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第 175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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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世泛濫的清宮劇中,有不少清朝人物被人們所熟知,有些被無限美化,成為完美的瑪麗蘇,有些則慘遭抹黑,成為襯托主角的炮灰,譬如這兩個人,乾隆的富察皇後和靖逆大將軍富寧安。

前者是出身名門品德高尚、和妃子做同心益友、帶病侍候婆婆累死、還被丈夫說死得其所、死得愉快的苦情皇後;是各種版本的風流丈夫念念不忘的「唯一真愛」;也是女子癡情錯付薄幸皇帝的經典後宮女子形象之一。

後者在歷史上明明是名列滿洲八大家之一、立功西域、被康雍父子皇帝信任重用的謀略重臣。在影視劇中,卻被演成有勇無謀、驕橫跋扈、最後被年羹堯射殺立威的炮灰·跋扈小國舅。

雖然歷史最重要就是求真,但很顯然,多數人對真相並不關心,他們隻關心看到的東西是否符合自己的臆想。更有甚者,為了滿足自己或者別人的臆想,去故意杜撰捏造、顛倒黑白。

譬如這條「富寧安的姐姐是乾隆富察皇後」的謠言就是如此,四爺可以肯定的說,能夠杜撰出這樣謠言的人,絕對是個很有戲劇天賦的人。

為什麼這麼說呢?畢竟對多數觀眾來說,富寧安雖然深受康雍父子的信任重用,但知名度和年羹堯那樣的影視劇寵兒來說,還是很有差距的,能知道富寧安也是需要具備一點歷史基礎的。

但是,人們都知道富寧安和孝賢皇後都姓富察氏呀,就把倆人當姐弟看,這不是正好了嗎?他(她)大概不知道滿洲富察氏有很多支派,以為隻要是同姓就算一家子!那就一家子吧。

四爺不是觀眾,就算想要糊弄自己,強行說同姓一家親啊,也做不到。

四爺站在清溪書屋竹林前,45°望天,抬手遮在額頭,眯了眯眼。

夏日午後的天空很藍,白雲飄飄,小風輕輕地吹動他胭脂紫的衣擺,周身都是湖光山色營造的涼爽。即使四爺也做好了準備要打壓弘暉,四爺自問,他沒想到。

富寧安和馬齊馬武李榮保,都是富察氏,但身為滿洲大姓的富察氏,並不隻是一個支派,而是和那拉氏、瓜爾佳氏等等滿洲著族一樣,都分了很多支派,就像姓劉的並不都是劉邦後人,姓李的並不都是李淵後人,姓朱的更不都是朱元璋後人一樣。

按《欽定八旗通誌》記載,滿洲富察氏一共有63或者65個支派,有沙濟、葉赫、額宜湖、蜚悠城、訥殷、賽音訥殷、訥殷江等等。

一直被後人誤會是乾隆富察皇後弟弟的富寧安,是賽因訥殷富察氏。而被造謠者冠名為富寧安姐姐的乾隆富察皇後,則是出自隻有16個支派的沙濟富察氏。

不管是賽因訥殷富察氏,還是沙濟富察氏,都是以地為氏,世代居住在訥殷江流域的就叫賽因訥殷富察氏;世居在沙濟城的則叫沙濟富察氏。

兩支雖然都屬於古老的滿洲大姓富察氏,但由於不在同一居住地,並沒有血緣親屬關係,「不但譜係不能聯,即支派亦不可考。」所以,富寧安和馬齊、馬武、李榮保是八杆子也打不著的關係。

和人丁單薄的富寧安家族相比,馬齊、馬武、李榮保這一支是人丁興旺,起家也比較早。當然,沙濟富察氏能在大清打開局麵有個良好的開端,並不是馬齊、馬武、李榮保本支的緣故,而是其老長支所在的努爾哈赤繼妃袞代家族。

袞代是王杲義子阿格巴彥、阿海兄弟親妹妹。大概在萬歷十三年,喪夫守寡的袞代,按照滿洲收繼婚的習俗,改嫁給同樣喪妻的努爾哈赤為繼妻,並先後生下兩兒一女:莽古爾泰、莽古濟、德格類。

隨著愛新覺羅家族越來越強大,身為正妻袞代娘家的沙濟富察氏也水漲船高,成為愛新國的新貴,被劃分到莽古爾泰所領的正藍旗中。馬齊、馬武、李榮保一支最初就是依附家族長房。他們的五世祖旺吉努就和袞代娘家一起被分到正藍旗,成為莽古爾泰、德格類兄弟屬下的佐領。

那麼,原本在正藍旗的這一支富察氏又是怎麼成為鑲黃旗人呢?這就牽扯到大清初期高層的內鬥以及正藍旗的整改問題,簡單說就是:

爭奪汗位失敗的莽古爾泰在天聰五年死後,同母弟德格類繼續當正藍旗旗主,隨即在天聰九年十月暴死。按理說,旗主位置該由莽古爾泰的嫡子額必倫繼承,但皇太極並不允許,並很快對正藍旗舉起屠刀。

當年十二月,就由正藍旗屬人冷僧機舉報莽古爾泰兄弟圖謀不軌事件,拉開正藍旗整改重組的序幕。莽古濟公主和異父兄昂阿拉、侄子額必倫等人被殺,袞代娘家的家主、正藍旗的實權人物愛巴理·阿格巴彥的孫子,及其親信也都被一起鏟除,愛巴理的親族兄弟勿論長幼,「俱淩於市」。

曾經在天命、天聰朝顯赫一時的沙濟富察氏就此團滅,相關的信息也多被銷毀。如果單從史料看,根本看不出沙濟富察氏曾經在大清進關之前顯赫過。不過,在《滿文老檔》中去認真檢索愛巴理,還是會發現沙濟富察氏在史料中被掩埋的蛛絲馬跡的。

身為沙濟富察氏三房又是怎麼從正藍旗清洗事件中脫身而出呢?是因為馬齊馬武李榮保的曾祖父、曾經的正藍旗佐領之一的哈什屯,在該事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賣主求榮角色,所以才搖身一變成為皇太極的親信,從正藍旗被劃到鑲黃旗。

人間七月,百花爛漫、芳菲無限。四爺從容去暢春園請安,腳步沉重地回來府邸,卻見萬福堂前簷下擺著一壇又一壇封好的福州福矛老窖,還有十幾簍子西瓜碼在堂前老楸樹下。一眼瞥見裡頭四福晉和年側福晉看納彩禮布料,陳格格、其其格幾個人在旁出主意,便踱了進去。見他進來,幾個人忙都起身相迎。外頭跟著嬤嬤剛好進來的戴鐸忙搶上一步跪了叩頭道:「奴才戴鐸叩見主子!給四福晉請安,給年側福晉請安,給各位主子請安。」

「嗯。」四爺瞟一眼外頭的禮物,一擺手坐了,接過四福晉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淡淡問道:「回來了?幾時到的?」戴鐸外任幾年,吃得又圓又胖,臉上放光,短粗的身材,裹著一身藍緞夾袍,透著一身精明氣。因見四爺一臉不快,小心答道:「奴才昨兒回來的,遵主子的吩咐,先去暢春園給皇上請安。今兒一早進來,爺已經出去……」說著,呈上禮單。四爺接過略看一眼便撂在一邊,略一頓,發作道:「天下至無情無義之人你戴鐸算一個。年年節節,就用這些個東西搪塞爺!每次來信不是哭窮就是哭窮,好沒意思!酒,爺素來不吃,沒有長熟的西瓜,捂熟了怎麼用?你還是拉出去,到市集上賣了,回去的盤纏也省了爺賞!」

戴鐸一聲兒不敢言語,隻低頭聽他訓斥。四福晉笑道:「爺,你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就發脾氣,今兒辦差哪裡不順心?」四爺長出一口氣,頹然說道:「爺哪裡還有差事辦……都撤了。正好,無事一身輕!明兒就領著你們去西郊莊子上散心。」

他發泄了一陣,心緒略好一點,看著戴鐸道:「你主子心情壞透了,數落你幾句,你別怪。」戴鐸忙賠笑道:「奴才怎敢!主子教訓是為奴才好。再說,主子不發作奴才又發作誰呢?」

四爺表情淡淡,起身抬腳,朝後書房而來。戴鐸麻利地跟著。身後四福晉年側福晉等人麵麵相覷,看四爺的身影一拐彎賢淑端莊的麵容沒繃住,差點歡呼出來,趕緊地用手捂著嘴,隻有眼睛流露出壓抑不住的興奮——爺無事一身輕了!要帶一家人出去玩了!

四爺感受到幾分後院女子激動的情緒,那表情看在戴鐸的眼裡,越發,嗯,不快了。主仆兩個一前一後到了如意齋門口,就聽到性音洪亮的大嗓門:「你們看看這份邸報,昨兒是施世綸,今兒是趙申喬、張伯行,全都革職拿問!真有點樹倒猢猻散的樣子,也不管人寒心不寒心!外頭風言說皇上年老糊塗了,和尚覺得倒不像,隻這樣下去,還了得?」

四爺咳嗽一聲,上來台階進來屋子,屋裡人除了鄔思道都站起來行禮。四爺隨意地揮手,直直地躺在躺椅上搖啊搖。有點點頭疼,抬手按按眉心。腳邊的大胖貓喵喵兩聲,跳上他的膝蓋,四爺摟著在懷裡擼貓兒,表情和貓兒一樣驕矜——嬌氣且矜持。

性音、文覺等人麵麵相覷,一起看戴鐸。戴鐸暗暗擠擠眼:四爺心情不好那。

鄔思道轉著輪椅過來,輕聲嘆息:「皇上一片仁慈之心,計之深遠。四爺,您要多多體會。」

「要娶兒媳婦的興奮忍不住呀。」四爺表示,他是一個疼孩子開心孩子終於要大婚的好阿瑪。眾人一愣,不是因為被擼了差事?鄔思道笑笑:「四爺,這門親事確實是極合適。」

咳咳。

眾人更是發愣:這一支富察氏哪裡合適?還不如給弘暉阿哥直接選蒙古貴女那。

四爺感受到眾人的怨念,四爺堅決不承認自己矯情,懶懶地掀開眼皮,看一眼嘲笑自己的鄔思道,對眾人解釋道:「爺對這個指婚高興得很。吉林富察氏,家風蔚然,雖然遠在關外。正黃旗馬佳氏也可以,馬佳氏圖海,他的兒孫教導的都好,孫女兒也好,不知道能不能指婚給弘暉後麵的孩子們。」

文覺脫口而出:「吉林富察氏,雖然遠在關外,但人丁興旺,且手握兵權。正黃旗馬佳氏圖海公,雖然是新貴,但後繼有人,家族實力大,皇上很可能都留給排行十以後的皇孫。」

四爺一噎。不得不說,他麵對孩子們的婚事,也犯了「什麼最好給孩子什麼」的寵溺心理。這兩個家族,確實如文覺所說,和弘時、弘暖……等排行靠前的孩子們沒關係。

「這隻是一點。還有一點。皇上專門為了弘暉阿哥的指婚,提前鋪墊罵一通馬齊馬武李榮保,給富寧安抬進鑲黃旗。鄔某理解,不光是打壓馬齊馬武李榮保這一支富察氏,也是保護和提拔。」

鄔思道的聲音略沙啞,看向四爺的目光中透著一股子麵對世事滄桑的無奈,對身在其中掙紮的世人的心疼。

四爺唯有沉默。

大浪端來食盆在門檻邊,一股魚腥味蔓延在屋子裡,懷裡的胖貓動動腦袋,靈活地跳下來四爺的膝蓋,跑到食盒前大朵快頤。夏日傍晚的庭院裡炊煙四起,晚霞爛然,像燃燒著的火鳳凰般映紅了天空。

「哈什屯背主自救的事,被先皇爆料過一次,在康熙四十八年被皇父爆出來一次。因為哈什屯的孫子·馬齊擁戴八弟,被憤怒的皇父大罵,罵他家是因為陷害本旗貝勒才混入上三旗,把沙濟富察氏往日不堪的老底兒給揭出來,以此羞辱馬齊。當然,那次大罵沒有傳揚開來。」四爺不想承認,但是老父親是真的毒舌。

「所以,這很不符合皇上的為人。鄔某猜測,皇上這次大罵,並且有計劃地傳揚開來,再一次打壓沙濟富察氏,乃是預備將來給沙濟富察氏更大的重用。」鄔思道咯咯淺笑道:「皇上龍體欠安,他通過一次次爭鬥的事件知道,更通過這次的隕石賀禮事件越發明確,皇子們逐鹿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兒!」

「在這種情形下,朝中黨派之爭,也同樣是越來越不容回避。不管是正人君子,還是奸佞小人,誰不想找後路、找靠山,誰又能不貪從龍之功,逃過這你爭我奪的大局呢?而隻要一加入爭端,就必然會各保一主,越陷越深。都是人才呀,萬一因此身死多可惜。而據鄔某看來,眼下,能躲過政治紛爭的、最安全的地方,不在朝堂,而在皇上貶斥裡。也所以,皇上貶斥的,都是能乾的、賢能的臣工。皇上統統貶斥了,將來新主登基,一紙赦書,立地就成了新帝得用臣子!」

這是康熙對大清國民的愛護、對繼承人的愛護。先貶斥了,等到新帝登基,一紙赦書,手裡就有了可用的賢臣良將。朝廷國家百姓都照常運轉。

「皇上真是菩薩心腸。……就是不知道,皇上心目中的新主子是誰?」蘇培盛喃喃自語,目光不由地看向四爺。

四爺微微蹙眉,老父親的布局用意他隱約猜到了,卻一直不去思考,此刻依舊試圖要自己全神貫注琢磨弘暉的這門親事,後麵孩子們的親事。

高斌發現四爺走神,以為四爺是感動的,他自己也感動。他這兩年滿腦袋琢磨弘暉阿哥的婚事,寄希望於四爺登基,弘暉做皇太子,自己好做弘暉阿哥的嶽父那。因此他是真心詢問道:「我還是有幾分不明白。既然要越發重用馬齊,」為什麼不給弘暉阿哥指婚馬齊的閨女?「為什麼吉林富察氏和馬佳氏圖海公,適合指婚給排行後麵的小主子?」

眾人都不做聲,瞅著他笑。高斌臉紅了紅,但是這關係到他家族幾代人的大事,他必須厚臉皮地撐住了。

到底是性音厚道,抬手打個佛號,對他笑道:「因為呀,他們的家庭太好了,都後繼有人。弘暉阿哥恰恰不需要強大的妻族。」

高斌迷糊了。

「那沙濟富察氏那?馬齊馬武李榮保家裡的孩子教養都挺好,雖然名聲上有點瑕疵,但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且沙濟富察氏不如富寧安的賽因訥殷富察氏,世人口中的滿洲八大家,指的是富寧安的賽因訥殷富察氏。如果選家世不大好的,沙濟富察氏不是正好?」

鄔思道因為他的堅持詢問搖頭失笑:「高斌啊,『後繼有人』,這是重點。沙濟富察氏名聲上有瑕疵,也是重點。」

!!!

高斌驚住了。

這不就是給弘暉阿哥選一個高大上的名頭?

高斌直愣愣地轉頭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四爺心裡輕嘆一聲,見屋外天光雲影明媚如畫,不由笑道:「這樣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問:「你們怎麼沒有出去遊玩?怎麼不見餑餑呢?」

沒有人回答,好似都感受到他疼愛弘暉阿哥,卻又不得不如此狠心的酸楚心情,默默地陪伴著他。

富寧安的賽因訥殷富察氏,很可能後繼無人。但名聲地位又高,他的閨女最是合適指婚給弘暉阿哥!高斌腦袋還在地震著,耳朵轟鳴著。發現四爺眼角低垂,平靜安詳如廟裡的佛爺,不禁心疼起來。高斌勉強笑道:「四爺忘了麼?餑餑出去采些野荷花,說是晚上給膳房燒荷葉羹吃。我們剛還在說那,四爺左右最近也是無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四爺的眼睛沒有睜開,輕聲道:「剛在萬福堂說要明天出去莊子,本是氣話。此刻聽來,郊外花事正盛,去遊玩一番也好。」

蘇培盛狠狠一眨眼,故作高興地擊掌大笑道:「正是呢。外頭花開得這樣好,又難得四爺有時間有空閒。四爺您不知道,皇上擼了您的差事,一大家人多開心那。都盼著您帶著出去玩樂。……」

寂靜。

蘇培盛說不下去了。

低了頭吸著鼻子。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

晚風徐徐,送來陣陣涼意。也不知過了多久,好似很久很久,好似隻有一個呼吸,四爺慢慢睜開眼睛,舉目朝外望去,夏光錦繡如織如畫,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雲霞,燦爛繁盛到了極點。

凡人家裡栽種的花朵,從來是被巧手的花匠們修剪到符合禮製的人為姿態,美則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態的。四爺極力給家人打造一個自然舒適的家,盡可能地要府裡花草樹木宛若在山野間,枝葉旖旎,舒展自然,一莖野草蔓花、藤蘿片葉,都帶著勃勃的生機,連偶爾吹過的風,都是甘甜而恣意的自在氣味。

可是,玲瓏花木身上修剪過的痕跡告訴他,這終究是人家,皇家,不是山野間。

「四爺,這是您給一家人打造的家,四九城最美麗的庭院。」所以您不要自責和心疼,我們終究是人,逃不出人性的牢籠。而您已經做到了最好。鄔思道慢吞吞地開口,為了緩和氣氛,端起來茶杯品了一口茶,眉眼舒暢地笑著:「鄔某看邸報略知一二,最初在正藍旗的這一支富察氏家族,天聰九年才被分到鑲黃旗,背主的哈什屯也讓沙濟富察氏重新獲得新生,並在以後的日子裡蒸蒸日上,直到康熙四十八年皇上處罰馬齊,才暫緩了沙濟富察氏向上爬的腳步。」

「而這些年來,盡管馬齊、馬武兄弟被稱為「二馬吃盡天下草」,看上去權傾天下的樣子,也並沒有被世人視為滿洲一流的世家。但是他們三兄弟子嗣眾多,且大多有才能,未來可期。」

若弘暉阿哥不是嫡長子,作為預備的繼承人,這是很好的聯姻對象。

弘暉阿哥是嫡長子,不需要錦上添花,不需要妻族助力,他的成長,必須要謹慎再謹慎,壓製再壓製。

在座的人都麵色凝重。高斌已經反應過來了,這不是在討論借助兒女親家拉攏大臣。這是在討論將來四爺登基,小主子們的前程安排。四爺不靠母族不靠妻族,如今也不靠兒女親家!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作為一路看著四爺辛苦走過來的人,當然希望四爺順遂、後輩不再受四爺的苦楚——可是,當年皇上那樣疼二爺,舉國之力養著,什麼都給安排到最好,結果那?教訓就在眼前,四爺如何能任性而為地寵著弘暉阿哥?

四爺依舊癡癡地望著外頭的玲瓏花木,深邃清亮的眼睛裡映照著滿天夕陽下的鬱鬱蔥蔥。傍晚時分澆花是最好的時間段,因為這個時期溫度不會太,也不會太低,而且水汽也不容易蒸發。陸陸續續的,有幾個婆子拎著水壺仔細噴灑枝葉。

遠處小橋邊的柳樹,已不是弱柳扶風的模樣。綠影成團如霧鋪開,綠得鮮活、生動,有一份難以言說的神秘氣息。

冷傲了一個冬天的石榴從芒種開始開出了花,花紅似火,枝頭的榴花,照著綠色的琉璃瓦,一枝有一枝的魅力,映著府牆分外妖嬈。

攀著高牆而生淩霄花也應時而來,花匠沒有讓它們與府牆相伴,而是巧妙地與假山相配。冷冰冰的岩石中突然伸出幾朵橙紅的小喇叭,讓這座肅穆莊嚴的王府多了幾分情趣。

一陣清涼的晚風過後,池塘漣漪陣陣卻又波平如鏡,鏡中有人、有山、有樹、有花,有貓兒狗兒,歡快地倒影著世間生靈的前世今生,波瀾著四爺心裡的九州萬方、一家和睦、過去未來。

大清進關八十年裡,名列滿洲八大家的富察氏,不是沙濟富察氏,而是出身鑲藍旗滿洲的父子大學士、賽因訥殷富察氏阿蘭泰家,阿蘭泰就是富寧安的爹。

和沙濟富察氏家族相比,賽因訥殷富察氏並不興旺顯赫,但毫無根基的阿蘭泰憑借一己之力,從一個兵部筆帖式起家,讓人丁不旺的賽因訥殷富察氏名列滿洲八大家之一,他的能力就可想而知了。

阿蘭泰非常受康熙的信任,康熙不管是巡視塞北,還是親征噶爾丹,留守京城的總有阿蘭泰。宦海沉浮二十年的阿蘭泰以其優良的德行操守、謹慎的態度獲得康熙的器重,即便年紀老邁申請退休,皇帝都不答應,到底死在任上。

康熙三十八年九月,阿蘭泰病重,康熙聽說後就準備親自去探視,先派皇子前往,結果,皇子還沒到阿蘭泰家,他就去世了。

康熙對阿蘭泰之死非常悼念,輟朝一日,賜銀2000兩,並命皇子攜帶內大臣、侍衛前往祭奠茶酒。又追贈阿蘭泰少保兼太子太保,賜諡文清,還向朝廷諸臣嘉獎阿蘭泰的勤勞和操守。

在阿蘭泰死去幾年後的康熙四十六年,康熙還和馬齊提及阿蘭泰,誇贊他博聞強記、善於辦事。

從此也足見阿蘭泰的能力有多強,才能讓康熙如此的念念不忘。虎父無犬子,和君子端方的父親相比,富寧安也不差。

嘆了口氣,高斌扌莫著下巴,頗為崇拜地說道:「富寧安在康熙二十五年承襲騎都尉的世職,並進入仕途任三等護衛兼前鋒護衛,先後出任佐領、驍騎參領兼管火器營事、鑲紅旗滿洲副都統、倉場侍郎及正黃旗漢軍都統、都察院漢缺左副都禦使、禮部尚書兼管倉場事。『內行修篤,事親至孝』,吾輩人臣楷模也。」話語裡透著濃濃的向往。

在座的人都重重點頭。富寧安當得這份殊榮。富寧安曾多次被皇上當眾誇贊。康熙四十八年,被當眾誇辦事優而謹慎、始終如一。一個月後升職吏部尚書時,再次因為「操守廉善」被嘉獎。到了康熙五十年,又因為孝順被康熙提名表揚。

康熙五十四年,準格爾的策妄阿拉布坦侵擾哈密,富寧安奉命西行總統調度軍事,康熙五十五年進駐巴裡坤,並在周邊主持屯田、設立衛所,康熙五十六年被授靖逆大將軍,屢次擊敗準格爾軍,在西部蒙古的開拓治理做出卓越的貢獻。

這樣的人傑偏偏沒有子嗣傳承。所以,人間從來沒有十全十美,不完美才是最美。鄔思道在心裡默默念著,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目光盯著從院子門口漫步進來的餑餑:「這是一門最好的親事,弘暉阿哥的福晉人選,足可見皇上的用心良苦,身為祖父維護孫兒的一片慈愛之情。」

餑餑挎著一個花籃進來,恰好聽到這句話,嬌笑道:「這幾天府裡喜氣洋洋的,都在誇未來大福晉的人選好那。剛我路上遇到四福晉,這都七八天了,福晉那臉上的笑兒就沒落下過。」

她沐浴在夕陽中俏臉燦爛地笑著,福身給四爺請安,瞧著四爺專心看風景乘涼,眾人都一副思考者的聖賢狀態,扌莫不著頭腦。

富寧安是實權大臣,手裡有兵權,未來的相臣。富寧安可能都不樂意嫁女兒到雍親王府,生怕牽扯上四爺這個活閻王。可是為什麼四爺會傻眼,眾人都感嘆那?因為阿蘭泰沒有親生兒子,富寧安是康熙在他的侄孫裡挑出來過繼給他的。而富寧安至今也沒有親生兒子,七個女兒,將來想要過繼一個子嗣都沒有五服內的。

也就是說,弘暉將來可能就沒有妻族了,弘暉的孩子們可能都沒有舅舅這門親戚了。

四爺也想過要打壓弘暉。他告訴胤禩,弘暉的福晉人選可能是富察氏,指的是不管哪一支興旺富察氏的旁支。沙濟富察氏到底是爬起來了,不適合給弘暉聯姻,剛剛鄔思道分析得對。上輩子四爺直接給弘歷指了李榮保的閨女,那是因為弘歷母族上低了些,需要早早地給打基礎抬身價。再加上沙濟富察氏還沒完全爬起來,還不是一流世家,名聲上有瑕疵,更有三兄弟中李榮保最弱,李榮保的女兒做皇後,隻要弘歷把握得當,沙濟富察氏便能為弘歷所用,而不會變成強大的外戚乾涉皇家。

為人之父母,必為之計深遠。

為人之祖父者必為之計多遠那?

四爺對腳邊撒歡兒的胖狗愛撫地呼哨一聲,看風景的眼睛慢慢朦朧,漸漸濕潤。

餑餑去隔壁尋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過插好,又用清水養上,將剩下一大半鮮花的花籃遞給進來倒茶的大浪,聽高斌幾句話將皇上貶斥官員的話題說清楚,聽得心頭一亮,盈盈目光看向四爺。

四爺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要說什麼,卻唯有苦笑連連。

王掞明明是保自己,黜降旨意裡卻說他「黨附胤礽」。四爺唯有接受並且感激老父親的一片心意。

王之鼎從外頭進來行禮,和眾人一陣寒暄,紛紛不平道:「昨兒我聽同僚說起來範時繹,他雖被皇上赦了,仍舊不服喊冤。我也不服那。六十年大慶,不知是八爺還是十四爺,弄一顆隕石說是奇石獻了,居然沒有處分!要放四爺身上,不定如今在哪一層大牢裡呢!」

「皇上不查八爺十四爺,有皇上的道理。」鄔思道放下茶杯在小桌上,轉著輪椅到門口,注視花瓶裡的野荷花,緩緩言道,「花兒開得好,今晚上的荷葉羹一定香甜。如果默定八爺或十四爺繼位,如此之事,豈有不查之理?必須要查一個明白,還以清白。」眾人一邊聽一邊出神,半晌餑餑才道:「就算如此,像這樣欺君罔上全無孝心,皇上也應該查辦!」

鄔思道黯然良久,說道:「十四爺領兵在外,兵馬不多,三萬,也足以引發兵亂。如果撤查,正好給十四爺清君側的口實,八爺在北京聯絡呼應,立時就是天下大亂,禍起蕭牆!……這是鄔某的小人之心猜測,八爺和十四爺應該不會這樣做,但皇上不能不能防。現在誰都知道,皇上的身體最重要,一旦皇上倉促出事,大清必亂。卻還是出現了隕石賀禮事件刺激皇上的身體,皇上怎麼能不傷心多加防備?這次事我敢肯定是八爺做的,八爺是否有其他原因這樣做,鄔某不清楚。但這雖是一招險棋,卻是瞧準了才走的,他就是要大清『亂』起來!」

餑餑一瞪眼:「大清亂,對八爺到底有什麼好處?八爺是大清的皇子,大清好,他才好。」

鄔思道長嘆一聲:「大清是大清。大局是大局。大局穩,對四爺有利,大局亂,於八爺有利。因為八爺被皇上打壓,急需要機會出頭。而十四爺遠在西部,估計現在一麵怕皇上出事,八爺一道矯詔要他做了扶蘇,一麵希望八爺和四爺打個平手,他好坐收漁翁之利。」

「可是西部還有弘暉阿哥等人領著十萬大軍啊……」餑餑沖到嗓子眼的一句話,沒有說出來,轉臉看向四爺。四爺這也是計劃好的嗎?要弘暉阿哥去前線?

性音和文覺忍不住打一個佛號,滿滿的心疼去前線的四個小主子。蘇培盛、王之鼎不由自主地也念著「阿彌陀佛」,胖小子弘暉可是他們看著長大的。他們自己再苦再累不要緊,真不忍心孩子去受這份兒罪。

高斌卻是聽得激動不已,他可算明白了——皇上已經屬意四爺做繼承人!特意給弘暉阿哥選一個沒有娘家幫襯的福晉,是屬意弘暉將來做太子那!而這個福晉沒有娘家幫襯,自家閨女豈不是機會更大?他咳嗽兩聲掩飾澎湃的激情!可他還有些不解,克製月匈腔裡激盪翻湧的興奮之情,珍惜地扌莫扌莫自己身前五品文官的白鷳補子,誠懇請教道:「鄔先生,這次貶斥的臣子中,有的年老,有的多病,萬一經不起貶斥的磨難,死了豈不可惜?」

鄔思道看他一眼,看得他心虛地移開視線。

四爺卻接過來大海手裡的茶杯品了一口茶,心疼道:「這也是爺憂心的一件事。」

鄔思道詫異地看四爺一眼,四爺不是這樣仁慈的人呀。可他隨即因為四爺眉眼間真實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緒動容——既有無情冷酷,又有佛爺心腸,果然是自己一心輔佐的英主明君!

鄔思道笑了,笑聲越來越大,越發開懷,他縱聲大笑:「哈哈……四爺,鄔某鬥膽說句不恭敬的話,四爺得向皇上學一學帝王之術啊!現在要擔心害怕的,是那些沒有被貶斥自以為有機會站隊的大小官員。至於被貶斥的官員可能受到磨難,在改朝換代的大動盪裡,在關乎社稷命運的大局中,死上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收斂笑容,正色道:「四爺您一向以活閻王自稱,怎麼今兒犯了糊塗?」黑黝黝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著四爺,嘶嘶的宛若蛇即將尋覓到食物的叫聲:「如今,皇上健在,他們身居高位,手握重權;一旦新皇即位,他們的身價又會立刻暴漲,成了兩朝元老、輔國重臣。他們有的官至一品,各自有一大幫的門生、故舊,在朝堂和地方上結成了一張張龐大的蜘蛛網黨派。如果他們聯起手來,對付新皇,將何以處之呢?當年皇上除鰲拜的艱難,皇上能忘記了嗎?現在,他們全變成了『犯官』『罪臣』,以前的功勞、苦勞,一筆抹煞,過去的門生、故交,即使不是樹倒猢猻散,那一張張蜘蛛網也不再結實。等到新皇登基,想用哪一個提拔哪一個,哪一個不乖乖地感恩戴德、勤勉辦差?四爺,您萬萬不能有婦人之仁。既然上了牌桌手握權利,有哪個是真的無辜?」

鄔思道今兒這番話,句句鞭辟入裡,簡直是康熙肚子裡的蛔蟲一般了解康熙。這要除四爺外的其他人陡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忌妒和恐懼:此人精明到這份兒上,將來他和四爺能互相安好嗎?

有關皇上的布局,他們感動於皇上的一番苦心,卻是心情不一。四爺用手搓著臉,喃喃一聲:「汗阿瑪……」聲音哽咽,喉嚨堵著。性音和文覺閉眼念佛,蘇培盛和王之鼎抹眼淚。餑餑癡癡地望著真情流露的四爺。高斌的眼前是自己將來位極人臣,如果有幸,做兩朝元老的榮光,緊接著就是一個激靈,就四爺的活閻王手段,到時候不一定怎麼比皇上還狠心那,還榮光?能熬住這份磨難就不錯了。於是他又不禁同情自個兒。

好一會兒,四爺放下了手,接過來大浪手裡的毛巾擦臉,對眾人搖頭失笑,又笑看了鄔思道一眼,溫和地一嘆道:「莫怕莫怕!不管誰要亂,爺要『穩』,必然是穩的。」

「這方麵我們都不操心四爺,」鄔思道窺了四爺一眼,「皇上在京城運籌帷幄,承德還有格斯泰的大軍,足夠穩當了。西山銳建營雖然是十四爺使喚出來的人,但如今也多了幾個鈕祜祿家的管帶將軍,十七爺的福晉是阿靈阿的閨女,十七爺去穩西山。倒是豐台大營……」

餑餑正在喝茶解渴,聞言放下茶碗沖口而出:「豐台大營的將軍們一半是十三爺使出來的,但如今的提督是郭允進已經被八爺拉攏。最可慮的是九門提督隆科多。此人論起來和四爺關係最近,但他是佟家的人,滿門和八爺交情極深!四爺,您要拉攏住他,對他熱乎一點兒。這些天,隆科多眼見鄂倫岱和您交好,他很是憤怒那。」餑餑的一雙妙目緊緊地盯著四爺,在這樣生死關鍵的時刻,她什麼也不想,隻想他贏。

「隆科多還吃醋了?」高斌卻皺眉,眼裡露出興味的光芒,轉臉看向四爺,嘿嘿笑著說:「四爺,您真要去熱乎熱乎隆科多。」這種失落吃醋的心理他最是明白。「至於兵權,四爺,諸位,十三爺不回來,我們就不能安心;十三爺隻要回來,就算傳位給別的皇阿哥,四爺要先發製人出其不意,局麵翻轉也未可知。所以我們還是要十三爺回來。」

四爺因為隆科多的事情,煩惱地撲棱青瓜腦門。咬著牙想了想,望著南海的方向喉嚨裡堵著棉花。

大浪來報,六爺胤祚來了。四爺一笑:「快請進來。」

「四哥,我就知道你在煩惱。」胤祚的聲音進來,人也進來,互相行禮寒暄後,他笑說道:「你們是不是在討論豐台大營的兵權?我也在想,如今是時候請旨,要十三弟回來!」

鄔思道笑道:「這會子去請旨,情勢還沒有完全明朗,皇上未必答應。我倒是有句話,不若私底下通知十三爺找機會到京畿地區等候,一旦有事,立即進京!」

至此,除了四爺和六爺,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戴鐸便問:「四爺,這次回來見少了金常明,管家也換了人,四爺差金常明出去了麼?」

「不錯。」四爺冷冷地一笑,看了看大浪,說道:「爺差他去閻王殿去了。沒天理的混賬,為了八萬兩銀子,他就敢賣主!」說著話,心裡惦著明兒真要出去莊子郊遊,便一麵給再次跳上膝蓋撒嬌打盹兒的貓兒擼毛毛,一麵對胤祚笑道:「明兒出去郊遊,你要不要去?」又看向眾人道:「索性都去住莊子上住些日子,爺放假了,有時間了!」

*

四爺的語氣好似是窮怕了的人突然暴富,大喊著我有錢了!眾人都忍禁不住地笑,四爺也笑。

四福晉給如意齋擺了一桌酒席,一群人喝著唱著鬧著瘋瘋癲癲的。等隆科多趕過來的時候,四爺已經喝得七八分醉意了,醉眼朦朧地見到了他,好似不認識地眨眨眼。

隆科多呼吸一口,細細瞅著四爺兩眼,四爺手裡堪稱國寶的純胭脂色琺琅酒壺,都比不上四爺此刻的瀟灑風采一分。隆科多不禁感嘆道:「桐樹花深孤鳳怨。漸遏遙天,不放行雲散,坐上少年聽未慣。玉山將倒腸先斷。四爺啊,每次見到你喝酒,才知道什麼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懷,頹唐如玉山之將崩。』」

四爺醉眼朦朧地瞅著他,歪躺在躺椅上喃喃自語,右手高高舉著一個酒壺對著嘴巴空著,空著,空出來最後一滴,落在唇上,他便興奮地抿了抿唇。

隆科多便上前接過空酒壺,搬起來桌底的酒壇給他倒酒。四爺揉揉眼,使勁望他試圖看清晰一點兒,一會兒是上輩子年老的隆科多,一會兒又是這輩子的隆科多。

「隆科多舅舅,一下子變老了十歲?」四爺很是納悶地再看兩眼。

隆科多將酒壺放到四爺手裡,環顧四周一看,鄂倫岱不在,鬱悶的心情好了一點點。發現四爺真醉了,都不認識他了。在場的都醉的差不多了,大美人兒餑餑姑娘已經看著四爺情意外露了,搖了搖頭,卻又忍不住扌莫扌莫自己的臉,真的老的很厲害?

隆科多心裡嘀咕要保養保養,口中哄著四爺哄孩子一樣的解釋:「四爺,奴才最近實在太忙了,可能沒有休息好,所以看起來蒼老。」

四爺嗤笑一聲,灑脫恣意,高舉著酒壺想要喝酒,一副酒鬼的模樣。卻被隆科多抱住了胳膊不能動彈。隆科多眼睛瞄著走進來院子的四福晉,四福晉通身衣袂間沾染了夏花絢麗的氣味,略發福白胖的臉上盡是娶兒媳婦的喜慶,身後的丫鬟婆子手裡端著的兩個紅漆大壇子也是夢幻般微笑,嘿嘿直樂:「四爺,四福晉送醒酒湯來了。」

四爺似乎是煩惱地皺巴眉眼,眯眼看不斷走進的福晉,恍惚間好似看到上輩子一臉厚厚脂粉遮掩不住病容憔悴的那個福晉,不禁麵露心疼。

「醒酒湯待會兒。荷葉羹先熬好了,趁熱用著。爺,您喝的差不多了。」四福晉語笑嫣然,丫鬟們放下壇子在桌子上拿碗碟盛湯,她自己先去照顧喝醉的餑餑。

餑餑醉的趴在桌子上,眼前是石青色繡纏枝蓮花旗袍晃啊晃,擋住了四爺因為醉酒酡紅的麵頰。她略氣惱地抬頭,正好對上四福晉的眼睛。餑餑端著白玉酒杯的手一頓。

瞧瞧這青蔥手指比白玉酒杯還白。四福晉在心裡贊嘆一聲,望著這雙圓若杏仁的美目,和二十年前第一麵一樣美的要人窒息的明艷麵孔,迷糊看著自己的餑餑姑娘,上前一步,接下來她手裡的酒杯,哄著道:「來,先喝湯。」

丫鬟端著荷葉羹過來,餑餑喝了一口就停下,呆呆地看著四福晉,那迷茫的小眼神,看得四福晉出神。膚光勝雪帶著醉酒的紅暈,雙目猶似一泓盈盈清水,在各人臉上轉了幾轉。餑餑的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再也看不見當年剛出春蘭樓的絲絲柔弱風塵氣。美!真美!

對比府邸裡的各色美人兒,親手將一個青樓女子變成大家閨秀,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家碧玉長成一個剛柔相濟、□□生光的奇女子,對於四爺來說,這是不是更有成就感?至少自己看著,就很得意。

四福晉搖搖頭,回頭瞋一眼四爺,發鬢一側垂落臉頰的翡翠攢珠流蘇金簪隨著晃動,一排淺淺粉紅排成新月的珍珠,於螓首輕揚之際,便有濯濯光華閃爍。四福晉堅定地告訴自己不能被餑餑美色迷惑,轉身扶著餑餑輕聲道:「乖,我們先去休息。」

「福晉……」

餑餑喃喃自語,還沒弄明白。四福晉示意大丫鬟扶著起來,餑餑條件反射地看向四爺的方向。

看美人兒醉酒看呆眼的隆科多立即轉身,接過來四爺手裡的酒壺,舉著瓷勺子裝作給四爺盛湯,還對四爺擠擠眼,要他不要做聲:女人之間的交鋒,男人千萬不能牽扯進去。

四爺被迫放下酒壺,從隆科多手裡接過來碗,聞著羹湯裡荷葉的香甜氣,獨屬於大自然的野生香甜氣,不由心情大好,也不管這是哪輩子的隆科多,關心道:「隆科多舅舅,你眼睛是不是進了沙子?」

隆科多一噎:「四爺,……我眼睛好得很,昨兒訓練還能百步穿楊。」

四爺不搭理他的答非所問,青花花鳥小碗裡的荷葉羹的味道要他歡喜,要他腦海裡浮現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海,遠遠望去,湖裡花海漠漠,盡是青翠稻田與燦爛如朝陽的荷花,或青或黃或粉或紅交錯其間,如一大塊斑斕絢麗的錦幛,綿延不絕。

長勢這樣好,四爺揚起微笑,想來又會是一個豐年了。

四爺喝醉了,好似漫步自在雲端,眼看福晉的丫鬟扶著餑餑離開,這屋子裡沒有了女子,人徹底放鬆憊懶下來,伸著大長腿好暇以整地飄啊飄,恍惚間在天的另一端,天空逐漸泛紅,流光收斂,晚霞中偶爾有幾縷炊煙裊裊升起,連心境都變得開闊寧靜,卻也知道不早了,於是背著手踱著步,徐徐漫步回家。

洗漱沐浴上床休息已經是熄燈時分,四爺倒在床上找一個舒服的姿勢迷瞪眼,蘇培盛給他蓋好被子,關窗戶,他微微醒了神,卻也沒有困意。

在康熙接連不明原因地處罰大臣們的時候,別人都隻顧震驚的時候,四爺自然已然想到康熙的用意,四爺也震驚。四爺甚至猜到了,貶斥朝臣,隻是一個開始。按照老父親的習慣,一旦動手,後麵必然對各省地方官有更多的訓罰和貶斥,那樣才是真正地鬆動一張張結實的蜘蛛網,乃至「樹倒猢猻散」。

四爺不驚訝老父親的手段。四爺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輩子老父親給他操心到這個份上。這些日子,他刻意地不去思考不去感動拚命壓抑自己,一朝被鄔思道全說了出來,情緒爆發越發深重。

上輩子登基後,麵對老臣們的刁難、挾製,四爺不得不下狠手逐個打壓,被罵冷酷無情又如何?他要先坐穩了龍椅。這些人因為他的處罰越發抗議他的改革,拖拉辦差聯合起來威脅他。地方上的清流文臣、勛貴大臣士紳科舉大臣,聯手試圖架空了他,導致他不得不實行密折製度,每天翻閱批復上千份奏折。甚至年羹堯的死,其中一個原因也是這些人不斷逼迫。四爺真的太累太累,四爺的殺心起來就不想再控製。到後麵為了給弘歷留一個好點兒的環境,阿靈阿都死了也扒拉出來屍骨降罪,隻為了震懾鈕祜祿家。阿靈阿是他的親姨夫,是十七弟的嶽父。所有人都罵他刻薄寡恩,可他哪裡還在乎名聲?

他也沒有精力去在乎名聲。

康熙在位六十年,信重的大臣老臣那麼多,連成的一張張蜘蛛網牢固不可破,四爺不光要坐穩龍椅,他還要改革,不死命地殺人抄家,能成嗎?

弘歷不是弘暉。弘歷的母親隻是鈕祜祿家的一個旁支的旁支的旁支,在府裡隻是一個侍妾格格。弘歷也沒有機會上戰場打功勞,也沒有時間和自己一樣通過四十五年磨礪威望經驗。四爺病重的時候,最擔心他坐不穩萬裡江山,更擔心他管理不好萬裡江山。可即使上輩子四爺做了那麼多準備,還是擔心會給弘歷留下一個攤子——自己重用的鄂爾泰、高斌、張廷玉……,這些人作為弘歷的輔政大臣,將來會變成自己登基時候的馬齊、揆敘、老八、老九……,作為權臣挾製弘歷。四爺便隻能繼續安排。

還有五弟、十二弟、十六弟、弘皙侄子等等看弘歷年輕,趁機奪權的宗室皇親。

四爺承認,他對弘歷是愧疚的。這愧疚從上輩子一直留到這輩子。他一朝駕崩,最大的遺憾是計劃中的大業隻完成一個階段,最大的愧疚是留下年輕的弘歷麵對一切。

長輩們吃過的苦,都不想後輩再嘗。康熙因此極度寵愛胤礽,導致父子兩個兩敗俱傷。上輩子自己基本都給弘歷安排好了,卻使得他高傲自大,自以為聰明地算計了一家人乃至全天下人心,最終變成號稱「十全」,實際「十不全」的長壽老人。而弘歷又因為三代皇家父子之間血的教訓,杯弓蛇影,一味地打壓所有的子嗣,導致他那麼多兒子,卻沒有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天下事,有因有果嗬。四爺抬手,遮在眼睛上,似乎連那黑暗中一盞微弱的燭光也覺得刺眼。

天下事,更沒有十全十美。要想保全,必須自己狠心修剪。可是自己在麵對孩子們婚姻大事的時候,到底還是想要強求一番。

四爺唇角挑一個自嘲的弧度。縱然是幾百年的老鬼,還是犯了所有做父親的都會犯的錯誤。

幸虧有康熙強行給弘暉指婚。

老父親一番布局,這些被貶斥的大臣們,隻要能熬到新皇登基,一朝被新皇提拔,必然對新皇感激涕零,更不敢有什麼身為輔政大臣囂張跋扈的心思。這輩子,老父親給兒孫們安排後事,可謂是苦心竭慮。

四爺放下手,半睜開的眼睛浮現一抹笑兒,對著寢室的橙黃燭光勾唇微微一笑,釋然、雲淡風輕。

在他已經想好了,這輩子怎麼對付這些大臣,準備再次大開殺戒的時候,老父親卻為了他,一步步地給他打算著。

四爺用心感受月匈口的溫度,暖暖的,活著的感覺。

有長輩護佑的感覺,真好。

他並不怪康熙。相反,前後兩輩子,他從來沒有怪過康熙什麼,從來都隻有感激。身為康熙的皇子,健康成長,學文學武,最後榮登龍椅君臨天下,四爺最感激康熙。

這輩子,老父親晚年有時間精力幫他考慮周全,那是因為他自己成長了,他幫助老父親一步步更輕鬆地走完六十年的帝王生涯。而上輩子的康熙這個時候,已經半身不遂神誌不清了。勉強能做的,是油盡燈枯之下的最大精力的全部。

這就是重生的因果嗎?那四爺願意傾盡所有努力,去保護這份因果。外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小孩子重量的輕微腳步聲,還有緊張的「噓噓」聲,四爺不禁眉眼彎彎地笑了開來,橙黃朦朧的燭火下隱約可見眼角泛著愉快的神采。

「蘇培盛,別告訴阿瑪,我們來嚇阿瑪一跳。」是弘晝。

「小主子哎,蘇培盛保證不吱聲。」蘇培盛的聲音裡帶著恭敬的寵溺。

「蘇培盛,阿瑪真的剛上床還沒睡吧?」是弘歷。

「沒。四爺剛上床兩分鍾。奴才剛熄了大燈籠。小主子哎,這裡有個凳子,小心別碰到了。」蘇培盛嘮嘮叨叨的,接著就是挪動凳子的聲音。

四爺聽著,困意上來,閉眼就睡。

等到弘歷弘晝終於躡手躡腳地挪到阿瑪的床前,借著那一盞蠟燭的微弱光芒一看,阿瑪已經睡著了!阿瑪一貫好睡,喝醉了更好睡。弘歷弘晝哥倆對視一眼,想要喚醒阿瑪,不敢。猶豫片刻,轉身對身後招招手,「咚咚咚」,小孩子的腳步聲響起。

「十四哥!十五哥!阿瑪是不是沒睡覺?」弘晨和福沛一起嫩嫩地喊著,人和聲音都由遠及近,「撲通」撲到了四爺的身上。「阿瑪!阿瑪!」

四爺眼睛還沒睜開,臉上露出純然開心的笑兒。

「阿瑪!」「阿瑪!」兩個孩子利索地爬上床,抱著阿瑪的胳膊親親臉頰。四爺當哥哥,被年幼弟弟妹妹們這樣撲著,趴在身上抱著腦袋呼吸不暢,有了孩子後被孩子們繼續這般折騰。他伸胳膊抱住了頑皮的兩個胖孩子,慈愛道:「脫了鞋子上來。」

「阿瑪!我們自己脫鞋子。」

「阿瑪!我們給弟弟脫鞋子,脫披風。」

四個孩子一起喊著。快速捯飭好自己,悶頭鑽進被窩裡。懂事地自己蓋好被子,還沒等四爺詢問,福沛就抱著阿瑪的胳膊叭叭叭說了:「阿瑪,我們要有大嫂了嗎?阿瑪,大哥要娶大嫂了呀?阿瑪,大哥在哪裡呀?阿瑪,大哥什麼時候回來呀?」

福沛的大眼睛裡都是好奇。他尚且不滿五歲,對走了快三年的大哥,沒有一點記憶。

四爺捏著福沛的小鼻子納悶地問:「誰告訴你要有大嫂的?」

福沛看向弘晨:「十八哥。」

弘晨快速搶答:「十四哥。」

四爺看向弘歷。

弘歷在被子裡翻個身,麵對阿瑪趕緊討饒:「阿瑪,我聽七姐姐說的。七姐姐聽大姐姐說的。說這次是真的要有大嫂了,今天真的開始準備納彩禮了。」

弘晝接口:「阿瑪,大姐姐還說,要給大嫂準備更豐厚的聘禮。阿瑪,大嫂是不是很漂亮?很溫柔?大嫂長什麼模樣?哪家的姐姐?我們認識嗎?」

「應該認識。想見你們大嫂,明兒自己去見。」

「我們自己去見?真能去?哇哇哇!」

四個孩子一起興奮地喊著,弘歷說「我明天要穿最好的衣服」,弘晝說「我要給大嫂準備最好吃的點心」,弘晨和福沛好奇地聽著,眼睛亮亮懵懂地看向阿瑪:大哥在哪裡呀?四爺伸手揉揉他們還沒剃頭的毛茸茸小腦袋,眉眼含笑:「明天你們見到了你們大嫂就知道了。困了嗎?來睡覺。」

「好嗷。阿瑪晚安。」

弘晨和福沛開心地親親阿瑪的麵頰,一邊一個躺好,蓋好被子,乖乖地睡覺。

四爺看向弘歷和弘晝。哥倆趕緊跟著躺好,蓋好被子,就是那骨碌骨碌轉的眼睛出賣了他們。

等到阿瑪和兩個弟弟都睡著了,弘歷和弘晝隔著三個人小心翼翼地轉頭對視,可惜燈光太暗,對視不上。卻還是興奮激動的好似懷裡揣著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明天去看大嫂嗷!

第二天孩子們正好是在府裡學習,一大早的太陽剛出來,一家人用完早膳,弘歷和弘晝回去各自的院子開始準備,舉止異常引人注意。弘晨和福沛更是不知道遮掩,大大方方地和哥哥姐姐們表示要出去看嫂子,被受到驚嚇的姐姐哥哥們兩句話一問,什麼都說了。

!!!

姐姐哥哥們,自然是,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們,一起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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