不理田德勝,田德勝卻還不罷休,他又悻悻地走到劉子平麵前,抬腿踢了踢劉子平的屁股:

「咦,爺爺剛才不是說了麼?今日放頂的差使你頂了!你狗日的咋坐下了?起來!起來!」

劉子平仰著長方臉,大睜著一雙細小的眼睛,費力地咽著吐沫:

「我……我憑什麼替你乾?」

田德勝胳膊一擼,拳頭一攥,胳膊上的肌肉聚到了一起,凸暴暴的,仿佛趴著一隻蛤蟆,他胳膊一曲一伸,那蛤蟆便在皮下興奮地搏動起來,似乎要從胳膊上跳將下來。

「憑什麼?你說呢?」

又撩開小褂,將燈籠也似的拳頭死命在厚實的月匈肌上砸,砸得「咚咚」響。

「憑什麼!爺爺就他媽的憑這個,你狗日的不服氣,就和爺爺比試一下!日他娘!還排長,團長也他媽的屌毛!」

煤窩中的弟兄都愣愣地看著,沒有人勸阻,也沒有人出麵應戰。田德勝的這套把戲他們看得多了,見慣不驚了,田德勝瞄上了誰,誰隻好認倒黴。田德勝有力氣,又邪得嚇人,自然有資格稱爺爺的。

今日,算劉子平倒黴。

劉子平卻賴在地上死活不起身。

「咦,你狗日的咋閉氣了!起來!媽的,起來!」

燈籠也似的拳頭在劉子平腦袋上方晃,劉子平屁股上又吃了兩腳。

孟新澤過來了,向劉子平使了個眼色:

「老劉,去吧!我們一起去!老田累了,讓他歇一會兒吧,都是自家弟兄!」

劉子平這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田德勝卻眼皮一翻:

「歪子,你瞎扯什麼?我不累,就他媽的犯困,想眯一會兒!」

敢叫孟新澤歪子的,六號裡隻有田德勝一個。孟新澤的嘴確有一些歪,且一抽一抽的,據說是在徐州戰場上被大炮震的,誰知道呢?!

孟新澤並不介意,又對田德勝道:

「困了就睡一會兒吧!劉八過來時,我們喊你!」

田德勝笑了,大模大樣地拍拍孟新澤的肩頭:

「行!還是孟哥體貼人!」

說畢,將小褂一掖,將月匈前那兩塊絕好的肌肉掩了,旁若無人地往自個的拖筐跟前走,到了跟前,身子一縮,又進去了。

得意自不必說的。湯軍團的普通大兵田德勝憑著一身令人羨慕、又令人膽怯的肌肉,贏得了又一次生存競爭的勝利。

田德勝算個極地道的兵油子,三年之中賣過四次丁,最後一次,進了湯恩伯軍團的新兵團,台兒莊會戰爆發之後本想拔腿的,不料。沒逃成,差一點挨槍斃。大撤退的時候,他又逃了一次,運氣更糟,竟被日本人活拿了,押到閻王堂當牲口。在閻王堂裡,他發現了自己的價值。一陣亂拳,把國軍軍營裡固有的一切秩序都砸了個稀爛,他所憎惡的那些長兒們、官兒們。通通毫無例外地變成了屌毛!他從不掩飾他對這些長兒們、官兒們的蔑視,他也不怕他們的報復。有一次,劉子平、孟新澤幾個人抱成團教訓他,按在煤窩裡揍他,也沒把他揍服。他倒是單對單地讓他們都領教了他的老拳,逼著他們承認了他的權威。

六號裡的弟兄們認定他是畜生。

他認定弟兄們都是屌毛。

弟兄們對他自然是信不過的,一切秘密都盡可能地瞞著他,他也不去問,似乎根本沒想過要從這座地獄裡逃出去,他仿佛找到了最合乎自己生存的土地,打算一輩子呆在這兒!

蹲在拖筐裡,沉重的大腦袋壓在抱起的手臂上,他想睡,可卻睡不著。他不傻,他知道弟兄們正醞釀著一個什麼計劃,隻瞞著他一人。他有些不平,感到不合理。他不去問,可心裡極想知道它。他要鬧清楚:這計劃是否會觸犯他的利益,他關心的隻是這一點,他是為自己活著的,隻要不觸犯他的利益,他便不管,反之,則不行。

今日的事有些怪。孟歪子一會兒蹭到這個人麵前嘰咕兩句,一會兒挪到那個人麵前嘰咕兩句,大約又要玩什麼花頭了,尤其可疑的是:他竟慫恿他去睡覺,那必是想趁他睡著時乾點什麼!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

他們該不是要對我下手吧!

不敢睡了。兩隻肉龍眼一下子睜得很大,腦袋在胳膊上偏了過來,透過拖筐的破洞和縫隙向煤窩深處看。煤窩深處一片昏黃迷蒙的燈光,燈光中飛舞著的煤屑、粉塵像一團團湧動的濃霧。鋼釺捅煤頂的聲音和煤頂塌落的聲音響個不停。

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

沒有人向他這裡扌莫。

他還是不放心,悄悄將拖筐邊的電石燈點了,擰亮燈火,對著煤窩照。

他這才發現了一個秘密——

幾個弟兄壓著一個什麼人在滿是煤塊的地下撲騰,另幾個弟兄裝模作樣在那裡捅煤頂,其實是想把煤塵揚得四處飛舞,遮掩住煤窩深處殺人的內幕!

媽的,他們要殺人!

他們今日敢殺那人,明日必然敢殺他田德勝。他不能不管。他得顯示一下自己的力量。

他悄悄將柳條帽帶了起來,把電石燈咬在嘴上,操起身邊的一把大銑,狼一般竄了過去。

「媽的,你們在乾什麼?!」

壓在那受害者身上的孟新澤轉過了鐵青的臉,歪斜的嘴角下意識的抽顫了一下,極嚴厲地低吼了一聲:

「沒你的事,走開!」

他不走。

幾個弟兄撲了上來。

他操起煤銑,掄了一個大圈兒。

幾個弟兄全站住了。

那個受害者在地下掙,掙了半天,從一個弟兄的手指縫裡憋出了一句話:

「二哥,救……救我!」

是張麻子!

「放開麻子!」

「沒你的事,走開!」

孟新澤再次重申。

「放開!」

他又喊。

就在這時,一個挪到他身後的弟兄,惡狠狠地摟住了他的後月要,他手中的鐵銑落到了地下。

幾個弟兄一擁而上,把他壓倒了。

他突然意識到:他完了。

一隻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幾隻拳頭冰雹也似的落到他頭上、月要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掙不動。

這時,孟新澤又說話了,他叫大夥兒住手。

孟新澤半蹲半跪著俯在他身邊,對他說:

「老田,你聽著:今日的事與你無關!你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張麻子是自作自受!懂嗎?!」

他睜著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掙:

「張……張麻子怎麼了?」

「他向日本人報告,說耗子老祁要逃跑,老祁才被高橋折騰得死去活來!」

「媽的,你……你們咋不早和我說一聲!」

按在他身上的手鬆了,他「騰」的爬起來,操起銑!竄到張麻子麵前,將壓在張麻子身上的人撥開,狠狠對著被掐個半死的張麻子的腦袋砸了一銑。

張麻子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個人死起來競這麼容易。

田德勝把粘著鮮血、*的鐵銑在煤堆裡搓了幾下,又打了個嘹亮的哈欠:

「孟大哥,你們忙你們的,我他媽的真得眯一會兒了!咱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又旁若無人地走了。

仿佛剛才隻是撚死了一隻螞蟻。

再一次蹲到拖筐裡,沒幾分鍾,煤頂轟隆隆落了下來,咆哮的煤塵像黑龍一樣向窩外沖。田德勝身邊的電石燈滅了。

就在這工夫,田德勝看到,一盞晃動的燈從窩子外麵鑽了進來。近前一看。提著那盞燈的,是王紹恆排長。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王紹恆排長不在現場,他鬧肚子,拉屎去了,礦警孫四可以作證。

這二班很正常,包括煤頂冒落,砸死一個苦力,通通屬於正常……正常的生產事故。大日本皇軍的聖戰煤,每萬噸支付三條性命的成本,今日隻是把應該支付的成本支付進了去,一點也不值得驚奇。

事故發生的時候,是六月十七日三時四十五分。礦警孫四做了當班記錄,並在十七日十二時上井交接時,把那具砸得稀爛的屍體在井口工房裡完整無缺地交給了閻王堂的日本人……

閻王堂的名是我們給起的。我們還編了順口溜唱:「上井閻王堂,下井鬼門關,聖戰瞎屌扯,皇軍快完蛋……」這類順口溜編了不少哩,日本人都不知道,他們要是知道,我們就得吃苦頭嘍!

當時,千餘號弟兄被分押在兩處,閻王堂一處,四號井護礦河內還有一處。這四號井原是西嚴炭礦——早先叫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開拓的,後來,徐州淪陷,開礦的資本家炸了西嚴鎮的主井顛了,日本人才接收過來,在護礦河外又築了高牆把它和外麵隔開了。

西嚴鎮距我們閻王堂隻有四裡地,距四號井也不到五裡,聽說鎮西的山裡有咱遊擊隊,弟兄們都夢想著搞一次暴動。不管日本人盯得多緊,還是有人在暗中活動,主事人是誰。至今我也不知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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