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最後一抔土落成堆,苟小河站在墳頭前,仍然感覺回不來神。
「給你姥再磕個頭。」
有人在身後推他一下,聽不出是誰。
苟小河這幾天磕了很多個頭,見到好幾個從沒見過的親戚。
他什麼都不懂,村裡幫忙的叔伯大爺們在家中進進出出,讓他跪就跪,讓燒紙就燒紙,讓摔盆就摔盆。
村長點了掛鞭,苟小河在墳前跪下磕頭,土腥味混著紙灰氣竄進鼻孔,唱喪隊伍的哭喊聲陡然抬了起來,炸了他一個激靈。
泥土緊貼額頭的觸感過於冰冷,苟小河在這一刻才突然意識到,姥姥真的不在了。
「我可憐的老姐姐啊,你就這麼走了!」姨姥來到他旁邊,往地上一歪,「你才多大歲數啊,你就是被你那不懂事的閨女給累死的啊!」
苟小河轉臉看她,他一直知道自己有個住在鎮上的姨姥,這還是頭一回見。
「媽。」姨姥的兒子在旁邊皺眉,看看苟小河,又扭頭朝田邊看。
苟小河跟他一塊回頭,姥姥那「不懂事的閨女」剛掛掉電話,正迎著所有人的目光往墳前走。
她給姥姥磕了三個頭,燒了一摞紙,然後摁著苟小河的腦袋,帶他再深磕一個,鬆開手站起來。
「小姨。」苟小河拉她的胳膊,他的手從剛才起一直在抖,牙也抖,眼淚不受控製地直往外湧。
「哎。」小姨拽他起來,彎月要給苟小河打打膝蓋上的土,「走吧。」
唱喪隊伍還在哭,他們是小姨請來的——不止他們,苟小河剛開始守著姥姥的屍體隻知道哭,小姨收到村裡的消息連夜回家,置辦衣服、火化、搭棚守靈,再到今天下葬……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小姨一手安排的。
她冷靜得嚇人,除了剛到家時看見姥姥的屍體紅了眼,抱了抱苟小河,然後一切都處理得雷厲風行。
就像當年二話不說把邊橋扔到家裡,再二話不說把邊橋接走一樣。
見小姨帶著苟小河往回走了,唱喪隊伍聲音一停,收拾收拾也跟著走。
「真沒見過這樣的閨女。」
幫忙的人群裡不知道誰啐了句,苟小河抹抹眼眶偷看小姨,她跟沒聽見似的,徑直往家走,頭都不回。
「小姨。」苟小河喊她。
「嗯?」小姨垂下眼皮看著苟小河,揩掉他腦門眼皮上的灰,「累了吧。」
苟小河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幾天都沒功夫好好跟你說話。」小姨撈起苟小河的手,攥了攥,「回去先睡一會兒,等中午擺完席,一切就過去了。」
「別怕。」
苟小河並不怕,死活都是養他長大的親姥姥,沒什麼可怕的。
他隻是不明白小姨為什麼不難過。
他們家很多事兒他都弄不明白,比如小姨為什麼常年不回家,為什麼跟姥姥關係那麼差,為什麼姥姥說沒就沒了。
但這些問題在眼下,都不及另一個問題讓他在意。
「邊橋不回來嗎?」他望著小姨。
「他考試。」小姨的語氣輕描淡寫,說完,她嘴角微微卷起一點笑模樣,「你想他了?」
苟小河點點頭,又問:「期末考試嗎?」
「是啊,你們不都是高一嗎?」小姨看他,「你考得怎麼樣?」
「我沒考。」苟小河說,「期末考頭天放學回家,姥姥就倒在院子裡了。」
小姨沒再說話,扌莫扌莫苟小河的後腦勺,順手把胳膊搭在他肩頭上。
酒席定在村口胡圓家的飯店,幫著辦事的人們從墳上跟來家裡,要處理的事情比苟小河想象中要多得多。
他跟在小姨身後,看著她忙裡忙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好幾個大娘嬸子來跟他說話,安慰他,不論說些什麼,所有的話最後總凝結成一句:「這孩子以後可怎麼辦喲。」
這話姥姥也說過。
就在今年年三十的時候,他和姥姥看著春晚吃餃子,村裡有人偷偷放煙花,苟小河端著碗跑出去看,回來時姥姥望著他嘆了口氣,說:「以後我走了,你可怎麼辦。」
苟小河知道姥姥是難過了,逢年過節她總會難過。
當時苟小河沒把這話放心上,他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覺得姥姥壓根不會有離開的一天。
甚至姥姥去世的這幾天他也沒想過這些。置辦喪事營造出一種虛假的熱鬧,身邊人來人往,他分不出心去幻想以後的生活。
難過與疼痛總是在後勁裡炸開,苟小河茫然地看著滿院的人,像站在墳頭才意識到姥姥已經走了一樣,他此刻才反應過來,姥姥的去世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去屋裡躺會兒。」小姨過來了,拍拍他的背,將他從那些大娘嬸子們麵前帶走。
苟小河睡不著,心裡又慌又空,站在床邊喊了聲「小姨」。
小姨握著門把手回頭看他。
「你什麼時候走?」苟小河問。
「忙完就該走了。」小姨掏出手機看時間,「我那邊也脫不開身。」
她確實忙,這幾天在家東奔西跑,電話一直沒斷過。
苟小河輕輕「哦」一聲,眼眶與鼻根猛地一酸,他忙低頭坐在床沿上,嘴角控製不住地往下癟。
「你不想睡就把東西收拾收拾吧。」小姨說,「撿要緊的拿,穿的用的回頭再買。」
說著,她環顧老屋嘆了口氣:「我看也沒什麼要帶的。」
苟小河還在偷偷抹眼眶,愣了愣,有些遲鈍地抬頭看她。
「以後你跟我生活,咱們家又不是沒人了。」小姨掩上門板,回來抹抹苟小河的眼眶,笑了,「哭什麼。總不能把你自己扔在這。」
苟小河剛憋住的眼淚一下就開了閘,他使勁往下埋頭,也憋不住喉嚨裡「吭吭」的嗚咽。
「你不是想邊橋了嗎。」小姨一下下拍著苟小河的背,「去我那,你倆也能搭個伴,還跟小時候一樣。」
邊橋這個名字,為苟小河悲傷迷茫的心情帶來了一點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