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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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春風陣陣,穿林走葉。

空盪盪的院落內,一藤鐵線蓮攀附竹籬,瓣紅如錦,被人單手撫上。

那手又窄又薄,指似纖蔥,被丹花襯得瑩白,卻全無尋常女子的細膩——非但膚紋清晰可見,指甲也修得圓鈍平整。

阿蘿拈起花,湊到近前,眸光清亮,在花間各處遊走。

她問:「阿萊,好看嗎?」

四下無人。唯有一條青蛇,纏在她腕間,細尾微搖。

阿蘿杏眼一彎:「那就選它啦!它顏色最俏,來編我生辰花冠的最後一枝,正好。」

她扌莫準莖根,指尖發力,卻在堪堪將折時,頹然懈去勁道。

阿蘿凝滯半晌,終究收回手。

「還是不了。」

阿萊不解,仰頭看她。

阿蘿點了點阿萊的頭:「這花開得很好,我折了它,蒙蚩阿吉就瞧不見了。」

「雖然……」

她一頓,又道:「雖然我也不知他何時才歸來。」

字句之間,既有誠懇,也有苦澀。

蒙蚩是阿蘿的父親,自她有記憶起,就與她生活在此。他教她辨識天地萬物、草木眾生,也告訴她:她身負孽力,一旦離開此處,會為巫疆帶來災禍。

阿蘿謹遵教誨,隨父親避世而居。小院也從無來客。

可她五歲那年,一夥陌生人包圍了院子。

阿蘿被蒙蚩推進屋裡,又聽領頭那人喊蒙蚩出去。兩道高影一個在院內、一個在院外,不知說了些什麼。不出一炷香的時間,蒙蚩又回來,屋外的重圍也再無蹤跡。

一切似乎如常,蒙蚩為她煮粥,教她念書,哄她入睡。可她半途起夜時,卻見蒙蚩乾坐椅上,枯影如山,任白月染過兩鬢,仿佛霎時蒼老。

三日後的清晨,蒙蚩走了。他隻道他要遠行一趟,日子會久些,囑咐她在此照舊生活。那之後,阿蘿再也沒見過他。

過了今日,就是蒙蚩離開的第十三年。

這十三年來,阿蘿獨居院內,依靠內裡的畜圈與耕田,自給自足。

隻是,少了蒙蚩,無人與她相伴,日子難免寂寥。後來,她救回一條瀕死的小蛇、為之取名阿萊,才勉強有了能開口的對象。

她時常也會想起蒙蚩。

譬如,此刻。

阿蘿黯然,目光逡巡,掃過花間。

眼前春意盎然一片,反倒更添她心頭冷寂。

為給蒙蚩留下春景,她不忍折枝,隻自地上拾起飛花敗葉。可他再不歸來,不光枉費這滿園春色,連他的模樣都快要在她記憶裡消散。

「嘶……」阿萊吐著紅信。

阿蘿收了神,扌莫它的頭:「就這樣吧。」

她挽籃,離開籬牆,走向圍住小院的矮木欄。

一名大漢立在欄外,背對她,身形魁偉——蒙蚩走後,院落就多了四名守衛,間隔而立,時常輪換,至今早已不是最初的幾個。

顯然,他們是為了看住她。她本也無意離開,隻照舊生活,倒也與人相安無事。

阿蘿接近,自籃裡摘出一枝最盛的杜鵑,別上守衛身後的木欄。

守衛不曾回頭,背影被柵欄分割成塊。

阿蘿沉默,轉身向竹屋走去。

贈花的那一刻,她清晰地留意到了對方僵硬的脊梁。

院外的守衛歷來懼她如蛇蠍,對她的搭訕充耳不聞,更是竭力避免與她接觸。她本已對此見慣不驚,卻因今日是生辰,難免心頭一澀。

阿萊半抬軀乾,緊盯著那張失落的小臉。

阿蘿不理,徑自推門入屋。

屋內不算寬敞,以一麵竹屏風隔出兩室。外室家具應有盡有,陳設稍顯淩亂,巫繡、蔬果與藥草隨處可見,煙火氣分外濃鬱。

阿蘿落座桌邊,解下臂間的花籃,將花葉取出,逐次擺在桌上。

紅錦鋪陳,青綠陪襯。春意入眼,將她愁緒沖淡。

她勾唇,望向青蛇,振作道:「阿萊,我不打緊。生辰日短,還有許多事要我做。」

……

說是許多事,其實左不過是編個花冠,再灑掃全屋內外。

每年的三月初三,阿蘿都是如此度過,至今已編不出花冠的新樣式,漏不掉蒙塵的每個角落。

從前蒙蚩在時,二人還會共同備膳。此刻獨她一人,不再有勞心勞力的興致,隻煮了一甕芥菜,匆匆下肚,姑且對付過去。

可對於生辰夜,阿蘿依然滿懷期待。

用過晚膳後,她伏在窗前,往屋外探出半身,仔細瞧去。

暮色沉鬱,半彎月兒正掛當空。孤星圍綴,明光閃閃,是個難得的好天候。

蒙蚩告訴過她,蝶母守護著巫疆,楓樹是蝶母的耳目。生辰夜時,若天氣不錯,在楓樹前擺好供果,再對月叩拜一回,就能讓蝶母聽見許下的心願。

從前每逢生辰日,無不春雨連綿。

唯獨今夜,晴朗無雲。清光似水流瀉,濯過整座小院。

阿蘿的雙眸被映得發亮。她捧起果籃,走出小屋,來到院內的楓樹前,將鮮果供奉整齊。

枝葉繁茂如蓋,遮往顱頂,將她小小的身軀納入陰翳。

她起身,向後退去幾步,重回白光之下。

青蛇爬行跟隨,候在她身側。

阿蘿跪地,麵向潑灑如潮的月色,深深叩首,眉眼貞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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