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捉蟲)(1 / 2)
第一章
「呀,這麼容易便死了?」
女人悠悠嘆謂,懶懶的聲調似乎在惋惜,「真是不中用。」
麵前的男子顯然不曾料到她會親手殺了自己,漂亮星眸兀自大睜著,透亮瞳孔裡清楚倒影著女人的天真殘忍,「你——」
「噓。」
女子豎起手指,輕輕點在他唇上,溫溫柔柔似在說情話,「我早知你是他們的人,不曾殺你,是因為你的這張臉與我表兄有幾分相似。」
「可惜呀,贗品終究是贗品,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何能與我表兄相較?」
男人瞳孔驟然收縮。
女人束手拔劍。
貫穿月匈口的長劍被拔出,男人身體轟然倒地,噴湧的鮮血濺得滿地殷紅。
領兵而來的年輕天子終於趕到宮殿,殿內的屍體讓他怒吼出聲,「華幼安!你好狠的心,竟然連他都下得去手!」
天子的話在旁人那是聖旨,被天子喚做華幼安的女子卻置若罔聞,粘稠的血跡沾在臉上,她似乎有些不悅,秀眉微微蹙了一下,從衣袖裡抽出一方帕子,像是要擦拭汙了她姣好麵容的鮮血。
但那方帕子並沒有落到她臉上,而是落在另一物上——那把她剛剛殺了自己姘/頭的長劍上。
「他能死在表兄的劍下,是他的福氣。」
華幼安頭也不曾抬,輕手輕腳擦拭著劍身的猩紅血跡,「可惜,卻髒了表兄的劍。」
視人命如草芥的態度讓天子徹底動了怒,「拿下!」
披堅執銳的禁衛軍如潮水般湧上前,頃刻間將華幼安圍得密不透風。
劍拔弩張中,華幼安仍未抬頭,依舊細心擦拭著手裡的長劍。
她的動作很小心,削鐵如泥的長劍在她手裡仿佛是易碎的琉璃,擦完劍身上的血跡,她又將劍柄上的血汙輕輕擦了去,神兵利器被她擦得光可鑒人,她這才滿意扔了帕子。
「華幼安,你以為你表兄會在意你嗎!」
身著玄甲的男人厲聲喝道:「若是他心裡果真有你,你怎會成為我的甕中之鱉?華幼安——」
「就憑你,也配挑撥我與表兄的關係?」
雲錦的帕子染了血,如開到荼餘的花兒,極致的絢爛極致的淒美,飛雪似的在她眼前滑下,隔著徐徐落下殷紅一片的雲錦帕子,她懶懶看著聲嘶力竭的男人,笑眯眯打斷他的話,「聒噪。」
輕飄飄的兩個字比長篇大論的反駁更能殺人誅心,男人被噎得一滯,聲音帶了幾分氣急敗壞,「華幼安,死到臨頭你仍不知悔改!」
「死到臨頭?」
女人指腹輕撫著劍身,眼波流轉輕瞟著眾人,「是麼?」
仿佛走投無路的人不是她一般。
變故生在一瞬——
「轟!」
天際似有驚雷炸響,無數火球競相綻放,如地獄伸出的魔爪一般,叫囂著吞噬這座宮變之後滿目瘡痍的皇城。
圍在女人身邊的禁衛軍心頭一驚,火勢已逼進宮殿,幾乎是下意識間,他們從華幼安周圍撤到天子身邊,護主心「陛下,走水了!」
「陛下,快逃命吧!」
年輕的天子徹底變了臉色,生死關頭,他已顧不得去報仇,求生欲讓他本能去找出路,然而秋高氣爽的季節,火勢一旦蔓延便一發不可收拾,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他依舊沒有找到出口,烈烈火勢中,他突然聽到一聲輕嘆,「表兄,你看呀,他們都死了。」
「七皇子,裴貴妃,大都督,先帝,新帝這些與你爭天下的人,都得死。」
那聲音溫柔得很,像是在低聲與情郎說著旖旎情話,然而這般輕柔溫和的話,卻無端讓他打了個冷戰,他循著聲音去看說話的女子,火勢絢爛如金烏東升,又殷紅血跡在浸染,吞噬著女子周圍的一切,觸目皆是火光,她卻不見絲毫狼狽,仍是輕柔撫著劍,以臉頰貼著劍柄,像是在向心愛的情郎撒嬌般細細低語著——
「表兄,你是愛我的。」
「世間無人比你更愛我。」
「你為我而生,我為你而死。」
「無人能將你我分開,天子不行,天意更不行。」
說到最後,女人輕輕笑了起來,火苗舔著她的衣袖,她卻是像感覺不到疼一般,她口勿了口勿劍的主人留給她的佩劍,輕輕閉上了眼,聲音仍似舊時溫柔——
「若是天意如此,我便逆天而行。」
「生生世世,我與你永不分離。」
女人的話如打開所有謎團的鑰匙,早夭的七皇子,從城樓一躍而下的裴貴妃,死因成謎的大都督,吐血而亡的先帝最後包括他自己。
年輕的天子徹底變了臉色,他顫手指著含笑抱劍的女人,渾身的汗毛全部豎了起來,「華幼安你這個瘋子!」
「你這個瘋子!」
尖銳淒厲的話讓華幼安陡然驚醒。
自入了明道宮,她便一直在做這樣的夢,像是在預警她的一生般,從幼年到未來。
那年元宵節她與家人走散,被拍花子劫了去,她是家裡千嬌萬寵養大的人,性子裡自然帶了幾分驕矜,拍花子誘哄不了她,便對她動了殺心,一根麻繩取她性命。
她漸漸不能呼吸,視線也開始模糊,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是表兄從天而降救了她。
殺賊人,斬麻繩,解了氅衣裹在她身上。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天神降世。
也就是從那一日開始,她心裡生了一個荒唐念頭——她要嫁給表兄。
巧言哄騙也好,不擇手段也罷,總之,她要嫁給他。
可表兄千好萬好,唯獨有一點不好,他眼裡沒有女人,是霍去病那般的人物,他言天下尚未一統,哪能許她白頭偕老?
可九州已亂了近百年,想要海晏河清豈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若天下一日未昌平,表兄便一日不娶她,她縱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日,隻怕也等不來表兄的三媒六聘。
這個借口不過是個托詞罷了。
溫柔鄉便是英雄塚,他不想娶她。
他不要她。
她的天塌了。
她生出無數怨懟。
她不辭而別來到真源。
表兄要盛世昌明,她便一心問道,他日表兄封狼居胥,她也看破紅塵羽化成仙,自此橋歸橋路歸路,生生世世再不相逢。
話雖這般說,但表兄是她喜歡了那麼多年的人,怎能說放下便能放下?
她在真源縣遇到一個側臉與表兄頗為相像的男人,那人叫朱煥之,是沛國朱家的第二子。
表兄無心與她兒女情長,朱煥之卻願意與她花前月下,表兄隻把她當妹妹,朱煥之卻視她為賢妻,表兄自持身份連擁抱都很吝嗇,朱煥之卻攬她在肩頭在她耳畔說著讓人臉紅心熱的情話。
她承認,她心動了。
十四五歲的年齡,如何不歡喜這樣的情郎呢?
尤其是朱煥之的側臉像極了表兄,換上一身她為他選的衣服,金線滾暗紋,束發紫金冠,越發襯得男人側臉棱角分明且俊雅又雍容,她側目瞧去,仿佛是表兄陪在她身邊。
為著這側臉,為著他願意與她說情話,她動用自己的關係,助他為官送他入仕,連帶著他日薄西山的家族都重新踏入京師貴族圈。
可惜,贗品終究是贗品,鏡花水月不過是夢境一場。
這個令她歡喜令她沉淪的男人,竟是沛國朱家的早有預謀,沛國朱家雖也算士族大家,但在這一代早已沒落,急需一個高門貴女做兒媳來提攜自家,他們知道她對表兄求而不得,知道她對表兄的執念深入骨髓,更知道朱煥之的側臉像極了她表兄,隻需朱煥之扮做表兄與她花前月下,她便會許朱家一個好前程。
所謂不經而遇全是精心設計,所謂相像更是刻意模仿。
而她與朱煥之「定情」的那一夜,更是朱家絞盡腦汁的籌劃——提前支走了她的侍女,讓朱煥之一人潛入她的房間,在朱煥之擁著她說情話之際,豢養多年的「刺客」便派上了用場,朱家追剿「刺客」,直追到她所在的明道宮,眾人撞破她與朱煥之之間的「醜事」,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與朱煥之的「關係」。
她到底年幼,半驚半哄下與朱煥之的關係定了下來,提攜朱煥之,更提攜朱家人,送他們青雲而上重入京都。
戲不可能演一輩子,謊言總有露出馬腳的一日,朱煥之本就是風流人物,為了權勢才不得不裝作表兄,他以為地位穩固了,便不需要再裝了,她這個一直把他當做旁人的靈昌縣主,自然沒了用處,占了她侍女,賣了她的拆換首飾去喝花酒,她冷眼看著他的荒唐,但更荒唐的是自己——隻要他願意裝表兄,她便願意縱著他。
表兄是天邊皎月不可摘,朱煥之是人間米飯尤可嘗。
她飲鴆止渴般寵著朱煥之。
直到朱煥之連裝也不願裝。
她親手結果了朱煥之,親手除去了被她捧上天的沛國朱家。
而後,再去尋下一個與表兄相像的情郎。
她的荒唐聳人聽聞。
她的偏執深入骨髓。
她的情郎換了一個又一個,表兄依舊是她的不可得。
她深深愛慕著數年前救自己性命的表兄,卻不知如何表達愛意,她偏執換著情郎,偏執給著表兄想要的一切,直到那日邊疆噩耗傳來,她才知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一生未心動,相思唯一人。
她是表兄唯一的相思。
可是她的表兄死了啊。
她再也沒有表兄了。
再也不會有人從天而降,帶給她生的希望。
那般霽月風清驕傲雍容如鳳凰般的男子,死後竟連屍首都不曾尋到,她在邊關尋了一年,聽了一年關於他的故事,原來他的世界除了戰事便是她,原來他也歡喜她。
可惜,他死了。
她在他戰死的城樓飲了一夜酒,而後徹底瘋了。
她殺了先帝唯一的皇嗣七皇子,她殺了先帝最愛的妃子裴貴妃,她殺了大都督,殺了先帝,甚至就連宗室入嗣為帝的新帝她也沒有放過。
這些手上沾了她表兄血的人,全部都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