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定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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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洞主的眼神變了,他從未想過要「寫下」什麼法典之類的,奇霞族連文字也沒有,哪來的法典?且什麼都要寫下來跟那個朝廷請示,一件兩件還罷了,越來越多實在讓人有些厭煩與猜疑。

祝纓看他的臉色,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小妹不是已經會寫了麼?你讓她來寫就是了。」

阿蘇洞主心中懷疑的火苗又被壓了下去一點,他點點頭,說:「我再想想。」

這一天直到宴會結束,祝纓也沒有再提這件事情。

宴會結束,有些人明知道還有一件事沒辦完仍然是微醺,祝纓滴酒未沾,先去看望了市令。

市令接了這個差使之後兢兢業業,沒想到天降橫禍,被趙家安排在客房裡休息,身上的傷口也疼。想到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也不能再主持集市,他的心也痛——他乾這個活也能得一些小小的好處,這下一養傷可就沒了。

臥房的門被推開,趙蘇先露了個腦袋,進屋後往一旁一閃,祝纓就踱了進來。市令掙紮著起身:「大人!」

祝纓道:「你有傷在身,快躺下,咱們慢慢說話。」

她先問了市令的傷勢如何,感覺如何,市令道:「挨了兩刀,揀回一條命來。」

祝纓又問他當時的情狀,市令道:「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交易也順利。交易過許多次了,以往也有些爭執成色、打架鬥毆的,都是常見的,哪裡的市集都有這樣的事兒。這一回不一樣,以小人的淺見,他們就是沖著殺人來的。揀的是市集裡的幾個大戶,特意挑的才能殺得這麼準。」

「你從頭看到尾了?」

「他們縱馬入市就驚起了人,小人忙趕過去時,他們已然殺傷兩人了,小人去阻攔也受了傷。」

祝纓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你看到凶手了嗎?」

「看到了三個人,都騎馬,品字殺入,」市令很肯定地說,「後來趙郎君也趕到了,大家夥兒一道動手,拿下了兩個,還有一個從馬上跳到屋頂上逃躥了。」

「謔!還挺能耐呢?」祝纓嘖了一聲,「你安心養傷,這是公傷,給你一個月的假,俸祿照拿,我另給你兩貫湯藥費。好好養傷,榷場還是你更熟悉些,早些養好傷早些回來。」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感銘五內。」

市令想要起身來送,祝纓道:「你別動了,這下能安心養傷了吧?」

「多謝大人。」

祝纓沒有多做停留便離開了他這裡,又讓趙蘇帶路先去看了停屍的地方。此時除了當場死亡的,又有傷重不治的,屋子裡已有了四具屍體,都蓋著白布。

祝纓掀開了覆屍的白布,四個人裡有三個她都有印象,開榷場是需要商人的,大商人她都見過。三個人裡有兩個是本地人,一個是鄰縣的。他們的衣飾也並不很華貴,窮地方的大商人,華貴也很有限。祝纓仔細查看了他們的傷口,凶手下手時一點猶豫也沒有,無論砍的是什麼地方,刀痕都很果決。

祝纓問道:「他們的貨物、隨從都在哪裡?」

趙蘇忙說:「市令受傷,家父當時命人維持秩序,大部分人都叫在榷場內不要動了,也有幾個人被嚇跑了。死者的貨物都封存了,他們的隨從也都在一處安置了。」

祝纓道:「走,再去看看傷者。」

趙蘇道:「在這邊。」

他們父子處理這件突發的案件很有章法,祝纓還是比較滿意的,同他一道又去撫慰傷者。比起死者的安靜,傷者哭聲震天:「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不會不管我們的!」

剛才聽著那邊宴會的聲音,傷者內心既淒慘又灰敗,待祝纓過來他們方覺得縣令一如既往。祝纓向來不喝酒,身上也沒酒味,更不是打著酒嗝來看他們,這就更讓人覺得她確實是個好官。她不讓傷者揭開傷口,說:「包紮好了就不要動了。安心養傷,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吃得怎麼樣?」

傷者道:「有吃有喝的,還好,還好。」

祝纓又問趙蘇:「他們的貨物也封存了嗎?」

趙蘇道:「是,都派人看管了。」

祝纓看完了他們,又往榷場去看望受到驚嚇的商賈。官府經營的榷場,都有號牌,各有攤位。時值夏秋之交,天氣仍然很熱,他們就住在這裡也不嫌寒冷。祝纓打著火把,一間一間看過去,看到一張張緊張焦慮的臉。人們漸漸聚集,有人隻知道叫:「大人。」也有人詢問出了什麼事,還有人說「冤枉」的。

祝纓大聲說:「榷場裡出了命案,人命關天,各位是證人,我要多留你們幾天!這幾日都不要胡亂走動,會不時來詢問案情。縣裡已調來了丁校尉帶兵前來,以後榷場會有兵士保護!不日就會有一個結果,不會耽誤大家的正事的。」

底下嗡嗡地議論紛紛,祝纓知道,根子還得是案子,隻有把案子辦得漂亮了,把案子辦成個普通的貿易糾紛才能不引起更大的動亂,才能把榷場繼續開下去,也才能與阿蘇家繼續交好。

她又安撫眾商人:「都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麵的人,稍安毋躁,我要挨個詢問。」

有個具體的步驟比虛言保證可信得多,商人們慢慢退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了。祝纓先把榷場轉了一圈,打著許多火把到了案發現場,大商人分屬不同的鋪子,她逐一往鋪子前查看。榷場是泥土地,鮮血滲到了泥土裡,暗夜之中成了黑色。腳印還能辨認出一些,也有馬蹄印。

三匹馬,沒有遲疑就沖鋪子動手,結合屍身的狀況,是踩好點了的。

謀殺。

祝纓摒掉一切從趙灃等人那裡聽來的信息,隻以自己的眼睛來看,也是這個結論。

再看人的痕跡,商人顯然是事出突然沒有能夠很快的反應過來,他們才移動了兩、三步就被追上了,還有人滑倒了,地上留下了長長的滑倒的印痕。有人圍了上來,將他們扶起,像是他們的隨從。

榷場裡有人試圖阻攔,猶豫了一下又閃開了。凶手行凶完之後沒有馬上逃跑,又開始砍殺,根據血跡就能推斷出他們邊砍邊走的路徑。

趙灃帶人趕了過來,在離鋪子比較遠的地方攔下了其中兩人,這兩人是一前一後被攔下的,另一人棄了馬。她還看到了市令的足印,是攔在了一匹馬的前麵,又斜向倒去。

祝纓一手打著火把,一手扶著梯子,站在梯子上觀察了一下最後一名凶手逃走時走的房頂。避開足印爬上房頂,照著房頂瓦上的極淺的足印,看到人跳了幾個房頂之後躍下了榷場的柵欄,跑了。

她把這一切都看完,確認了三名凶手的身份,裡麵應該沒有趙蘇的那個「阿渾舅舅」。她在寨子裡見過阿渾,此人是個靈活的胖子,靈活是指他的表情,是所有人裡與祝纓說話比較親切的那一個。如果三人都是他的奴隸的話,他是主使的嫌疑就很大了。

往市令、趙灃等人休息的屋裡坐了,祝纓命童波去找人:「今晚先問五個人。」

五人裡就有一個是祝纓在縣城閒逛時見過的,她叫出了這人的名字:「王四,你是頭一回過來嗎?」

王四哭喪著臉道:「大人!我冤吶!」他一身布衣,肘上還打著補丁。商人也是有貧有富,並非所有人都是豪富,有小商小販好容易得了一張入場券就遇到這樣的事,見祝纓能叫出他的名字,眼淚也下來了。

祝纓道:「莫哭,說說你都看到了什麼?」

王四啥都沒看到:「他們有蹭著大戶的鋪子揀些買賣的,小人是新來的,也靠不上前,幸虧這樣才沒叫人砍人。小人就隻看到幾條馬腿從眼前刮過。」

祝纓又安撫了他兩句,接著傳下一個。

問完五個人,她才離開榷場,路上,她對趙蘇道:「事情處置得當,你們辦得不錯。」

趙蘇一點也不高興,道:「終究還是出事了。」

祝纓道:「應該的。這可也算寨子的變法了,哪裡變法不得出點事?下回有人砍我也不一定。我倒寧願有人來砍我了,沒的弄這些人做甚?這件事在你這兒就算結了,你甭管了。這都七月了,眼看收了麥子,就得完糧入庫、送糧入京。你的功課怎麼樣了?」

「啊?哦!案子……」

「功課,」祝纓提醒道,「你要趕在明年入學,最近就得動身了,不得先適應一下京城麼?去了京城也不必拜訪什麼人,先看京城。」

「是。」

祝纓道:「京城繁華,一擲千金的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也有,有好人也有壞人,自己掂量。」

「是。」

「要是帶仆人呢,頂好讓他懂些官話。」

「是。」

兩人一麵走一麵說,祝纓說一句,趙蘇記一句,末了,祝纓說:「案子結了你跟我縣城,我再給你準備些東西。」

「義父。」

「去吧。」

——————————

趙蘇將祝纓送回客房,自己去尋趙灃,說了剛才的事兒。趙灃一顆心放回了肚裡,道:「不愧是大人!」差點沒心再管案子的事兒,琢磨怎麼給兒子打點行裝了。錢是要的,禦寒的衣物當然也要,還有仆人,一定得是忠仆!

這邊父子倆忙忙碌碌,那邊阿蘇洞主父女也沒閒著。

阿蘇洞主對「寫下來」並不熱衷,蘇媛一聽說「寫法典」不由自由想起來祝纓讓她寫「史詩」的事了。

她說:「阿爸,我這就去寫!」

阿蘇洞主道:「你要寫什麼?」

蘇媛也有說辭:「咱們沒有文字,當然也沒有法典。如今遇到了案子,沒個本子給他們朝廷這事兒就不能了結。要寫本子,就得有東西寫。阿叔讓我來寫是給咱們機會呢,趕在索寧家前麵,咱們搶著個先!」

她遊說父親說:「咱們之前,沒人在朝廷裡細說咱們的事兒,現在咱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咱們寫什麼奇霞就是什麼樣子的。我寫,寫好了念給阿爸聽,再請阿叔來商量一下哪樣說更好聽。」

阿蘇洞主道:「咱們雖有求於他們,也不能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所以咱們才要搶先說呀!比如阿渾叔叔,咱們就說,以咱們的法,殺奴隸就行了,阿渾叔叔沒殺人,那個朝廷也不能算他是犯人!您說呢?以後相處得多了,免不了有些殺傷的事,阿叔說的對,得先有個準星。萬一以後哪一回鬧得太大,就怕他們真的派了兵來。」

上一回雖然是朝廷官員騙了人家頭領來燒死,朝廷還是派兵圍剿了的,打到「獠人」也打不動了,才互相老實了。否則以阿蘇洞主等人的脾氣,也不可能就嫁了妹妹給趙灃這樣一下山下的地主,一、二十年也沒什麼騷擾過山下。

一朝翻臉,確實打不過整個朝廷當後方的官軍。

阿蘇洞主道:「這倒也是。」

蘇媛道:「阿叔自然不會一心隻為咱們,他也有他自己的官兒要做,他人也確實很好,是會想著別人的人。我這幾個月在縣城住著、看著,他不止對咱們,對他們的人也很好。縣裡那個地主,嗤,也都不是好弄的人。阿叔看見了,也不很計較。他不是個狠毒絕情的人,也不弄奸計。」

阿蘇洞主緩緩地道:「也好。」

蘇媛道:「那我就去寫了。現在這個呢?」

阿蘇洞主嘆了口氣,道:「明天我同他商議吧。」

「哎!」

蘇媛去現編個《法典》去了,她也不知道怎麼編,寫得長長短短的,心道:要學成本事、辦成事就不能怕丟臉,我先寫著,有不懂的再請教阿叔就是了。

阿蘇洞主站在窗前望天,思忖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突然下起了雨。

父女倆並不知道,祝纓此時還沒睡,她又去詢問了一回傷者,詢問了他們的口供。那位活下來的大商人稱,聽到馬蹄聲他還以為來了什麼貴客,親自出了鋪子看,就看到了三人三騎。

其他的傷者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砍傷了的,也沒看清人,也有看清了是某一個人砍的他。

祝纓將所有的情報匯總,得到了一個不算太糟糕的真相——洞主的堂弟沒有親自動手。隻能說這位投了個好胎,殺人都不用自己動手,他甚至不用償命。

————————————

次日一早,阿蘇洞主和祝纓都起得很早,蘇媛的《法典》根本來不及編完,草草寫了一點,又覺得不滿意,寫寫改改刪刪,最後竟隻留下一條「主人殺人不犯法」,蘇媛自己看著這一條都覺得太顯眼了,又把這一頁紙團一團給扔了。

父女倆兩手空空來見祝纓。

祝纓預備再問幾個目擊者,見狀就吩咐高閃等人去問話、記錄,自己則與阿蘇洞主協商。

阿蘇洞主道:「我把阿渾帶來了。」

祝纓道:「那就請來一見吧。」

阿渾看起來幾乎完好,除了左頰上一塊淤青,得是個巴掌印,大概是阿蘇洞主打的。他一張胖臉此時也不見了和氣生財的笑,而是有點橫肉的凶相。阿蘇洞主道:「你還不知道錯麼?」

阿渾與祝纓打過照麵,祝纓請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還請給我一個原因吧。」

阿渾一聲冷笑:「你們奸詐狡猾,還要什麼原因?」

阿蘇洞主道:「是你的奴隸受你的指使,你還說別人?!!!」

祝纓跟阿渾論親戚還得叫他一聲哥,她這一聲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詐狡猾也沒對付過你呀。」

阿渾氣得胖臉一抖:「這個市集!」

得,斷人財路了,祝纓無辜地看向阿蘇洞主,阿蘇洞主道:「你就不管大夥兒了?!寨子裡不比以前好嗎?」

「我不是你兄弟嗎?我不是阿蘇家的人嗎?你想過我嗎?哦!你們弟兄倆都有好處,隻有我得到了壞處!你們才是一夥的!誰跟你是血親?」

眼看阿蘇洞主要被這貨氣死了,祝纓道:「大哥,你瞧,我就說凶案是因為貿易的事兒,就是為財殺人,不乾別的事兒。」

阿蘇洞主一口氣緩了過來,道:「他也做得不對!人我帶來了,你要怎麼罰便怎麼罰他!」

祝纓道:「且慢說這個話,昨晚我同大哥說的,咱們得定個準星,以後遇到涉及雙方的案子要怎麼判呢?」

阿蘇洞主問道:「你說呢?」

所謂「約法三章」並沒有那麼的簡單。

祝纓早有方案,便說:「當然要照著律法來,我知道大哥那兒法典未備,咱們不如先約定幾條絕不能犯的,餘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誰的地方,受誰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們把例子也給定下來。」

阿蘇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纓道:「譬如十惡。」

蘇媛給阿蘇洞主解釋了一下十惡,阿蘇洞主道:「當然,不能叫奴隸反了主人。」

他們就當著阿渾的麵又議了謀殺的事,殺人當然也是不好的,阿蘇洞主道:「利基族、索寧家可與我們不是一家,你們不能管。」

祝纓道:「隻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過你也放心,雖歸我管,判了之後我也會知會你一聲,你有異議,及時說了咱們看誰在理。沒有異議,就照判的來。我的人到了你那裡,也是這般。」

「行,我的寨子裡,你不能管。」

「可以。不過即便雙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這裡也得守我的規矩,譬如我這兒不興放血祭祀,你不能把我帶到我這兒乾這個事。」

「好!你的人到了我寨裡也一樣。」

此外,瑛族已到了「人有貴賤」的階段,而祝纓這邊的律條裡更是將人細分為數等,不但有十惡,還有八議。

雙方很快就達成了一個共識。

阿蘇洞主道:「我將三個奴隸交給你,隨你處置,砍頭也好、放血也好,都依你。阿渾不行!」

祝纓道:「他要賠償死者家人,以後也不能再犯。」

阿蘇洞主道:「好!」

阿渾跳了起來:「憑什麼?!」

阿蘇洞主果斷地說:「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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