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匠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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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跪在堂下,心中惴惴。

從犯罪到現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慣常做法,比如一見麵就來一頓好打。

殺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頂,四十、八十都有的,還有直接打死的。官員沒有責任保證每一個到「煙瘴之地」的囚犯長命百歲,報一個「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圖逃逸」都算是正當的死亡理由。

祝纓打量著石匠,這人在案卷上寫的是四十歲,已有了白發,一部亂糟糟的胡子,一身短打扮,光腳穿著雙髒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尋常人粗些,手也顯得有點大,整個人灰撲撲的。

她早看過石匠的檔案了,石匠是殺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為他是兄長、伯父,身份占優,所以沒給他判死刑。殺人的原因案卷裡寫得比較模糊,隻寫了個「不和」,具體怎麼不和的也沒寫,石匠也不肯多說。事實俱在,就給判過來了。

祝纓道:「你兒子跟過來了?」

石匠心裡一突,慌忙說:「小兒並沒有殺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真的都是小人一個人乾的!」石匠口拙,隻會反復說事情都是他一個人乾的,跟兒子無關。

祝纓擺擺手,衙役們就喝止了石匠,他們躍躍欲試,有點想打人。

祝纓沒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沒有要先打他一頓的意思,轉而問起石匠都會乾什麼。石匠道:「凡石頭上的活計,都會!」

祝纓問道:「會刻碑麼?」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計了。隻要有稿子,做起來就簡單些。」

「仔細說說。」

祝纓會許多雜活,比如木雕之類,甚至能自己在鄉間搭窩棚,但不包括跟石頭乾仗。凡要用大力氣的活兒,她都不怎麼會乾。雕個小印章還行,石匠的活兒她就沒怎麼乾過了。

石匠道:「第一要選好石料……」

石頭遍地都是,適合刻碑的石材卻需要用點心來選,不是所有的石頭都適合用來刻碑的。碑常會經受日曬雨淋,得防這個。石材不能脆,那樣動工的時候就容易壞。如果是用來作碑,就需要比較大塊的石材……

他講起本行來比說案子話多多了,祝纓又問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來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還乾不好,要好看點兒就費力,胡亂刻點兒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隻在碑麵上胡亂劃幾道淺痕就會快。字大字小費工也不一樣,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費勁,差不多大小的就好乾。」石匠說。

祝纓亮了一下自己的拳頭,問道:「這麼大的字兒。」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頭,說:「使得。」

祝纓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給你!」

福祿縣就有采石場,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較常見的。難的是福祿縣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纓對石匠道:「明日你隨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計劃是每一篇一塊碑,這樣也方便運輸。

石匠先乾著,立一份在縣城裡當模子。等春耕結束後,全縣的石匠得閒了,再征他們今年的徭役來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纓道:「你兒子有你這個手藝嗎?」

石匠還沒站穩便又跪了下來:「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乾小兒的事兒啊!」

祝纓沒再說話,擺手示意將他帶下去。這樣的事兒本來不用小吳親自去管,他仍然插了進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剛才,他聽出來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離得不遠。

人在異鄉,聽到相近的鄉音都會覺得親切。小吳又不是祝纓這樣的官員坐在上麵握著石匠的生死,他熱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說:「到了這裡就好啦!咱們大人最是寬厚的一個人,你隻要接下來不犯事兒,老實聽差,不會虧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麼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鳴冤,求大人為你作主。」

說著,從荷包裡扌莫了條檳榔給石匠:「嘗嘗。」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麼吃,他低頭不語顯出有心事來。

小吳對衙差使了個眼色,自己一個人帶著石匠去大牢裡住。路上又說:「舊營已破敗了,你們先住這裡,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邊。收拾好了,你們父子就能一塊兒去住啦。這裡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過來了……」

他發現隻要一提「兒子」,石匠就緊張,他就借著這個詐石匠。哪知石匠嘴很嚴,回到大牢住下都沒說什麼。

小吳心道:我還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乾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沒有辜負這麼個出身,臨走之前,扶著牢門的門嘆了口氣:「哎,龐石匠,你兒子會說方言嗎?福祿縣這個地方,人都不懂官話更不懂旁的地方話。」

龐石匠自己被押進大牢,並不知道祝纓已派人將他兒子等幾人暫放到廟裡寄居,一時慌了,往小吳身邊靠近了一點,道:「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小吳聳聳肩,轉身就走。龐石匠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將小吳嚇了一跳!小吳兩□□替著原地蹦了幾蹦:「親娘哎!~你乾嘛?」

龐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幫我找找我的兒子!」

小吳道:「這話奇怪了,他又沒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們大人一向講理講法,咱們這兒從來不興私刑的!你可別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吳臉上作出不耐煩的樣子,腳卻沒怎麼挪,憋得龐石匠隻得吐了點實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無能,我自己窩囊,不能叫他也接著受氣了。」

小吳轉臉就走,龐石匠跟著追了兩步就被火氣很大的典獄喝住了:「那個老賊,你要做甚?」

龐石匠沒理會典獄,他雙眼流出淚來,道:「小官人,人是我殺的……」

典獄的同僚們因為賭錢被打了不能當值,他肉眼可見的得替這些人多值兩個班,非常不耐煩地說:「當然是你殺的,不是你殺的,你能到這兒來?囉囉嗦嗦說這許多!」

龐石匠聽不懂典獄的方言。

他隻看得出來人家不高興了。想起來小吳提到自己兒子的語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說了一句:「小官人,不乾小兒的事兒,人是我殺的……」

小吳服氣了,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嗎?他氣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監眼珠子一轉,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這般一說。

侯五道:「你小子渾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羨慕吧?羨慕不來的!」小吳得意地說。

「呸!顯擺!這麼顯擺招人恨!」

「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樣的人麼?怎麼樣,幫個忙唄?我請你喝酒。我想大人一準是要用的人的底細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著點重罪。萬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換了侯五去男監。

福祿縣男監管得不如大理寺嚴,侯五算縣衙的自己人,典獄就讓他進了。侯五跟他說不兩句,就說:「剛才小吳氣哼哼的走了,出什麼事兒了?」

獄卒道:「翻來復去就那一句話……」

侯五是會官話的,叫過來石匠慢慢聊,他不會說話,直通通地道:「你就這麼心疼你兒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裡,你一個囚犯張口叫人信他是個好孩子,你有那麼大臉麼?」

龐石匠難過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別哭了,到底怎麼回事兒?」

龐石匠道:「都是我的錯……」

「你還矯情上了是吧?會說點兒別的話嗎?」

龐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對小吳道:「吶,想到大人前頭的事兒可不是那麼容易辦的呀!還怕幾個囚犯怎的?咱們看緊點就是了。」

小吳不免覺得喪氣。

晚上吃飯的時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說:「小吳,明天一早你多費點神,我得出去辦件事。」侯五感興趣地問:「什麼事?」曹昌道:「把龐石匠的兒子也叫上,這小子也會乾活。」

小吳和侯五大吃一驚:「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廟裡……」

小吳確實是個機靈人,他擔心的並沒有錯,誰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纓自己不怕,還有父母親人,還有滿縣城的百姓呢。她先把這些犯人的親屬安排到了廟裡,再讓女仆去廟裡「還願」,順便跟借住在廟裡的犯人親屬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話說得也可以,不但能跟龐石匠的兒子套話,還從獸醫娘子那裡又探聽到了一點別人消息。一字不漏地復述有難度,說個大意還是可以的。

據杜大姐回報,龐石匠的兒子是自願跟著爹過來的。

侯五道:「這不廢話麼?他又沒犯法,哪個能押了他來?」

曹昌道:「那不一樣,他爹也是為了他。」

「怎麼說?」小吳問。

「這得說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總是把大兒子家當牛馬使,拿了大兒子的補貼小兒子。有活兒大兒子家乾,吃喝都貼給小兒子,大兒子一時手緊拿不出來,就要罵大兒子全家不孝,咒他們橫死。龐石匠在外麵出工掙錢,他娘子在家就乾全家的活兒。小兒媳婦連碗都不刷,大兒媳婦連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喲。」小吳和侯五都感嘆了一聲。

「原本想,熬到發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腦子也不清楚,臨死前逼著大兒子發誓,他們死了以後,大兒子還得跟他們在世時那樣看顧兄弟。」

侯五道:「活該了。」

曹昌嘆了口氣:「怎麼忍心的?」

侯五撇撇嘴,冷笑道:「怎麼你們村裡沒這樣的老糊塗?」

「呃……也是有的。老的一死,兩個兒子家準鬧起來。」

小吳道:「也忒偏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小的要是被慣壞了,爹娘死了自己還不識數,且有虧吃呢。」

「是呢。爹娘一死,小兒子就要家產,房子是他哥掙下的,他要,錢是他哥掙的,他也要。哎,叫他哥哥爺兒倆搬出去。龐石匠還真搬了,爺兒倆賃了個房兒住下。他兒子都以為從此兩不相欠了,哪知他弟弟又帶著侄兒跑過去要錢!說,爹娘臨死前說好的『還與在世時一樣』,哪怕哥哥死了,侄子也不能不管他們。」

小吳和侯五都發出響亮的咋舌聲,侯五道:「瞧瞧瞧瞧,這就死了吧?我就奇怪了,這事兒有什麼不能說的?」

曹昌道:「怕一說就要說到爹娘,不想說他爹娘的不是。」

小吳道:「不對呀!這麼多年了,老婆都累死了,突然心疼起兒子來了?」

曹昌道:「小龐石匠自己躲了,他爹老婆孩子都沒了,這才發的瘋。」

小吳的好奇心得到了滿意,大方地對曹昌說:「我哪天也都要聽差的!你隻管去叫人!哎,有那麼個爹,這小龐石匠可真不容易啊。可惜了。」

——————————

「可惜了……」張仙姑也嘖嘖地惋惜。

杜大姐道:「誰說不是呢?」

她們也就在後衙裡說說,全縣她們最閒了,別人忙春耕,她們就瞎忙。張仙姑從街上扯了點土布,跟杜大姐兩個縫點短衣服、小布袋之類,在家裡還是穿著短些方便。張仙姑還要給祝纓做新鞋,她不乾點什麼就閒得慌。

杜大姐搶了納鞋底的活計,張仙姑就縫個小袋子預備給祝纓裝隨身帶的筆。

祝纓向來不乾這些活,她一手執刀,慢慢將一支簪子的簪頭雕出了形狀。

張仙姑問祝纓:「這樣的就不能罰得輕點兒?這也太可憐了。什麼時候能回家呀?」

祝纓隨口道:「他們不會在這裡呆太久的,回去之前得先把我要他們乾的活給乾完!」

張仙姑高興地問:「你要幫他平反?」

「他殺了人,自己認了,從地方審到大理復核,情由也明確,沒得反。」

張仙姑道:「那怎麼說他能回家?」

祝纓胡說八道:「給我乾事,立了功,不就行了嗎?」

張仙姑被騙到了,笑道:「不錯!」

祝纓道:「娘也是,別看著犯人就說可憐。」

「懂~」

「我是說,這故事要是他們編的呢?他就是要殺了弟弟一家奪了家產,這樣的事兒還少嗎?」

張仙姑道:「你娘活這麼大歲數,還能叫人騙了?」

祝纓道:「那你說,這小龐石匠說的是真是假?」

張仙姑又卡殼了,花姐端了一碟子蜜餞過來,又扌莫出一包她自己配的山楂丸,說:「吃點兒消食。」才把這個話題岔了過去。

她一來,祝纓就起身回房又忙去了,張仙姑道:「你瞧這孩子!」

花姐道:「我去看看去。」

祝纓有些話不能跟父母講的卻會對花姐說,花姐也懂她,進來就問:「你是不是又想到什麼事情了?」

祝纓道:「時間很緊。」

「是,春耕是講天時的。」

「不是那個。」

「那是什麼?」

「如果不是冤案,尋常犯人想回京是不容易的,不過也不是沒有機會——大赦。等著看吧,要麼太子生兒子,要麼太子坐了那個位子,都能大赦。前者還好,如果是後者,這變數就太大了!我得在那之前再做出點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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