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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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陸清則走了,寧倦時常做夢。

一千多個漫長的深夜裡,他隻能寄希望於夢中見到陸清則,卻從未見過。

每一次,他都隻能見到一閃即逝的背影,或是模糊的剪影,就算在他的夢裡,陸清則也在逃避他。

即使隻是個剪影,也觸碰不得。

那道影子總會在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靠得最近的一次,他看著那道熟悉的背影,呢喃懇求著他不要消失,卻在上前擁住的一瞬間,懷裡變得空空盪盪。

隻餘下一把大火過後的餘燼。

寧倦如墮深淵,滿額冷汗地驚醒,睜開眼,懷中隻有一件早就散去氣息的冰冷衣裳。

在見到陸清則請段淩光做的靈牌後,他方知曉,陸清則是故意赴死的。

原來他寧願死都不肯留在他身邊。

恍惚又煎熬。

劇烈的頭疼,伴隨著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寧倦覺得自己被劈成了兩半,往昔的一切反復地折磨自己。

一半痛恨自己,一半痛恨陸清則的無情。

第一年的時候,他乞求著陸清則能在夢裡回來看他一眼。

第二年的時候,他嘗試著將陸清則的魂魄帶回來。

到了第三年,他開始陷入麻木而絕望的泥潭中,平靜地一動不動,等待著被吞噬。

陸清則要他當一個千古明君,那他就當,他想海晏河清,他就締造一個太平盛世。

等到百年之後,他要和陸清則合葬在一起。

現在是第四年。

他於漆黑淒冷的漫漫長夜中,形單影隻,孑孓而行,疲憊得下一秒就要倒下,卻於黑暗之中,忽然嗅到了一縷熟悉的梅香。

眼前霍然明亮。

在藥效之下,陸清則無力地歪倒下去。

寧倦早已做好了準備,上前一步,輕輕接住了陸清則。

柔軟清瘦的身軀無意識地靠到他懷裡,像是主動靠過來的一般,不斷下滑軟倒。

寧倦摟著他的月要,恨不得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這個無情的人鎖在懷裡,讓他再也走不開一步,但心底深處更明了這具身軀的脆弱,矛盾拉扯得讓他的呼吸急促,眼神赤紅,好半晌,他才用發啞的聲音命令:「拿塊濕帕子來。」

守在門外的暗衛無聲上前,遞上了一塊濕帕子,目光不敢多餘地瞥一眼。

寧倦用帕子慢慢地擦去懷裡人的偽裝。

平凡的麵具被擦拭去,洗淨鉛華之後,那張熟悉的麵容一點點地重現展露在眼前。

微擰的眉心,濃墨般的修長眼尾,鮮明的淚痣,顴骨下被鉛粉遮住的病態潮紅,以及水紅的濕潤唇瓣。

一切都是深刻於他靈魂之上的熟悉。

「同樣的手段施展兩次沒有用。」寧倦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月匈口劇烈起伏著,丟下帕子,低頭在陸清則耳邊呢喃,「老師,我不會再認錯你了。」

見到站在河畔買花的那個背影的一瞬間,他就認出來了。

那是他在夢裡見過無數次的縹緲背影。

陸清則怎麼敢就這麼出現在他麵前?

就算他換了副身形,他也能嗅出那股獨屬於陸清則的味道。

隻是他不敢確定,這到底是又一場夢,還是他已經在不堪的折磨中神智失常,產生了幻覺。

直到陸清則抬起頭來,與他對視的一瞬。

熟悉的清淺雙眸嵌在一張平凡的臉上,他突然就明白了。

寧倦忍耐著,看陸清則在他麵前裝瘋賣傻,看他故意裝得粗鄙不堪,陸清則跌入他懷中的一瞬間,他如獲至寶,恨不得就那麼將他抱回宮裡。

但他已經等了三年了,還有什麼忍不得的。

不過他也確實忍不了那麼久,能夠容忍到現在,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寧倦解開披風,把陸清則全身一裹,兜頭罩臉蓋住。

旋即略一俯身,將陸清則抄抱起來,像一隻捕獵成功,又害怕獵物被人覬覦的狼,急不可耐地叼著他,大步走出了客棧。

長順下午被吩咐了無數讓他錯愕的指令,這會兒剛安排好,帶著禦駕趕到,就看見陛下將一個被裹在披風中的人橫抱了出來,頓時整個人都傻了。

客棧周遭遍布錦衣衛,住客早就被挨個帶走審問,這會兒客棧掌櫃的也被帶走了,每個人都不敢吱聲,垂著眼當沒看到。

陛下這是在做什麼?

下午讓他準備的那些……又是要做什麼?

還有這人,難不成是白日裡那個背影像極了陸大人的人?

長順心裡有無數疑問,但看著陛下明顯不太正常的樣子,又不敢問,隻能把疑惑吞回肚子裡,眼睜睜看著寧倦抱著人,鑽進了馬車裡,從馬車中傳出兩個字:「回宮。」

頓了頓,又三個字:「穩一點。」

馬車緩緩地動了起來,趕得並不快,力求穩當。

長順跟在馬車邊上走著,低頭在馬車窗邊匯報:「……您吩咐的事,已經交代下去了,三日後便能準備妥當。」

寧倦冷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搭理外界,隻小心掀開披風的一角,又確認了一下。

陸清則還在。

大概是睡得不怎麼舒服,陸清則的眉心緊擰著。

他伸指撫開陸清則的眉心,觸碰到那細膩的肌膚,指尖壓抑地發顫,月匈口澎湃著某些黑暗的念頭,又隻能死死抑製住。

抵達宮裡的時候,徐恕已經先一步等著了,見皇帝陛下的禦駕終於回來了,不滿地發牢騷:「陛下,我正試新藥呢,突然把我叫過來,在這兒等了這麼久,也不說是要做什麼,難不成您預感到自己無堅不摧的身體要病了?」

長順聽得一額頭冷汗。

他見過的敢在陛下這麼無禮的,現在要麼死了,要麼在北鎮撫司關著,正生不如死著。

也隻有徐恕和陸清則敢這麼肆無忌憚了。

但今日陛下行徑極為怪異,看起來比往日還可怕了無數倍,讓他想起了三年前,陸大人被人刺殺,陛下血洗燕京那會兒。

徐恕又不是陸清則,敢這麼在陛下麵前說話,恐怕要吃教訓。

徐恕瞅著長順擠眉弄眼的提醒,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絲怪異,但也沒太放在心上,十分光棍,見尊貴的皇帝陛下不僅不搭理自己,還半天都沒從馬車裡出來,正想再次開口,充當馬車夫的侍衛掀開厚厚的馬車簾子。

寧倦懷中抱著一個人,從裡麵走了出來。

這時候徐恕才發現,不是寧倦不搭理自己,或者脾氣變好了,而是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懷裡的人身上,一絲眼神也沒空分給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在意他的態度如何了。

除了陸清則,徐恕還沒見寧倦這麼著緊過誰,下意識地踮起腳,想瞅一眼那是何方神聖,那人卻被披風裹得嚴實,別說臉了,一絲皮膚也沒露出。

寧倦看也未看周遭的人:「進去說。」

話罷,大步地走進前方的殿門,步子極穩,像是怕驚醒了他抱著的人。

徐恕滿頭霧水,跟著長順跨進去的時候,低聲問:「那誰?」

長順苦著臉搖頭,他已經不知道勸陛下去郊外見到今日那人,究竟是對是錯了,陛下這個狀態,似是狂喜又似狂怒的,看起來也太可怕了。

徐恕跟著跨進了門檻,後知後覺,這裡好像不是乾清宮,也不是養心殿。

今日他被火急火燎地叫進宮,因天色黑蒙蒙的,他又有些路癡,就沒分清過重重深宮裡哪兒是哪兒,便沒注意這是哪兒。

周遭是一片梅林,乍暖還寒之時,清冷孤傲的梅花綻放枝頭,梅香浮動。

他抬起頭,在黑暗中,模糊辨認出了匾額上的字。

隱雪軒。

長順派人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將封閉了整整三年的隱雪軒清掃了一遍,細致到連窗縫的灰塵也被擦得乾乾淨淨。

地龍燒起來,暖烘烘地驅散了春寒。

除了徐恕以外,其餘人都被叫住腳步,守在外麵。

寧倦走到新鋪好的柔軟床榻邊,將懷中的人放到床上,這才揭開了籠罩在他身上的披風。

看清那個人的臉,饒是徐恕有了一絲心理準備,也禁不住倒嘶了一口涼氣,驚駭不已:「這、這是……」

陸清則!

他不是已經死在三年前,被下葬了嗎?

年輕的帝王坐在床側,臉色莫測,眼底卻沉蘊著一股風暴:「給他把把脈。」

徐恕總算明白今日的皇帝陛下怎麼那麼奇怪了。

說得也是,這世上除了陸清則本人,還有誰能讓皇帝陛下這麼著緊?

他腦中霎時竄過無數念頭,隱約明白了事情的關鍵,給陸清則號脈時,感受著身邊那沉甸甸的壓迫感,想想寧倦這三年的狀況,又看看陸清則蒼白的病容,一時不知道該感覺誰更可憐。

陸大人啊,你可能……要倒大黴了。

片刻之後,徐恕先說出了皇帝陛下最:「陸大人的身體,比起前幾年要更虛弱一些,好在沒有虧損太多,往後加以調養,也不是不可以養回來,隻是需要嚴格一點了。」

寧倦的臉色明顯又冷了幾分,嗯了一聲。

徐恕沒有包庇陸清則,繼續道:「現在隻是著涼,風寒入體,好好喝兩日的藥,便能恢復了。」

頓了頓,想起方才給陸清則號脈時,那隻手腕的瘦弱,像是一捏就要斷掉似的,還是又含蓄地提醒了一下:「但陸大人氣虛體弱,身體和情緒都禁不住太過激烈的刺激,徐徐圖之最好。」

寧倦沒有搭理這一句,得到了診斷結果,便直接趕人:「出去。」

像是不能再容忍有人在一側看著陸清則了。

徐恕嘴角抽了一下,他能治身體上的病,但治不了心病,這幾年陛下沉沉鬱鬱,心病毫無疑問就是陸清則。

就算他再恃才傲物,也知道這事他還是別摻和的好。

徐恕退出去後,寧倦並沒有像他想象中的做什麼。

他隻是坐在床頭,生怕陸清則會消失一般,直勾勾地盯著他。

等到下麵的藥送上來後,他才動了一下,麵無表情地扣著陸清則的下頜,將藥餵了進去。

並不是以往那種溫柔的口哺,而是懲罰意味地灌藥。

一口接一口的,沒有停歇,陸清則在睡夢中喝得有些急,嗆咳了一下,寧倦才停了手,替他擦了擦唇角的藥。

雖然臉色冷漠,他的動作卻極為小心,像在對待某種易碎的瓷器。

他真怕自己會控製不住,咬死陸清則。

餵好藥,寧倦脫下靴子,躺下來將陸清則帶進了懷中,深深地吸了口氣。

熟悉的、溫暖的馥鬱梅香盈滿了月匈腔。

卻似摻雜了點什麼其他的東西,不是苦澀的藥味兒,而是另一種更為苦澀的東西,讓他心口一酸,委屈得眼眶發紅,卻什麼也沒說,緊緊地抿著唇。

在杏林旁看到陸清則的那一瞬間,他陡然意識到什麼,渾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間冷了下去,旋即又沸騰起來。

陸清則沒死。

他隻是丟下他,不要他了。

那一瞬間,他有種被剜開鮮血淋漓的痛徹感。

但是滾沸的血液洶湧地流淌過心髒,整整三年,他從未如此鮮明地感受過自己的心跳。

即使陸清則不要他了,他的心髒依舊為他而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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