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才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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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回到家裡的時候天已經不早了。

花姐告訴張仙姑:「她還車去了,我就先走著回來。」

張仙姑埋怨道:「都包了一天的車了,怎麼不叫送到家來在門口結賬?還要你們都走回來?別是你們年輕臉嫩,不好意思講,叫個老油子給哄了吧?他少跑這一趟,還能多接旁的生意呢!就算接別人的生意,也得先把這一筆做完呀!你們吶,以後別不好意思。老三也是!她小時候不是這麼抹不開臉的人吶!」

叨叨咕咕,叨咕到祝纓回來又叨咕一回,打發她們吃了飯。

花姐看祝纓表麵一點影響也沒有,心裡吃不準她是個什麼情形,就怕她都悶在心裡把自己給憋壞了。哪知祝纓倒頭就睡,第二天照舊起來去應卯。花姐看了也隻能服氣:她到底跟別人不一樣。

祝纓跟別人其實沒什麼不同,甚至是與太多的人相同。

鄉下粗放養大的孩子多半如此。

祝纓活得糙。

萬事都是「記住了」,一件件地排在腦子裡,卻都沒有「讓它住在心上」。

住不起。

張仙姑倒是盡力想給女兒養得好些,但是她生的是個「兒子」,鄉下兒子,還是沒田沒產的,就得跟著當神棍的爹媽摔摔打打地討生活去。

被王雲鶴留在京兆府衙內談了一天兩夜,夠許多後進晚輩激動得三天睡不好、吹到寫墓誌銘的那一天,在祝纓這兒也是「我知道了」。帶著小江狂奔祭祀,聽了人家的剖析之詞,夠好些心思細膩的人感慨詠嘆良久了,她也隻是「哦」。

再去大理寺應卯銷了假,她又是那個「年輕有為」但是還得趴著熬資歷的小祝大人了。鄭熹跟她說得很明白,一年升八級這種好事是非常少的,且熬著吧。祝纓也坐得住,多學點東西也不是壞事,她甚至有點惋惜沒能早點有一個王雲鶴這樣的人給她仔細把天下的學問、典章、製度理順了講明白。單憑自己去悟,實在耗時耗力也特別費錢。

祝纓沒錢。

好在有個王雲鶴。

祝纓仔細回憶王雲鶴所講,乾脆憑著記憶把王雲鶴講的那些,一一給默寫下來,然後整理出個綱領、提煉出了框架。花了整整三天,寫成了幾十頁一本厚厚的筆記。她預備照著這本筆記裡的架子,把之前讀過的書重新再比著往架子裡塞一遍。之後再讀新書的時候,心裡也就更有底了。

整理好了筆記,她開始照著筆記給自己列個書單,照著書單一本一本地看書。學東西嘛,不丟人!反正她的底子都是偷聽來的,王雲鶴還當麵講給她聽了呢,不算偷學。

她已不怎麼打算盤了,胡璉還有點寂寞,說:「你寫什麼呢?也沒點兒響動,這屋裡靜得怪頭瘮人的。」

祝纓放下筆,轉轉手腕,說:「你也太有趣了,鬧了嫌鬧、靜了嫌靜。要不,我把大家夥兒給你找回來……」

「罷罷罷,我說一句,你有八百句等著呢。沒大沒小的!」胡璉笑罵一句,起身蹓躂去了。

祝纓也起身準備蹓躂一下,老黃來叫祝纓:「小祝大人,鄭大人叫你過去哩。」

祝纓揣起自己整理的筆記,收拾一下就跟老黃走了。路上,她問老黃:「今年還是沒有明法科的人過來,要從自己人裡選升幾個官員,你沒什麼想法?」

老黃低聲道:「有是有,隻是不知道成不成。我不比他們,他們有會算賬的、有會有兩手驗看本事的、有行文極流暢的……我麼,就隻會乾些粗笨的差使了。」

祝纓道:「你說真的假的?」

老黃道:「不是有句老話麼?甘蔗沒有兩頭甜,我跟在鄭大人身邊,是有不少好處的。一旦選了官兒……」

祝纓道:「你就說我們寒酸好了。」

「哎哎,那可不敢。」

祝纓道:「你想好了就是了。」

幾句話功夫就到了鄭熹麵前。鄭熹現在也有點閒,沒有大事的時候,他還是願意把事情放手給下麵的人去做的,他先跟冷雲閒說了幾句京城各家的趣事,冷雲蹓躂找人玩兒去了,他就想起來祝纓了。

「你的音韻讀得怎麼樣了?」

祝纓道:「背完了。」

「唔,可以學作詩啦。」

祝纓傻眼了:「不是吧?不會行不行呢?」她就愁這個。

鄭熹道:「讓你讀了那麼多的詩,你不應該作不出詩來呀!你不是個笨人啊!」

說起這個祝纓就一肚子話了:「您讓讀的都是些什麼呀?寫景的也還罷了,詠史也湊合,最討厭的是狗屁不通的思婦之詞,真是頭都要炸了。都是喜歡拿夫妻喻君臣!一寫就是『妾』如何如何。哪是滿朝文武啊?這是滿朝文武假裝怨婦,要死了!」

「又來胡說八道!什麼叫裝?這是借以述懷。」

「我們村的怨婦才不是這個樣子的呢!」

鄭熹見她為了不作詩什麼話都說出來了,好氣又好笑:「那是什麼樣子的?」

「咒、罵!死在外麵別回來了!爹娘瞎了眼,給許了這麼個男人!媒人黑了心,不怕遭報應天打雷劈……」

鄭熹笑得捶桌子:「夠了!知道你不愛作詩了,多少也是要會一些的,又不要你能寫得多麼好。你不作詩,現在又沒旁的事要你做,你還能做什麼?」

祝纓道:「讀書呀。」

「嗯?」

祝纓想,自己的藏書真的太少了,書不便宜,哪怕她隻買那些最平易的簡裝本也是需要錢的。常見的書還好些,還能買,還有一些大部頭的書,動輒幾十本,書鋪子裡印的本來就少,抄的也少,多半都在人家裡藏著。還有一些研習的人少、外麵沒有流傳的,就隻有少數人數有存。

鄭熹那兒書多呀!

她把自己的書單給鄭熹看,鄭熹道:「這幾本你不是讀過了麼?這空的是什麼?」

祝纓也想聽聽鄭熹對王雲鶴的評價,就把自己整理的筆記拿給他看:「這是前兩天請教王京兆的時候他說的,我想照著這個把書再給讀一遍。您給掌掌眼?」

鄭熹慢慢地翻著,不時拍一拍桌案,到了會食的時候還有一半沒看完,說:「這是個博學君子啊!他對你很看重了呀,才會對你說這些。」

祝纓道:「看重不看重的我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他講得明白,比私塾先生講得好。」

「廢話!」

「哎,您怎麼自己揣著了?」

「看完還你,吃飯去!」

這天中午,鄭熹又派人把自己桌上一道魚拿去給祝纓吃。這是一條帶籽的大鯉魚,鮮嫩肥美。祝纓也不客氣,把整條魚吃得隻剩骨頭,剩點魚湯還拿來泡飯了。大理寺卿的夥食,比她這個司直好多了!

鄭熹吃完了飯,午休也沒休,緊趕慢趕把筆記看完,下午又召了祝纓去,說:「你可以先不用作詩了,把他說的這些吃透!書接著讀吧。」

祝纓趕緊說了自己的計劃,鄭熹笑道:「你就知道到我這兒來打秋風!」

祝纓道:「薅習慣了。」

鄭熹接著笑:「行,習慣就習慣。唔,你今天先拿著你寫的這個,去京兆府,請他再指點一二。」

「誒?」

「去,準沒錯。」

「哎!」祝纓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能再拜訪王雲鶴,也是挺好的。王雲鶴的本事,她還是要學一學的。沒有王雲鶴,她現在還在自己瞎扌莫亂撞,隻覺得世道有毛病不知道世道究竟有啥大病,現在知道一些了。隻要王雲鶴還肯講,她就願意聽!

而且鄭熹不會害自己,至少現在沒有,人家從一見麵起對自己就挺照顧的,雖然各取所需,但是鄭熹也是買賣公平。

祝纓一落衙就揣著筆記去了京兆府。

——————————————

因之前與王雲鶴有那麼一次深入的交談,京兆府上下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點親切。張班頭也仗著自己與她熟,提醒了她一下:「王大人待您可不一般,您可不能叫他寒心吶!」

祝纓怪異地看了他一眼,說:「這是什麼話?」

「哎,上回……」

祝纓道:「王大人比你聰明嗎?」

「那是當然。」

「那不行了?他是好人又不是傻子。我看他比你明白多了。」

張班頭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想反駁,好像又是這麼個道理。

裡麵出來一個小廝,笑著說:「請小祝大人去書房呢。」

祝纓正正衣冠,還跟以前一樣去見王雲鶴。

王雲鶴的書房裡還有別人,祝纓進去之後就看到了一個坐得筆挺的……算青年吧。她先拜見王雲鶴,王雲鶴道:「小祝來得正巧,我正想到你!子恭,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小祝。小祝,這是我的學生,冼敬,冼子恭。」

祝纓與冼敬互相平輩行禮,一起一伏之間祝纓就把冼敬打量了個差不多。這冼敬應該與鄭熹差不多的年紀,留著短須,看起來家裡沒鄭熹那麼優渥,但也是個衣食不愁的模樣。一身藍衫,領口袖口等處都有刺繡。

是個官兒。祝纓聞到了他身上的官味兒。

冼敬也在看祝纓,他是要出京做官的,走之前來拜會老師,聽老師提到了祝纓很好學,巧了,遇到了,也就帶了點評估的味道看祝纓。沒想過老師說的「後生」生得是真夠晚的,年未弱冠。

兩人彼此稱呼過,又敘了座。

王雲鶴問祝纓:「小祝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呀?」

祝纓起身把自己寫的筆記遞給了他,王雲鶴接過筆記的時候還有點吃不準,時常有人寫文章來請他指點,祝纓卻是個例外,此人從不寫什麼文章,就是借賬、借書。祝纓寫個筆記,封皮上也沒寫字,是個大白板。王雲鶴揭開封皮,第一頁才看數行臉上就開始要笑起來,他匆匆地翻著,幾乎一目十行,間或停下來仔細看其中的某一頁。

屋子裡安靜極了,冼敬十分好奇祝纓拿來的是什麼竟能讓老師看得如此入神,他略抻了抻脖子,仍然無聲地等著。

王雲鶴翻完這本筆記,臉上的笑也止不住了,對祝纓道:「我才對子恭說,要寫一篇文章……」

冼敬「啊」了一聲,道:「難道這就是?這……祝兄是怎麼……」

王雲鶴便向他說起了原委,冼敬連連點頭,又向王雲鶴請求看一看。王雲鶴對祝纓道:「這是你默寫下來的,你說。」

祝纓道:「裡頭的話都是您說的,何必問我?」

王雲鶴一邊把筆記給了冼敬,一邊搓著手,說:「你自家寫的批注也很好!哎呀,我這些日子難抽出空閒來,才起了個頭!你已寫出來了!」

祝纓見冼敬還在看,她就把自己開的那張書單又遞給王雲鶴。王雲鶴道:「這又是什麼?」

「聽完您的話之後,我想重新讀一遍書,您看看,照著那個讀這些,成不成?」

王雲鶴高興極了,說:「小兒郎向學,大好事!子恭啊!看看,看看!這是個懂得如何讀書的人!」

冼敬看筆記看得入了神,敷衍地「嗯嗯」,王雲鶴也不在意,先給祝纓改書單,一邊寫一邊說:「凡有不會的,可以來問我。」祝纓樂了:「那可真是好極了!」

那邊冼敬看得就比鄭熹快多了,這其中好些個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有些是老師王雲鶴給他講過的。遇到王雲鶴最近的心得,他才放緩了看一看記下,祝纓另寫的注腳他也看一看,不時點一點頭。翻完了,將筆記遞還給王雲鶴,說:「十分仔細。」

王雲鶴把寫好的書單給他看,問他的意見。冼敬有點好奇地說:「祝兄之前是怎麼讀書的?」他更想問的是,你之前是乾嘛的?冼敬自己是進士科,也有點文名,但是之前從來沒聽說過有祝纓這麼一號人物。

他是王雲鶴的學生,先在家丁憂,現在是起復任職,即便如此,有什麼後起之秀他進京之前就應該有朋友寫信告訴他了。看筆記,祝纓能默記如許內容且提煉得切題,不應該是個無名之輩。奇怪的是,有這等資質的人,不應該才開始列單子讀書。

祝纓道:「我讀書少,揀著什麼讀什麼,也不大通。現在重新開始。」

王雲鶴道:「什麼時候都不算晚。」又對冼敬說,祝纓是明法科的。

冼敬驚訝地問:「怎麼考那個去了?」

「我有家要養啊。」

冼敬道:「可惜可惜,縱晚幾年又如何?你這傲氣不是地方。父母養你這麼大。也不在乎多幾年。一步錯步步險!」

「至少現在是我在奉養父母,不是承別人的人情啊。」祝纓理所當然地說。要她考進士科,不知道得學到猴年馬月去了,那全家在京城怎麼生活?

王雲鶴道:「君子有誌向學,什麼時候都不晚。拿去,仔細讀來。」

祝纓接了書單,冼敬卻向祝纓借她的筆記:「我明日即離京,怕要等不及老師的文章出來了,欲借祝兄手劄一觀,明日奉還,不知可否?」

祝纓道:「行啊。隻管拿去,本來就是默寫的,我回去再寫一份兒也行。」

冼敬道:「不必,借我一觀即可。」王雲鶴對祝纓道:「你辛苦寫來,不必給他,叫他回去自己默寫。」

祝纓道:「那成。」她估扌莫著王雲鶴也得有這樣的本事,不為別的,就為王雲鶴這些書、這個總結的學問他就得把許多書都吃透了。吃透的第一步,不說一字不差的背下來吧,也得能背個八、九成。然後才能說有自己的總結。這得多少功夫呢?所以背書上就不能耗太多的時間,他就得記性好,然後才能省下時間去做學問。

三人都一笑,王雲鶴問祝纓:「看你寫的旁注,似有所得?」

祝纓道:「我明白您為什麼要我讀《春秋》了,不是照著它當律條審案子。」

王雲鶴的笑容就沒斷過:「是麼?」

「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禮也是刑。」

王雲鶴和冼敬都笑了,說:「你懂了,你懂了。」

王雲鶴又要她接著說,祝纓道:「春秋筆法也很有意思,不過讀起來叫人生氣。」

冼敬就問:「為什麼?」

「它不寫清楚呀,白叫我猜。」

王雲鶴道:「你是缺個師傅呀。無妨,可以來問我。」

祝纓趕緊起身一禮:「不敢過於打攪,您得閒給指點一兩句就成。」

京兆府的晚飯這時也開了,三人就邊吃邊聊,王雲鶴說的高興讓人上酒,祝纓也不推辭。三人一處,又說「枯酒無趣」,祝纓還不大懂什麼射覆之類,她就會擲色子投壺劃拳,這個她不太好在這個時候提。

王雲鶴說:「那就背書玩吧。」他指定了幾本祝纓也背過的書,三個人玩接句,你說上句我說下句,接不上的罰酒。

三人誰接不上呢?這也太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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