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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也揀了把紙錢, 慢慢往火盆裡續,她的心裡沉甸甸的。如果以世人的眼光來看,祝纓無疑是成功的,以祝纓的心願來看, 她無疑隻邁出了第一步, 且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會比現在這一步更難,且完全看不到前路。

花姐也不知道自己能幫助祝纓些什麼, 她輕輕地說:「你知道我的, 身邊兒姑娘多, 一樣米養百樣人, 也有溫柔的,也有急躁的。也聽著些氣急了的小孩子說,必要將世道全反過來,要女人出來做事、男人不許拋頭露麵。可是我想, 人生在世, 除了欺負人和被人欺負, 應該也有別的活法。」

祝纓咧了咧嘴,花姐這一說, 讓她想起了周娓, 周娓剛入大理寺的時候, 就是這樣氣兒氣兒的。她輕輕地說:「我懂。」

花姐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要你非做什麼、必不能做什麼, 隻將一些事告訴你。我想告訴你,別急, 咱都別急。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該歇的時候就歇歇。這世道,也是人心, 也難改。好在世上總有不服氣的人,路不平有人踩。」

她知道難,這讓她想起了一個久遠的人物——馮夫人。當年在京城,她給馮夫人做了一陣的女兒,那位夫人九死不改其性,世道,哪有那麼容易掰過來的呢?馮夫人高高在上,身邊人無不受其戕害。可即使對上這樣的馮夫人,要花姐反過來虐待她,花姐也是覺得不應該。

但花姐又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與馮夫人這樣的人和諧相處。馮夫人還隻有一個人,馮家最後請她去莊上「靜修」,也勉強算是比較和平地解決了問題。如果周圍的人都是馮夫人呢?那樣又將如何和平相處?

花姐想不出。

難,是真的難。

她說:「可是呢,要讓我選,我必是想要你先把自己的日子過得舒坦了。你、乾娘,都都吃太多的苦了。我的心,也是偏的了。」

祝纓點點頭:「知道。」

花姐扶著膝蓋站起來,祝纓彈跳起來,攙著她:「去歇著吧,這兒我守著就行。」

花姐握著她的小臂,說:「睡不著,上了年紀覺就少了,我去看看廚下還有宵夜沒有。拿來咱們吃點兒。」

「好。」

花姐轉過身,卻見蔣寡婦扶著張仙姑,她們側後兩個小姑娘抱著氈子、被子、柴炭過來。

張仙姑眼睛紅紅的,花姐與祝纓快步上前,張仙姑道:「夜裡涼,別凍著自己。」

祝纓道:「放心。」

張仙姑搖了搖頭,看蔣寡婦她們先把地上的稻草攏起,在靠牆的地上厚厚地墊了一層,又將一張稻草編的厚席鋪在稻草上,再往上麵鋪氈子、被子,最後往上壓上一床厚被。給火盆裡添了柴炭,把火撥旺。

張仙姑道:「哎喲,老東西死得真不是個時候兒,這般冷。守靈就守靈,也別虧著了自己。活著的比死了的金貴。」

「哎。」

張仙姑看到了火盆、紙錢,慢慢蹲了下去,也往裡續著紙錢,心裡默念著:給你錢,你在下麵好好過,你要有心,就該保佑孩子,別再挑孩子的錯。

祝纓也蹲著,陪著張仙姑燒紙,花姐一見此情景,低聲讓蔣寡婦再去取些紙錢來,隨她們燒。蔣寡婦道:「我這就去,您也勸勸老夫人,有年紀了,不好這麼熬著。她老人家又不像我們,做了寡婦怕人欺負。有錢有地,不愁吃穿,別這麼難過才好。」

花姐道:「我知道了。」她又示意小丫頭留意那邊母女倆,自己去了後廚,翻看有什麼食材。如果照著「禮」,講究點兒的孝子至少在喪禮上得吃素點兒。

可是,管它呢!花姐想,這麼累了,還非得在這個時候作踐人,又不是吃不起。

她裝了一缽雞湯,撕下來兩隻雞腿放進去,又裝了一大碗羊肉,取了一碟子熏魚,再裝一缽子的米飯,往上罩了兩個大碗、取了筷子,都放到一個大食盒裡提著,來到了靈前。

此時母女倆已經燒了一回紙錢,祝纓的眼睛也熏得微紅,正在勸張仙姑回去休息:「我得熬今夜,娘就別在這兒了,冷,別叫我擔心。」

花姐道:「乾娘先去睡,我同她吃些再走。」

張仙姑道:「你也別熬啦。」

「我省得。」

張仙姑走後,兩人也不用人侍候,食盒提到了鋪前,打開蓋子,一人一個碗,坐在鋪上披著被子吃飯。

花姐道:「吃完了就睡吧,這時別想這麼,殯事上頭,我同趙大項三他們商量著張羅?你的事夠多了,山裡山外的客,得你接待呢。」

祝纓把一口飯嚼嚼咽了,才說:「行,你們張羅,隻有一條——照著山裡的規矩葬。」

「啊?」

祝纓道:「照著山外的規矩,沒個男丁供飯,還吃不到死人嘴裡呢。有什麼意思?既然要在山裡長久地住下去,就不能把自己當客人。我看著咱們城後麵十裡那座山就不錯。」

花姐想了一下,才說:「哎。明白了。」心裡盤算著花費、步驟,棺材是少不了的,但葬俗也未必就全要依著山裡,碑也是要一塊的……

她吃得少,食物大半進了祝纓的肚子,兩人動手把碗筷放回食盒,坐在鋪上接著聊天。

花姐吃得飽了,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緩了不少,對祝纓道:「事情未必有那麼的糟糕,山裡人淳樸,就看誰能乾。就是山外,他們不也送了幾個小孩兒過來麼?我看他們是還吃不準你能不能成事,可是能放閨女出來,可見他們也沒那麼不堪。」

祝纓又點了點頭。

花姐見她話少,恐她因喪父而沮喪,引逗著她說話:「那咱們,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祝纓道:「先穩住吧。不招惹朝廷了,連西邊兒的那幾家,隻要他們不來犯,咱們也別管。先把甘縣的地種好、人管好。無論要做什麼,打鐵都要自身硬,手上都得有硬貨。

就從手上的這點兒地方立規矩,試一試。我也吃不準,什麼樣的規矩能行得通。你說除了欺負人和被人欺負,應該也有別的活法。這話不錯,可是,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的。如果是這樣,那藝甘洞主就該聽我的,把奴隸放了。可即使在我做丞相的時候,也有一堆人跟我唱反調。」

花姐道:「咱們不急。山下送上來的那幾個孩子,看著都是新手,我先帶著?總歸,咱們有更多的女學生了!」同類多些,總是好的。

祝纓笑道:「好。你知道的,我不會教學生,隻會吃現成的支使人。」

花姐道:「你才不是。貓抓老鼠、狗看門,各有各該乾的事兒,你就不是帶孩子的。睡吧,明天還有正事兒呢。」

兩人就在靈前和衣而臥。

—————————

次日,又是哭靈,項漁先過來探口風。看花姐正與一個小丫頭收拾鋪蓋卷兒,再看祝纓在一邊,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心道:差不多了。

他湊上前來,說了趙翁等人的意思。

祝纓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紅白事,等閒也沒有趕人的。」

項漁忙去通知自己舅舅,又帶了舅舅過來當麵向祝纓道惱。祝纓道:「你們來了,我家倒有事了。」

「大人家事要緊!」

「你們的孩子,既然來了,我就會看顧好她們,不必擔心,我這兒的女孩兒都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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