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獵殺(2 / 2)
白雲生倏地停下了嘴,盯著手中啃得七零八落的狼腿肉。看了半天沒說話,又低頭啃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直到狼肉被吃沒了,白雲生打了個飽嗝,才小心問道:「首領大哥,謝謝你救了我!」
「萍水相逢,又在這妖族之地,謝什麼。」
「對了大哥,我聽爺爺說,獵妖人極少晚上狩獵,你們怎麼還在這裡?」
白雲生嘿嘿一笑,露出一個完全是少年才有的表情。
「因為妖獸在這裡。」
首領說了一句白雲生完全沒聽懂的話。
少年撇撇嘴,又看了看被自己丟在一旁的狼骨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忽然若有所思又頗為熟練地喃喃道:
「人為什麼一定要獵殺妖獸呢?」
似乎這個問題,他自己喃喃過很多次。
首領粗獷一笑,也有意無意地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麼要獵殺野獸呢?」
白雲生扌莫了扌莫隆起的肚皮,滿足道:「我是為了不餓肚子。爺爺說除了管我酒喝,其他的都要靠我自己。大哥,你呢?」
「和你一樣,為了活著。」
······
即使鬆苓酒過於輕柔,還是餵飽了白雲生腹中的酒蟲。
雖然夜狼肉過於酸硬,還是填飽了白雲生飢腸轆轆的身體。
寒月已中天,蠢蠢欲動的屍胡山重歸寂靜。一隻飛蛾乘著夜風飛來,圍著篝火盤了幾圈,一個俯沖化作了黑夜裡的火星。
白雲生靠在涼如水的石頭上絲毫沒有睡意。
首領正在閉目守夜,其他獵妖人皆已睡下。置身在這妖族地界,又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大戰,對任何生命的身心都是一場險峻的考驗。
寂暗中,白雲生第三次偷偷看向閉目養神的首領。他們之間隔了五丈遠,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互相的耳目。
「哎呦!」
白雲生倏地輕呼一聲,佯裝睡著翻身,借著力氣滾到了被困的女子身前。他並沒有起身,而是就這麼趴在地上「睡」了過去。
羅網中的女子已經蘇醒,卻更加絲毫沒有睡意。想想自己也是真的倒黴透頂,自從拜龍穀出來後,一路上可謂禍不單行,從未安生。
一萬八千裡東荒妖界,四十六座大山她闖了三十三處,與各山中驚醒的大妖打打鬥鬥,消耗與受傷皆是不輕,好不容易跑出妖界地盤,本想變成一隻世間絕種的梅花麝鹿會安全些,卻不料剛進了錦屏山,就被人「埋伏」射傷了。
彼時已宛如驚弓之鳥的她隻好跑回屍胡山,想辦法躲起來恢復業力。不想沒走幾步,又落進了獵妖人的陷阱。眼下蓋在她身上的這層冰蠶絲是人類專門用來困住妖族的寶物,封印了此時她體內僅存的一點業力。想要再次逃走,隻有最後一個辦法了。
此時,蘇醒過來的女子看著從石頭上滾下來的人影,卻又是白天追了她兩百裡的少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若不是腿腳被冰蠶絲困著,她早已經朝他身上踹出了二十三腳。
沒過一會兒,一陣陣細微的沙沙聲悄悄混在了習習夜風裡。
白雲生已經睜開眼,用手指在女子目所能及的地上寫了一行字:
「你睡了嗎?」
在看到第四個字的時候,女子已恨不得往他身上踢上第二十四腳,杏眼怒嗔,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白雲生輕輕擦去字跡,繼續寫道:「原來你是那隻麝鹿,能給我一寸你的角茸嗎?」
女子頓時怒氣攻心,氣急反笑,用僅能動彈的右手翻手快速寫道:
「你追了我兩百五十裡,就為了要我的角茸?」
白雲生寫道:「當然,梅花麝鹿絕跡多年,我不會獵殺你,隻想取你一截角茸來用。」
女子稍稍平復了一下波瀾起伏的月匈口,寫道:「好啊,你隻要幫我掀開冰蠶絲,我給你一大截。」
白雲生頓時眼睛一亮,接著又一暗,寫道:「不行,首領大哥救了我,我不能放你走。」
女子踹出第二十五腳的心情已經躍然臉上,快速寫道:「幫我拉開左手的冰絲,我把角茸給你。」
「好。」
白雲生暗下去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好像完全沒有懷疑女子話中的真假。
他又借著佯睡,翻身看了看首領,見對方還在閉目守夜,翻身回來。又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悄悄起身,把束縛著女子左手的冰蠶絲輕輕拉起來一尺。
此刻,白雲生感覺手裡像是拉著幾絲冰涼的水,網中的女子卻輕輕一笑,騰出來的左手掌心裡忽然耀起了一片奇形怪狀的白光。
霎時間,白色的柔光宛若離家的火蟲,飄滿了篝火旁的黑夜,驚呆了白雲生,也驚醒了休憩的獵妖人。
「小子,你在乾什麼!」
首領第一個沖到陷阱前,白雲生「作案」的手還搭在冰蠶絲上,當場人贓並獲。
恍如夢醒的他還不知發生了何事。
「首領大···」
一聲大哥隻說到了第三個字。
撲通一聲。
首領的身體已經倒在他眼前,成了一具屍體。
隻見一泓紫光從夜空中流下,掃過剩餘獵妖人的身體,就像吹落飄在劍鋒上的雪花,雪花落,人已死。
此刻,這把劍鋒已經懸在白雲生眉心三寸前。
劍長而薄,銳且利,殺氣寒如雪,快如風。
一滴冷汗滑過白雲生僵硬的麵容,輕輕落在手背上,涼得像是初春剛剛融化的冰水。
月光落在這把薄薄的劍上,映出了一張絕世清塵的臉。
呼!方才還被冰蠶絲鎖住的女子收起長劍,神情淡漠地看著呆若木雞的白雲生。
不一會兒,忽有一道人影從夜空中飄然落下,就像深秋裡飄落的一片樹葉。
「屬下來遲,請公主恕罪。」
女子轉過身,月光下,還沾著灰塵的嬌容上已無絲毫疲態,眉心上那枚鱗片似的妖族魄印映著一層晶瑩的紫色。
她竟然是一隻修為入化境的紫魄境大妖!
女子看著天靈上一樣擁有紫色魄印的神秘人,神情淡漠地吐出兩個字:
「無礙。」
那神秘人默然起身,盯著恢復清醒的白雲生,就像翱翔在九天上的獵天隼盯著泥坑裡的一隻螞蟻,充滿了輕蔑與傲然。
不一會兒,女子的聲音從月光裡傳來:「金鑾大澤的人要來了,我們走。」
婉轉的聲音隨著離開的倩影越飄越遠。
那神秘人隨即起身,雙目一閃,周圍獵妖人的屍體頓時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照亮了屍胡山的黑夜,也吸引了二十裡外的一雙焦急的目光。
不久,大火隨著屍體一同化作灰燼,用木柴點燃的篝火卻還在燒著。
風起無痕。
月光映在白雲生木然的雙眼中,隨著他的目光一起落向溪流岸邊的兩團灰燼,一直落了許久。
「要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
此刻的他,心裡徘徊著一種說不出的不安。
溪水中的血已經遠去,這兩團灰燼不久也會在風中吹散。沒有人會記得灰燼半個時辰前的模樣,除了「劫後餘生」的白雲生。
不一會兒,等到白鷺洲出現在月下的時候,他剛剛整理好行囊準備離開。
今晚這個地方實在太邪門了,絕對不能再多呆片刻。可眼前兀然落下的身影不僅攔住了白雲生的去路,還提起了他的耳朵擰了十幾圈。
「爺爺我錯了!你別扭了,再扭就成獨耳孫了!」
聲聲熟悉的痛呼隨即而來。
白鷺洲隨手一扔,把白雲生扔在地上,一展豪俠本色:
「你個小兔崽子,竟然敢跑這麼遠,不想活啦!」
白雲生捂著紅得發燙的右耳,嘴裡碎碎道:
「跑這麼遠還不是被你找到了。」
「小兔崽子,你說什麼!」
「沒什麼。」
「老子問你,你抓得獵物呢?」
白雲生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兩手一攤,苦笑道:「你猜?」
白鷺洲頓時氣得老臉上眉飛色舞,心急敗壞道:
「好,白讓老子跑了一天。回去抄寫《易水經》三遍,完不成別想再出來!」
一聽「抄書」兩個字,白雲生像是在美夢中撞見了惡鬼一般,瞬間恢復了孫子的身份,連忙討笑道:
「別啊爺爺,沒事抄什麼書啊,多喝幾杯酒不好嗎?」
一聽喝酒,白鷺洲氣歪了的胡子又歪了幾分。他剛要發作,卻見白雲生又看起了溪流邊的灰燼,臉上的笑容也沒了。
不知這小子又要耍什麼名堂,白鷺洲抬起來的手又落了下去,也抬眼看了看溪流兩邊的灰燼。
過了好一會兒,白雲生又轉頭看了看方才困住梅花麝鹿的樹下,目光天真地喃喃問道:
「爺爺,妖和人之間,還是那麼仇視嗎?」
白鷺洲眼露微詫,心裡琢磨著這小子葫蘆裡又出了什麼藥,一雙慧眼卻早已看清了今夜的事實。
他身如秋水,聲似秋風:
「如今江湖平靜,天下大治,哪還有什麼仇恨。」
「可是…」
白雲生想說一說今晚的事——雖然這可能隻是一件很小很平常的事,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怎樣說出來。
也是,像他這樣一個「足不出山」的年輕人,能對江湖說些什麼呢?即便說出來,白鷺洲也不會在意這種事。
可這位江湖上的頂尖高手此時卻有些安撫道:「妖人殊途,各有其命。有你無你,今夜他們都會死。」
「哦…」
白雲生自然聽不懂他爺爺這句一眼千年的話。因為自己確實還沒來得及報答那一酒一肉之恩。
不過,白鷺洲轉而的下一句話,他可是聽得比誰都明白。
「小子,半個月前你偷了老子的酒,又藏哪兒了?」
白鷺洲猛地一把抓過白雲生的衣領,將他又拽回了「現實」。
「有妖獸!」
白雲生言語間也恢復了往日脾性,「驚恐」地大喊一聲,卻被白鷺洲粗暴打斷:
「放屁,方圓十裡都在老子眼底,下次換個有用的招,別老整些沒用的。」
說著拎著白雲生沖天而起,映著皎潔的月光向西山飛去。
······
渺渺塵煙去,金鑾無澤跡。
人來入鬼門,妖闖墮冥獄。
關山飛不渡,神仙也繞行。
若逃天災禍,舍命求真經。
如果五大部洲有活過一百萬年的人,一定還記得這首傳在中原的詩謠;
如果四荒妖界有活過一百萬年的妖,一定也記得這首說在山野的俗曲。
但這世上沒有一百萬歲的人,也沒有一百萬歲的妖,卻仍然有人記得這首詩謠。
就是此刻在茅屋裡喝著五十年竹葉青的一老一少。從屍胡山回來,兩人從「水火不容」的爺孫又變成了無話不談的酒友。
屋外,朦朧的月,朦朧的雲,朦朧的夜,籠罩著一群墨一樣的山,一座鏡一樣的湖,一片玉一樣的竹林。
夜裡。
湖水靜得像一塊睡著的翡翠。水裡浮著一座翡翠做的橋,橋的盡頭湖中央有片茂密的紫竹林,竹林裡有座茅屋,屋裡長著燈。
幽靜的月光從雲中走出,緩緩拂向山穀外,樹林外。遠山上,一瀑四十丈寬的白練迎著月光從懸崖上飛徹而下。
不一會兒,竹林的茅屋裡又傳來白鷺洲醉醺醺的聲音: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小子,來,再陪我喝一壺。」
白雲生搖了搖臉上的浮紅,笑著道:「一鬥怎麼夠,再來一千鬥。」
「哈哈哈。」
白鷺洲又揚起了當年他在江湖上的笑聲:「小子,這是老子以前對別人說的話,你還不夠格兒。」
白雲生搖了搖手指,迷糊道:「我身為妙手醫仙的傳人,絕不會丟了您酒千鬥的名號。」
「好,有點兒樣子。」
白鷺洲說完,又把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有的人喝酒,很快就會醉,因為他們心中沒什麼事。就算有,醉了之後也能準確地找到床躺下。
有的人喝酒,怎麼喝都不會醉,反而會更加清醒,因為他們心裡有很多事,需要自己清醒。
白雲生顯然屬於第一種,因為他已經躺在床上了。
白鷺洲自然屬於第二種。在白雲生睡著以後,他走到湖邊的亭子,又一個人喝了五斤。
隱居在金鑾大澤這些年,他除了撫養白雲生,就是釀了喝不完的竹葉青。在這位名滿江湖的妙手醫仙眼裡,隻有兩種人可以喝酒。一種是朋友,為了相聚;一種是敵人,為了送別。
相聚是為了敘舊,送別是為了殺戮。然而無論是相聚還是送別,都需要清醒的頭腦,所以白鷺洲從來不曾醉過,才被五大部洲的江湖尊稱為「酒千鬥」。
生老病死,盛衰榮枯,乃天地之道。
則修行之法,既是順天,亦是逆天。
在俗世,凡人野獸一生不過百年。而在江湖,滄海橫流,英雄輩出,妖與人中的修行者外納五行元氣,內修周天業力,從來不會缺少壽命悠久的神仙和妖魔。
白鷺洲就是個活了一千三百歲的「神仙」。他是當今震風部洲水雲天白家門中輩分最高的長老,兩百年前離開塵世隱居於此,淡出了江湖。除了偶爾回一趟水雲天,幾乎足不出澤。
這湖心浮島上的茅屋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江湖上卻不會再有其他人知此方位。據說很久以前,彼時的金鑾大澤山靈水秀,奇寶無數,妖獸遍布,魚蟲混雜,人類修行者入林尋寶,妖人激鬥,十分熱鬧。
但不知何時一切都變了。金鑾大澤一下子消失在江湖上。曾經有無數修行者跋山涉水而來,卻統統被擋在一座山穀裡失去了方向。歲月流逝間,金鑾大澤四個字已經成為了一個連書中都不存在的傳說。
白鷺洲歸隱的日子本無人打擾,直至十七年前,他從外界帶回了白雲生,安靜的日子才被無休止地打破。
與世隔絕,老少兩人喝酒捕獵、打打鬧鬧也算其樂融融。隻是如此安逸背後卻有著白鷺洲難以言說的悲哀——修為已破大營位,達到了江湖人修夢寐以求的天營位之巔,一部神功《易水經》出神入化,一身妙手醫術獨步天下,名列江湖「千歲榜」第七高手,震風部洲白家的真正掌權者。
然這一切傲視天下的成就都已經不重要了。
力有所強,必有所弱;生有所長,必有所終。他的壽命將盡,曾經無限仰望過的登仙之路,早已被封死。
就像無數代先輩一樣,白鷺洲追尋著這些已經消失在江湖上的遺跡,在這片悠久的大澤中苦找生命的解脫。
「哎,再過幾百年,除了閣中之人,這江湖上怕是真無人記得此地了。」
夜涼如水。白鷺洲獨坐在屋外的茅草亭中,看著湖水中自己蒼老的倒影,又痛飲了一口陳釀了五十年的竹葉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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