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1 / 2)
「太醫一會就到。」
怕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太過不安,哪怕知道如今燈火通明,她視力上似無妨礙,蕭晟煜依然罕見地主動提起話頭,好讓她緩解幾分緊張的情緒,尤其是小姑娘對生死的恐懼。
「我們說說話可好。」
「當然好了。」紀芙薇笑道。
「與陛下說話,是我的福分呀。」
「但是,您沒有事情要忙了嗎?」為了表示自己的真切關心,她口不對心地說著,「可別因為我耽擱了正事,我一個人也沒有關係的。」
「今兒休息。」蕭晟煜回她。
話音落下,他都能發現她偷偷鬆了口氣。
蕭晟煜微微勾了勾唇,隻做不知。
「你平常做些什麼?是讀書還是做女紅?」
蕭晟煜也不知道和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有什麼好談的,但既然要說,總該提幾個話頭。
他腦子裡過了一番,思及自己這個年紀時候的經歷,男子提「讀書」大概是沒有錯的,姑娘的話,大概是做女紅?
反正佛理估計是談不成的,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多半不會喜歡那些晦澀難讀又相當枯燥的東西。
再說,憑他不多的印象,他生母譚太後就對道士、和尚那些都很不喜歡,看見他撚著佛珠,一整天心情都不會好,他還是不提此事為好。
「其實沒有做什麼。」紀芙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麵上幾分靦腆,叫火光映襯得側臉愈發嬌媚秀麗了。
「我隻粗粗識得幾個字,能大概寫自己的名字,略微數個數,若要說讀書,那是做不到的。」提及此,她越發羞澀了。
她也曾想讀書識字,可惜沒有這個條件,最後隻能草草作罷,她好歹還能寫個名字。
「至於女紅,能做衣服褲子,荷包手帕,最熟練的就是這個了,不過刺繡是不會的。但凡是樣式新穎好看的衣裙,我基本上看一眼就能學來。」
「兩個月前我才剛結束給向二公子的守孝,就如我前兒所說,其實我對二公子是沒有怨懟的。」
她知道他是引她說話,替她平復心情。她有心配合,於是盡可能地多說一些,總不好叫少言的皇帝一個勁地說吧。
「既沒有怨懟,相反還有幾分同情,我雖沒法在他的立場上說一句他做得多好,卻也明白,在紀家我的日子尚不會好過,嫁到了向家,若是沒有沖喜殉葬一事,隻是單傳『守寡』,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
蕭晟煜對此話不能贊成,卻明白她有限的人生經驗裡,向家至少給了她在物質上還算優渥的生活,即使那程度相較於其他向家人的標準足以稱得上是苛刻,至少三年沒有讓她餓著累著。
紀芙薇對向家沒有歸屬,也沒有意識到一個兒媳婦本該有的待遇與責任,她覺得自己更像是個吃白飯的,或者說是寄人籬下的親戚,這樣一比,她自然便會說,向二公子於她沒那麼糟糕。
「你不該這樣想。」蕭晟煜搖了搖頭,告訴她,「你所有不幸的引子,不在於你。」
「不是你不夠好,而是周圍人諸多無情。」
紀芙薇微微一愣,像是被驚住了,呆滯在那裡半天沒有說話。
她斜襟上正是一對蜿蜒而上的山茶花,花枝分外綺麗旖旎,不似尋常那般,倒是格外獨特。
那朵山茶也不是多華麗的樣式,單瓣層疊,含苞待放,舒展開的花瓣嬌嫩欲滴。
她那雙白皙的麵龐在光下呈現出一種幾乎是驚心動魄的美麗,葳蕤燭火映襯在她漂亮剔透的眼瞳之中,當真是比牡丹還要艷麗。
蕭晟煜都忍不住分神一瞬,小姑娘模樣生得著實太好。
但很快他便回神,此時說正是方才要緊,他心裡微微譴責自己不該如此分心。
知道紀芙薇震撼,但他還是該說透此事。
她這並非知足常樂,而是一種叫他略顯無奈與心疼的無知,但這份無知也不是她自己所願的,而是她身邊本該教養她的諸人的疏漏。
世間女子如她這般「想不開」「想錯理」的不少,但絕大多數人不會如她這般置身險境。
她還未生育、如此年輕,竟有如此多的「生死時刻」,蕭晟煜便心有不忍,不忍她糊塗,卻又不清楚自己該不該點給她這份「清醒」。
明白人不一定活得開心。
她現在仍能心懷感恩,微笑度日,已是大為不易。
「開悟」很難,許多修習佛法多年之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教化」女子也是個不易的事情。
而他為皇帝,挽救萬民,天下子民吃不飽穿不暖的還多,他若人人都管到了底根本無法做到,隻能緊著最關切生存的去做。
這是他的濟世度人之道,也是他為皇帝的根本想法,能叫更多人活著就是他的功績。
他覺得她已經生活得足夠努力,即使身處這般境地也並未憤世嫉俗、仇怨諸多,凡事仍盡可能思慮好處,心性絕佳。
最特別的是,他還記得紀芙薇告訴過她,向家七小姐是個好心腸的人兒,逃跑之時對方予了一分至關重要的方便。
紀芙薇知道向七小姐的立場與為難,也感念其在立場之下所能夠給出的最大的幫助,她確實是個明事理的人,即使這隻是她自己胡亂琢磨出來,憑著將心比心的體貼悟出來的。
既如此,他合該給她些獎勵。她這樣靈慧的人,不該蹉跎了這份聰穎,她是有慧根的——合該活得清醒些。
至於旁的,便叫他分出幾分精力,多少庇護她些許,也好讓她以後過得輕鬆些。
「向二公子興許沒有對你做什麼,但一段時間內他應還不至於病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既默許了向家人安排你為他的妻子,自該承擔起丈夫的責任,庇護於你。」
「但前前後後他不置一詞,無論是孝後放你歸家或是準你改嫁,他本該給一句準話,而不是任由向家人對你處置。即使公婆為長輩,天然有安置你的權力,但害人性命之事卻不是任由他們發落的。」
紀芙薇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沒有。
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迷茫與愕然混雜交織的神態,就像是突然被打了腦袋的貓,一下子被拍蒙了過去。
但她又是這麼機敏,並非真的毫不明白,甚至她潛意識裡也是知道的。
守孝三年,日子清苦。即使紀芙薇吃穿不愁,苦澀依然侵占了她的生活,再加上一直提心吊膽自己的安危,唯恐下一刻就被人拉出去釘死在棺木中,她又怎麼可能不怕。
隻是人的精力有限,她若全身心地想著那些叫人驚恐的事情,那她早就撐不住崩潰了。
她休息得不好,睡眠淺淡,常常做噩夢驚醒,都要靠著白天有一時算一時地短短補覺。
剩下時間,她接觸的又都是些和死人打交道的東西,不管是疊元寶燒紙錢,還是做喪衣祭亡夫……都不需要她說,蕭晟煜自己便都看得出來她對死亡之事有多惶恐,偏她還小,不經事,根本不懂得緩解這些,隻是全都壓在了心裡。
蕭晟煜自己覺得死生不過輪回修行,對此等大事並不驚恐,甚至認為其與新生同等價值,卻很明白這世間太多人畏懼死亡,根本通達不到那般境界。
她這樣小,就先接觸了屬於死亡的恐怖一麵,此後又沒有經過開解,哪裡承受得了?
不過是全都壓在了心底,看起來無事的樣子。
「看起來你也不是不清楚的。」
她就像個半夢半醒的人,醒著會讓她難受,讓她無奈,讓她痛苦,但偏她又不是個糊塗蛋,書未讀過,道理不懂,卻憑著自己的聰敏琢磨出來了端倪,可為了叫自己好受些,她騙著、哄著自己,讓自己睡著。
「啊……」紀芙薇怔怔地看著他,「我……」
她半天說不出來一詞,他俊逸的麵龐與棱角分明的線條顯出一種別樣的冷酷。
他分明是有情的,是善良的,是溫柔的,但此時他卻看起來這樣冷酷,如此無情。
紀芙薇想和他說「不要再說了」,可嘴巴愣是張不了這個口。
滿腔的情緒留在心口,她說不出拒絕,卻本能地抵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