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 93 章(1 / 2)
在潯安的最後一天, 祁汐和陳焱在太陽落山之前,到了烈士陵園。
不知道是這裡四處亭亭如蓋,還是氣氛肅穆的緣故, 即便盛夏,園內也幽靜清涼。
停在父親的墓前,祁汐拿起帶來的紫藤花串編花環。陳焱照例從門衛那裡借來一個水桶。
男人一絲不苟擦拭石碑的樣子, 正和他們第一次一起來這裡時如出一轍。
一向驕傲不羈的少年對著烈士的墓碑, 鞠下深刻又莊重的一躬。
那時祁汐隻覺得意外又觸動,現在她才明白那一躬意味著什麼……
將編好的藤蔓掛上墓碑一角, 祁汐後退兩步, 站到男人身邊。
「爸爸,我帶陳焱來看你了。」
或許也可以說,陳焱終於帶我來看你了。
畢竟早在她轉學來潯安之前, 在她離開的那八年,陳焱也從沒有停止來祭奠恩人。
「我前幾天夢見你了。」祁汐輕聲繼續道,「夢裡你還穿著那身迷彩軍裝, 和我小時候一樣。」
你也和我小時候一樣俊逸年輕。
你永遠年輕。
「以前夢到你我都會哭,但這次沒有了。醒來之後, 我心裡反而特別平靜。」
「巧的是, 媽媽打電話給我說,她那晚也夢見你了, 說你很高興, 一直在沖她笑。」祁汐頓住,鼻尖有點酸,「媽說, 肯定是因為你知道, 我要嫁人了。」
她看了眼旁邊高大英挺的男人, 笑了:「陳焱很好,對我也很好。」
「爸爸,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你在生命的最後救出的那個男孩沒有讓你失望。
他保護了我,還保護了更多的人。
他跟你一樣,是我的英雄。
也是很多人的英雄。
身側的右手被輕輕牽住,男人的大掌乾燥而溫暖,和她十指相扣。
陳焱定定凝視墓碑上的名字。
「叔叔。」
稍頓,他唇線微揚:「爸。」
祁汐的心抖了下。
視野瞬間模糊。
「我這條命,是您救回來的。」陳焱說。
「汐汐和媽,以後都交給我照顧。」
「您沒做完的事兒,我也會繼續做。」
男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您可以放心了。」
一陣風適時拂過,吹動頭頂的枝葉沙沙作響。
好似英靈在欣慰地嘆息。
離開祁錚的墓碑,他們沒有往外走,轉身繼續向前。
靠西最邊上這片墓地明顯要新一些。走到一塊碑前,陳焱抬手抹了把上麵的灰塵,大落落坐到地上。
他姿態明顯放鬆,不像在祭奠,更像是與熟悉的好友碰麵。
「老馮,兄弟看你來了。」陳焱從兜裡扌莫出一小瓶酒,倒出一瓶蓋來灑在地上。
「這杯,算我和我媳婦兒提前請你喝喜酒。」
祁汐望著碑上的名字:「這是……」
「我班長。」陳焱淡聲,一邊將手裡的外套鋪在身側,「剛進隊就他帶的我。」
祁汐將手裡的花環放到墓前,又坐到男人身旁的外套上。
陳焱攬過她肩膀,盯著墓碑好半天沒說話。
「他入伍早,比我大不了兩歲。」
祁汐下意識看石碑上的日期——這位年輕的戰士,長眠在自己的第二個本命年裡。
「我一開始,看他挺不順眼的。」陳焱氣音笑了下,「他看我也是。說要磨我性子,天天換著法子整我,訓別人半小時,訓我倆鍾頭。」
「不過我練多久,他也會跟我一起練多久。」
祁汐沒接話,側眸
看著男人,安靜聽他講述。
陳焱眼中有回憶湧動:「進隊後第一次出火警,我和他一塊兒。關鍵時候我們班長撈了我一把。差點戳我腦袋上的橫梁,就戳他胳膊裡了。」
武藝練不精,不是合格兵。
班長對他過分嚴苛,並不為「整」他,而是在救他。
他把過命的本領教給他,也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了他。
陳焱搖頭嗤:「之後他吊了小半年繃帶,也賴著我給他洗了小半年衣服。」
祁汐嘴角也跟著彎了下,隻一瞬,笑意又僵滯。
「他是……怎麼犧牲的啊?」
陳焱眸光一黯,眼睫緩慢垂落。
「四年前,小吃街對麵的居民樓著火那回。」
「救上人他讓我先撤,自己繼續上樓搜。我看當時火勢已經控住了,就先帶人出了。」
他停住,腮側咬肌鼓出一瞬。
祁汐搭上男人的手背,很輕聲:「後來,火又復燃了嗎?」
「沒。」陳焱搖頭,「滅了。」
「我在對講機裡呼他半天沒動靜,就知道出事了。再進去找,在電梯井底發現的人。」
祁汐:「電梯井?」
陳焱淡淡「嗯」了聲。
「當時煙霧太大,那塊兒電梯還沒裝上,他踩空摔下去了。」
「我找著他時,人已經沒氣了。」他眉心擰了下,喉結下沉,「懷裡還抱著個小孩。孩子沒事兒。」①
祁汐一震:「他是為了……」
陳焱沒接話,眼皮掀起來,很深地看著麵前的烈士墓。
過了半晌,他才低聲:「那電梯井也就一米二,他展開胳膊,就能撐住。」
可是他沒有。
「……」
祁汐深深呼出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道說什麼。
似乎所有的言語,在這些長眠的靈魂麵前,都顯得淺薄。
「我這弟兄,是個孤兒。」陳焱垂下眼,「沒爹沒媽沒媳婦兒。以前他跟我說,他要沒了,估計也沒人找。」
「就跟這世界上沒他這人一樣。」
「怎麼會呢。」祁汐輕聲道,「我聽說過一句話,說,人這一生會迎來兩次死亡,第一次是生命的消失,第二次,所有人都忘記了他。」
她將視線轉到前麵的石碑上:「你班長,他救過那麼多人。那些得救的人,那個他用生命保護的小孩子,還有你們,都不會忘記他。」
「所以也可以說,他依舊還在這個世界上。」
祁汐眸光跳了下,像是想起什麼:「我爸爸當初搶救失敗後……做了器官捐獻。」
陳焱稍愣:「器官捐贈?」
「嗯。」祁汐點頭,「他自己簽的誌願書。後來他們問我媽媽,願不願意捐,我媽就說既然是他想的,那就捐吧。」
「本來是想捐眼角膜的,但好像火場裡溫度太高,他的眼睛就……」
陳焱喉尖動了下:「那後來……」
「捐了心髒。」祁汐說。她抬頭看向一碧如洗的天空,笑了笑,「就……想起來還覺得挺神奇的。」
「我爸爸的那顆心,現在還在某個地方跳動著。」
「就好像,他也還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陳焱盯著女孩泛紅的眼圈看了兩秒,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他再次拿起手裡的酒瓶。
瓶蓋還沒旋開,女人纖細的手就拿過瓶子。
她倒出一蓋來仰脖而盡,隨後又重新填滿,傾手將酒灑在這片沉默的土地上。
敬你,最勇敢的人。
英雄誌未了,那就願你,鐵馬冰河入夢來。
**
從陵園出來後,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
打開副駕駛的門,祁汐忽然想起來什麼:「對了——」
她問陳焱:「你媽媽,不在潯安麼?」
不管是故人還是舊友,這幾天他們都好好道了別。
前陣子去公墓那邊看了楊奶奶,陳焱也沒提去看他媽媽的話。
「前幾年我姥姥姥爺給遷回北城了。」男人回答,他伸手拉過祁汐耳邊的安全帶,給她扣好,「等過去了咱們再去看。」
祁汐欣然:「好。」
她想去見一見那個帶給陳焱生命的人。
想謝謝她,將這麼好的一個人帶給自己。
也想讓她像爸爸一樣,安下心來。
她的孩子,以後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的妻子會好好愛他……
「有點遲了。」瞟了眼車窗外深沉的暮色,陳焱又看手機上顯示擁堵的道路,皺眉,「等過去也開始晚訓了。」
他們還要去消防隊一趟。
上周陳焱輪最後一個班時,已經跟隊友道過別了。他極不擅長這種煽情的場景,刻意淡而化之。
結果小夥子們根本不買賬,非要隊長再帶著嫂子來隊裡一趟。
「應該能趕得上。」祁汐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寬慰道,「他們肯定都等著呢。」
避開堵車的街道繞遠路,緊趕慢趕到消防隊,遠遠就看見一抹打眼的火焰藍。
祁汐眼中微晃,倏爾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兒時,段淩雲也是這樣等在門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